第一百二十夜 平明騎馬入春風
十月初,蕙京發敕到達各地,外放各州刺史和諸郡郡守已經在路上,東樓月一封奏折遞到蕙京,成仁整頓大軍啟程凱旋返京。回程的路比去時太平悠閑許多,大軍浩浩蕩蕩行了兩月,終於在元日之前抵達了蕙京城。
彼時蕙京城守軍已不似前一次林上雪回來時那般紀律散漫,林上雪在朝堂上鬧的那一出看上去十分無禮,實則狠狠敲打了一番滿朝文武,處置一個正議大夫柳肅,跟他連帶的一眾臣子都或多或少受到了牽連,從此兢兢業業,生怕被捉住錯處,步了柳肅後塵。新上任的京兆尹馮恩華是林上雪麾下鎮軍大將軍馮龍之侄,生性木訥但是辦事果決,甫一上任,就使用雷霆手段整治京畿守衛,凡有違紀者,一律依法處置,絕不姑息,是以如今蕙京城才會呈現出如此秩序井然的景況。守軍將林上雪等人的馬匹攔下,例行盤查,看過幾人的路引文牒無誤之後,這才放幾人通行,大軍則留在了城外。
白檀早已接到消息,一眾將領入宮時,他已經候在了攬勝殿。剛端起茶盞,就聽到殿外傳來一陣紛雜的腳步聲,緊接著就響起了內侍的通報聲。伴隨著甲胄撞擊的脆響,成仁當先走了進來,林上雪和東樓月緊隨其後。三人朝白檀躬身行禮,白檀連忙繞過麵前桌案將三人一一扶起,請他們坐下,待宮女為他們端上茶水之後才笑著開口:“三位為大雍立下汗馬功勞,檀在此以茶代酒,先行敬你們一杯,以慰風塵。”三人舉杯回敬,飲了一口盞中茶水,成仁從懷中取出歸他掌管的能號令天下兵馬的魚符,雙手遞予白檀:“十年征戍,幸不辱命。如今鑄甲銷戈,放馬歸牛,兵符理當奉還聖人,願從此大雍再無兵革之禍,黎民百姓得以安居。”白檀含笑接過魚符收入袖中,林上雪此刻也放下了茶盞,慎重地開口:“聖人,臣斟酌再三,還是打算將此物轉交聖人執掌。”說著,她從腰間摘下那枚陪伴她多年的玄鐵千金令,輕輕放在白檀麵前的桌案上,發出哢噠一聲輕響,放下的一瞬間,她感覺自己仿佛放下了肩頭千斤的重擔一般,整個人異常輕鬆。
陽光透過半開的窗扉照進殿中,將殿中陰暗驅散,平添了幾分暖意。白檀悄悄鬆了口氣,但麵上還是露出了幾分惶恐,推辭道:“千金令乃是林家世代相傳之物,某何德何能,敢替林卿執掌?”
“林家當初正因千金令才招致今日傾頹,況臣本就是閑雲野鶴,要此令何用?進宮之前臣已經問過眾人,大家都道聖人乃是不世出的英明君主,托付與聖人,我等皆安心。”上雪臉上露出一絲如釋重負的笑。
“既然如此,那朕便不辜負大家一片美意,先代替林卿收下了。”白檀招手喚來內侍,將千金令珍而重之收藏起來。上雪收回目光,看向白檀:“聖人,有一事須得給您先說清楚,這也是大家的意思,千金令最多隻能再召集他們三次,三次之後,除去那些在朝為官者,其他人將卸甲歸田,永不複出。”
白檀微微一怔,繼而搖頭笑了:“林卿把朕想象成什麽人了?朕絕非貪得無厭之徒,你們大可放心。”他轉身從身後書架上取下一卷黃麻紙,展開來給三人看:“你們勞苦功高,這次回來,朕打算加封你三人的官職,你們看看,可還滿意?”黃麻紙上寫得分明,擢成仁為太傅,東樓月為太師,林上雪為太保,另封成仁祁國公,東樓月雲國公,林上雪瓊國夫人,三人謝過恩典之後,白檀又問:“三位愛卿還有其他要求麽?”
