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七夜 顛倒青苔落絳英
太子太師府後花園。
東樓夜腳步匆匆尋來了後花園,林上雪一見他,趕緊站起來:“義父,可是發生什麽事了?”
“聖人下旨徹查京中關於你和月兒、子義的流言來處,並將一眾彈劾你們的官員叫到攬勝殿斥責了一頓,為首鬧得最凶的柳遠幾人還罰了俸祿,閉門思過去了。”東樓夜麵帶喜色,“總算是完了一樁心事,這下你再去前線就不必再擔憂朝中,早些得勝,義父義母和你一起去祭拜你耶娘。”
上雪輕輕舒了口氣,用帕子擦幹手指上沾染的汁水,語調卻沒有東樓夜那般輕鬆:“隻怕以後,聖人就要著意防著我等了。”
東樓夜一擺手:“防就防,你行得正坐得端,有何可怕?”
“就是就是,”年笙笙附和道,“大不了,替深弟和阿昭報仇之後就辭官不做,你和月兒代替你義父和義母執掌淡雲閣,後半輩子足夠衣食無憂。”
“雪兒多謝義父義母。”上雪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笑眯眯朝兩人拱手一揖,三人相視一笑,憂慮盡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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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短短三天,宮中就傳來消息,說白檀已經查到了流言的根源,至於到底是從何而起,不得而知。
五月十五,望日大朝。
五月十四下午,白檀特意讓通事舍人給輔國將軍府傳了口諭,讓上雪次日務必參加朝會,卻沒有告訴她原因。十五早上,上雪天還不亮就起了床,換好了一身公服,緊了緊腰間十三銙金玉帶,闊步來到府門處。已經有小僮為她牽來了坐騎夜行獸,她扳鞍認鐙,飛身上馬,也不打燈籠,就趁著未明夜色朝宮城方向而去。一路上,不少大小官員見到她都紛紛朝她拱手示意,待她一經過身邊,卻開始小聲議論她,見她猛然回首,淩厲的目光射來,趕緊垂下頭去,不敢同她對視。上雪也不曾出言斥責,隻是冷哼一聲,在宮門之外飄身下馬,袖手而立,脊背挺得筆直,整個人如同一柄絕世寶劍,銳利卻又光芒內斂,但是一身森寒的劍意無論如何都掩蓋不住,令人望而生畏。
五更五點,門樓鼓響,內門大開,監察禦史領百官入,夾階而上,監門校尉二人執門籍,口中道:“唱籍!”察量一番,複又道:“在!”直到百官入畢而止。 百官到齊,通政殿上一應事務準備齊全之後,禁中鳴鞭傳警,聲畢,侍中奏一聲“外辦”,白檀緩步走進殿中,於丹陛之上提衣正坐,麵容端肅。待白檀坐定,左金吾將軍方茂上前一步,躬身奏道:“左右廂內外平安!”通事舍人唱讚一番,宰相率領百官再拜,內謁者承旨喚仗,左右羽林軍勘以木契,自東西閣而入。一切歸置妥當,白檀沉聲開口:“朕昨夜得了一夢,眾卿可知此夢為何?”頓了頓,他的目光掃過位列武班次座的林上雪,道:“朕有夢,道是某年入冬大雍舉國大旱,忽有瑞雪自北來,覆於田壟。眾卿可有人知此夢何解?”底下一片沉默,大家仔細一品,就明白了白檀的意思——哪裏是他昨夜做了個夢,分明是在為林上雪鳴不平來了,但是聖心難測,大家拿不準白檀一時招林上雪回京問罪,一時又要為她平反到底是個什麽意思,一時之間竟無人應聲。
過了將近一盞茶的時間,見底下文武百官隻默默地站著,沒有人打算開口接話,白檀終於強忍著怒氣一拍麵前幾案,斥道:“朕看朕平時就是太過縱容眾位,前線正在作戰,爾等穩坐後方,竟開始背地中傷國之良將,讓將士們得知,又該是如何心寒!既然眾位卿家如此不信任成總管等人,那朕將他們即刻調回京城也未嚐不可,隻不過從此以後就要煩勞各位披甲上陣,眾卿可有異議?”大家相顧無語,麵上表情或驚慌或詫異,真可謂是情態各異,隻有林上雪微垂雙目,身姿挺拔地跪坐在席上,麵色平靜,絲毫不為外界所動。
諫議大夫柳通出列行禮:“聖人,汙蔑重臣一事,理應徹查。臣與成將軍有舊,深知其為人,絕非旁人口中的謀逆之輩,林輔國與東樓太師亦是如此,還望聖人明鑒。”陸陸續續又有不少文武官員出列上奏,請求徹查。大家心裏都清楚,既然白檀已經說得這麽明白了,那不論他們有什麽意見,最終結果都不會受到任何影響,與其被白檀厭棄,被林上雪記恨,還不如順勢表明立場,賣亂世三星一個人情,畢竟大雍超過半數的兵力,都掌握在他們手中,他們一旦發怒,後果簡直不堪設想。等殿中嘈嘈雜雜的聲音漸漸平息之後,白檀才冷笑一聲:“雖然眾卿都認為應當徹查,朕卻還要問一個人——柳正議,你怎麽看?”柳鬱的大伯柳肅聞言,驚出了一身冷汗,出班跪倒,囁喏道:“臣、臣以為空穴來風,其必有因。聖人不若——”
“大膽柳肅!還不認罪!”白檀抬手將一卷帛書朝下一擲,“你看看這是什麽!”
柳肅抖抖索索探身向前,探手抓過帛書,展開來看,臉色驟變。帛書上一條條清晰地記錄著他這幾日的一言一行,將他說過的所有話一字不落地記了下來——“林上雪不過無知婦人,不堪為三軍大將,某若代之,天下唾手可得也!”“成仁者,北國叛逆,今卻為我大雍行軍總管,豈不令天下恥笑大雍國中無人?”“吾為吾國擔憂,又有何懼?那東樓月,不過是江湖浪蕩遊俠,素好以武犯禁,吾恥與之為伍!”他張了張口,卻說不出一個字,白檀似是氣急,騰地站起身來,繞過幾案來到柳肅麵前,一腳踹了過去。柳肅沒有防備,這一腳踹得他身子狠狠往後一仰,險些背過氣去,捂著心口喘了好一陣子才緩過來,匍匐在地,連連叩首,口中不住道:“聖人明鑒,這些話實乃斷章取義之辭,臣並無惡意中傷之意!聖人明鑒!”一旁禦史大夫任毅過來,彎腰拾起帛書,大致一掃,臉色頓時變得鐵青,以手點指柳肅鼻尖,語氣十分沉痛:“柳正議,你平日裏滿口家國大義,選賢舉能,不避親疏,這便是你的大義麽!你也不過是一個嫉妒賢能,自私自利的俗人罷了!當得什麽正議大夫?吾恐朝堂為爾所亂也!”
白檀平複了一下怒火,轉向一直端坐一旁一語不發,表情十分冷漠的林上雪:“林卿,你可有話要說?”她站了起來,慢條斯理地抖了抖紫羅襴衫的衣擺,居高臨下垂眼看向伏在地上的柳肅,眼中寒光凜凜,十分懾人:“稟聖人,臣甚是心寒。”說著,她緩緩挽起了左臂的衣袖,隻見在一截白皙的手臂上,縱橫交錯著數道看上去十分猙獰的傷疤,看得旁邊離得近的幾位大臣直皺眉頭。上雪自顧自指著傷疤解說起來,她左手上的傷疤,有的是當初從蕙京救安寧長公主白梅時在龍子山力敵北國蟻穴而留下的,更多的是在跟隨白檀南北征戰時落下的傷——她輕功最好,是以經常被安排護衛白檀左右,為他擋了不少明刀暗箭。每一道傷疤她都能說出一段掌故,指點完左手的傷疤,她如法炮製,又挽起了右邊的衣袖,她的右臂上隻有一道疤,但是從手腕一直延伸到了手肘,可以想象當時皮開肉綻的慘狀,直讓人感覺不寒而栗,她卻輕描淡寫道來:“這道傷,是某帶兵於蕙京城北突圍時所留,高燒數日,險些喪命。那一戰,三千士兵折穆文斐所率北國精銳一萬,大傷其元氣,才得以匡正國祚,擁護聖人榮登九五。吾若想反,何待今日?”