東樓月看了一眼林上雪,朝白檀叉手一禮:“聖人,臣還有一不情之請。”
白檀饒有興致地托腮看著他:“先生但講無妨。”
“臣與林太保傾心多年,懇請聖人下旨賜婚,以全良緣。”
“好、好!朕就等先生這句話呢!先生且回府挑選吉日,旨意不日便到府上!”白檀撫掌而笑。
三人拜謝過白檀,肩並肩走著出了皇宮。他們的府邸都在同一條街上,因著他們“亂世三星”的名號,這條街漸漸被百姓們私下裏稱作“三星街”,時間一久,達官貴人們也開始這樣叫,於是後來人人盡知這裏住了三位天上下凡的星官,如擎天玉 柱一般撐起了大雍的江山,十年間協助雍帝推翻昏庸君主,平定四方戡亂,一掃朝堂上下腐朽之風,使萬裏國土海清河晏,萬物回春。而傳說中的三人卻毫無所覺,他們此刻正說說笑笑往常去的酒肆走著,身上還穿著戎裝,也不曾騎馬,三人又都生了一副極好的相貌,一路上惹來無數男女老少夾道圍觀。
承平酒肆是當年仗義執言的諫議大夫,如今的禦史大夫柳通的內弟關明所開,這年輕郎君不好仕途,偏偏將一個小小酒肆經營得十分紅火。林上雪三人進了酒肆,在窗前圍著一張小桌坐下,點了酒肆新醅的綠蟻美酒。酒博士將溫酒的小爐提到桌邊,東樓月往他手中放了賞錢,他點頭哈腰地道著謝退了出去。林上雪為三人斟滿了酒,然後端起酒碗。
“子義阿兄,這第一碗酒,某敬你半生顛沛,一心助某;第二碗酒,某敬你一世仁義,不負俠名;第三碗酒,某敬你頂天立地,坦蕩光明。三碗酒盡,前塵舊怨,一筆勾銷。從今以後,林成二氏重修舊好。”林上雪連飲三碗,連眉頭都不曾皺一下,許是這裏的酒太過醇香,她麵上盡是舒暢笑意。成仁哈哈大笑著也跟著她連飲了三大碗,東樓月好笑地看著兩人你一碗我一碗地拚著酒,他隻能小口小口啜飲著杯中的茶水。
這一場酒飲得十分痛快,成林二人直喝到酒酣耳熱,桌邊擺滿了空酒壇子,窗外夕陽西下,坊市閉門的銅鉦聲響起,方才罷休,東樓月無奈地起身結賬,然後扶著兩個似醉非醉的人站起來,輕輕叫了一聲“雲三”。一個穿著深藍短袍的男子從暗處走出,接過成仁,朝東樓月點點頭,架著他轉身就走,東樓月半抱著林上雪慢慢跟在後麵。
“我拂雲踏月而來,隻因你在林中。”朦朧間,林上雪似乎聽到有熟悉的聲音在耳邊低喃,她甩甩頭想要聽得更清楚,那人卻不再說話。她這一次是真的醉了,十六年來,她多少次開懷痛飲隻圖一醉而不得,直到今日方才如願。她如今即將二十五歲,尋常女子在這個年紀早已嫁作人婦,子女繞膝,而她背負著一個家族的血淚踽踽前行十六載,大好青春全部投於行伍,現在是時候停下來歇一歇了,東樓月目光溫柔地掃過她的臉龐,用裮襖將她裹得更緊,兩人相依前行的身影被夕陽拉得很長,亦步亦趨跟在他們身後。
“是雪不是雪,相扶有檀郎;酒酣人醉了,枕月臥紅牆。”道邊有人低笑著吟了一首詩,字裏行間滿是調侃之意,東樓月扭頭看去,牆角陰影裏有一人袖手而立,身姿清臒,一身補丁摞補丁的青灰綿袍,開了線的布靴,臉隱在黑紗帷帽之後,看不清楚,見東樓月朝自己看來,那人向他揖了揖,然後轉身哼著不知名的小曲往和他相反的方向緩緩走去,身影漸遠,最後消失在夕陽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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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著最後一聲銅鉦聲,東樓月扶著林上雪回到了他的府中。年笙笙早就得到了閽者的報告,等在了門口,見兒子半扶半抱著義女歸來,頓時眼眉一立就要訓斥他,被一旁的東樓夜拉住。