一番話雖然平靜緩慢,但卻字字鏗鏘,擲地有聲,隻聽得白檀麵上一陣陣發燒,心中愧疚非常,一眾文武也紛紛站了起來,叉手示敬。林上雪放下衣袖,闊步來到大殿正中,先向白檀深深一揖,然後踅身來到柳肅麵前,手往腰側細劍機簧一按,寶劍鏗然出鞘,她將劍往地上一立,雙手交疊按在劍首之上,朗聲問道:“柳正議,林某不知何處得罪閣下,招致如此羞辱?”
“林輔國令名在外,不曾與仆有隙。”柳肅戰戰兢兢回答,生怕上雪一個不忿一劍砍來。
“那就是柳正議覺得林某身為女子卻處此高位,心有不甘?”
“林輔國縱橫沙場,出生入死,名實相副,仆何來不甘?”
“柳肅!”上雪忽然臉猛地往下一沉,厲聲斥責,“聖人有上古帝王遺風,某實為敬佩,不敢僭越,為聖人征戰乃是心甘情願,未曾有半句怨言。爾安享富貴於蕙京,不思為國效勞,卻花了這許多心思來讒陷忠良,其心可誅!吾蒙冤事小,毀聖人英名事大,屆時天下黔首,誰敢臣服!?爾可擔得起如此罪責?!”話音落下良久,仍有餘音在殿堂之中回響,如洪鍾大呂之鳴,振聾發聵。
柳通出列朝白檀行禮:“聖人,臣有本上奏。”
“柳卿請講。”白檀收回落在林上雪身上的目光,看向柳通。
“臣求為從弟柳揚,即如今的忠武將軍柳鬱正名!”此言一出,全場嘩然,柳肅頓時汗如雨下,瑟縮著跪在那裏不敢抬頭。
白檀凝眉:“柳卿此言何解?”
“聖人當知,柳正議乃是臣父從弟,柳忠武之父亦然。”柳通朝著自己的父親拱了拱手,繼續道,“聖人卻不知為何多年以來不曾聽說臣那三從叔一家三口的消息——蓋因柳正議的賢內助手眼通天,陷害三從叔一家流落異鄉,從叔與叔 母含恨而終,柳忠武埋名江湖,直至林輔國和成驃騎以及東樓太師前往萬刀山莊,他才得以重返蕙京。而這一切柳正議未必不知,卻一直縱容,恐怕是存了永遠不想讓柳忠武返京為父母伸冤,從而得以獨占嫡子之名,將本屬於柳忠武的一切家產全部納入自己囊中的心思吧!”
“我沒有——”
“有沒有,柳正議自己心中有數。某可是聽聞柳正議原來不過是妾室所出,在三從叔失蹤後多方走動,騙著某那晚年喪子又心地仁善的從祖母將你記在了名下,從此登堂入室,成為了身份貴重的柳氏嫡子。柳肅,你羞也不羞!”
柳通言辭之間頗為憤慨,白檀將目光投向了柳通之父柳康,柳康忙上前施禮:“稟聖人,此事臣已查明,確鑿無疑。家門不幸,出此孽障,還望聖人嚴加懲處,以慰三從弟夫婦在天之靈。”
林上雪也躬身長揖:“懇請聖人還臣與子義、皎然二位兄長一個清白!”
“來人,奪柳肅一應官職及其夫人誥命,貶為庶民,押入天牢候審!”白檀連看都懶得再看柳肅一眼,一拂袍袖,轉身離席,從東序門離開了通政殿,有北衙禁軍進得殿來,打落柳肅官帽,剝掉公服,將他押了下去,眾臣又默默站立片刻,這才依次退出通政殿。
上雪站在石階之上,四下看去,目之所及盡是沉沉霧靄,不辨晦明。宮牆外種了數排石榴樹,一樹樹火紅的花朵在初夏漸漸炎熱起來的風中烈烈燃燒,一如她心中翻騰的怒火,勢可燎原。
“借問石榴花何在?不如當日莫長離。”
——《上雪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