“阿耶,阿娘。”東樓月身上靠著個醉鬼,隻得朝父母微微欠身,算是行了禮。年笙笙過來把他擠到一邊,親自擁著上雪去了後院,用一早為她備下的厚實冬衣換下了她身上冰冷的魚鱗銀甲,又給她喂了醒酒湯,看她清醒了,這才取來了一件皮裘為她披上,母女二人攜手去了偏廳。
偏廳中生了火,熏得滿室溫暖如春,東樓月已經換上了一身便裝,正坐在火爐旁和東樓夜一問一答說著話,父子二人難得相處融洽,燭光將每一個角落都照得明亮,暖黃的光芒讓人見了就覺得安心。“雪兒來啦。”年笙笙和林上雪兩人還未進門,東樓夜父子就聽到了腳步聲,雙雙轉頭來看,東樓夜出聲溫和地喚了林上雪一聲,朝她招招手。林上雪快走幾步來到他麵前,舉手加額,長揖為禮。東樓夜眼中閃爍著不知是激動還是欣慰的光彩,托住她的雙臂將她穩穩扶起:“吾兒何必多禮?這麽多年,你實在辛苦了,義父替你耶娘感到由衷的高興,好孩子!”
年笙笙和林上雪圍著火爐坐下,東樓夜捋了捋頦下短髯,笑道:“雪兒,聽你阿兄說,聖人答應為你二人賜婚,可是真的?”
“是嘛?雪兒,怎麽不跟義母說這事?”年笙笙又驚又喜,輕輕推了推林上雪。
見上雪低頭不言,東樓月不滿地瞥了父親一眼:“阿耶!”聲音中暗含了幾分警告,東樓夜罕見地沒有跟他瞪眼,嘖了一聲,和年笙笙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年笙笙也怕說得過了上雪不好意思,連忙岔開了話題:“雖然聖人諭旨未下,不過這日子可得提前看了,到時候挑個合適的,為娘這兩日便去城外養淨寺幫你們合一合八字。”
“不必了。”東樓月淡淡道,“兒早已算好,來年三月初三那一日,最是吉利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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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明四年三月初三,上巳節,宜嫁娶。
除夕那一日宮中下了旨意,先是大赦天下,給有功之臣加官進爵,然後就是為新封的雲國公東樓月和瓊國夫人林上雪賜婚。太史局合算兩人八字,乃是天作之合,雍帝白檀大喜,賜下兩份厚重賞賜,一作聘禮,一為嫁妝。
東樓月與林上雪成婚這一日,蕙京城萬人空巷,奇的是,她並未如尋常女子一般乘坐車輿,而是騎著一匹駿馬,身穿天青衫裙,同一身紅衣的東樓月並轡而行。兩人言笑晏晏,十分恩愛,繞著蕙京城轉了一大圈,一路上有不少江湖人攔路討賞,東樓月心情甚好,散財童子般將大把金銀銅錢分與攔路之人,這些人也不貪多,見好就收,簇擁著兩人一路前行,將一些有意貪占便宜之徒嚇得不敢上前,身後馬車上請來的朝中臣子高聲唱誦著祝賀新婚的詩歌,琅琅悅耳。
春風忽起,吹亂了枝上柳綿,白雪一般一團團輕盈地撲上人麵,落在肩頭。東樓月伸手拂去林上雪肩上落的一簇柳絮,抬頭時恰好對上了她的眼睛,一瞬間仿佛看到她眼中四野綠遍,花木爭春,無盡美好。
“雪兒,以後請多指教。”他忽然來了這麽一句。
“郎君亦是,多多指教。”兩人相視而笑,一瞬間仿佛天地和四下裏嘈雜的人群都已遠去,隻剩下他們二人而已。
就像黑夜終會迎來黎明,陽春總會驅走寒冬,這一曲冗長歌謠,也該是唱罷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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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