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八夜 此時對雪還相憶
送走了聶莞兒,林上雪忽然感覺一陣心累,歎息一聲闔上雙眼打算小憩片刻,不料帳簾突然被掀開,驚得她猛地伸手拽出了床頭寶劍,戒備地看向門口。門邊,東樓月正探了半個身子進來,看到她這副如臨大敵的架勢,不由失笑:“雪兒,是某。”上雪這才收劍歸鞘,隨即一記淩厲的眼刀殺了過去:“不是受了傷麽?兒明明叫莞兒去營門處守著,你一回來就帶你下去療傷,怎麽來了兒這裏?莞兒又偷懶了?”聶莞兒苦著臉在東樓月背後連連叫屈:“副總管冤煞仆也!仆領了副總管之命前去迎司馬閣下,未料閣下已經直奔副總管營房而來,仆如何攔得住?”
“好了好了,”東樓月怕甲胄之上的血氣衝撞了林上雪,退出去卸了一身戰甲,隻著裏麵青袍,也不用林上雪出聲相請,就那樣一撩袍擺隨意地盤膝在她床邊地上放的草墊上坐下,恰好和她四目相對,溫聲安撫道,“這也怪不得她,是某太過著急,你莫生氣。”見她皺眉看著自己袖子上沾染的血跡,東樓月以為她是嫌棄,有些不大自然地扯了扯衣袖,小聲嘀咕:“這個我也沒辦法,是近身搏鬥時他的血濺上來的,你要是厭惡的話,我去換了衣服再來。”聽到不是他受傷,林上雪舒了一口氣,原本心頭的惱火也散了幾分:“阿兄不必了,兒隻是擔憂你的身體,既然沒傷到就好。”東樓月一愣,隨即給了她一個有點傻氣的笑,看得她憋不住也笑了:“阿兄向來如芝蘭玉樹,蕙京城中男男女女,誰不喜愛?若是他們見到阿兄如此形容,想必會十分失望吧?”
“那又如何,隻要雪兒不曾嫌棄,足矣。旁人如何,與某何幹?”他斂了笑意,肅容,“雪兒可覺失望否?”
“自然不曾。阿兄情深意重,上雪心中感懷,不敢辜負。”聽出了他故作冷靜的話語下暗含的期待,林上雪不想掃了他的興,順著他的話隨口接了一句,聽得東樓月心花怒放,恨不得即時打完這場仗把二人的昏禮提上議程才好。一旁被兩人無視得徹底的聶莞兒不忍再看,捂著臉悄悄退了出去,下定決心絕不把今天帳中發生的一切講給別人聽——知道這兩人青梅竹馬郎情妾意,誰又能想到兩個分明絕頂聰明的人湊在一起卻傻得像三歲小兒,說出去還不讓人笑掉大牙?
帳中兩人對坐無言,卻並不覺得尷尬,林上雪閉目養神,東樓月就以手支頤,歪著頭看著她,眼中滿是歡喜,仿佛怎麽都看不夠一般。忽然,林上雪睜開了雙眼,把東樓月嚇了一跳:“雪兒,怎麽了?”
“阿兄,兒想去看看舅父和兩位外兄。”
東樓月沉默片刻,答應了下來:“好,你先養傷,之前某聽水娘子說你還要再臥床十日,左右我們今日打了勝仗,蕙陵郡萬法又受了傷,估摸著又是月餘不會開戰,你且好好養著身子,來日方長。”
帳外傳來聶莞兒的見禮聲:“阿水娘子安好。”兩人停下了對話,都望向帳門處。帳簾輕輕一挑,水墨一身艾綠色圓領袍,外披一條棕色狐皮披氈,腰束革帶,足蹬皮靴,施施然走了進來。抬眼見林上雪老老實實靠坐在床 上,手中也並未拿卷軸信箋之類的東西,原本板著的一張俏 臉這才露出幾分笑意,直接忽略了坐在地上的東樓月,快步來到她床邊,往她腕下墊了一個桃木脈枕,探了探她的脈息,脈行已趨於平穩有力,隻是速度略緩。她長出一口氣,笑道:“阿雪身體已無大礙,隻不過還得照先前所言,臥床十日,不過五日之後每日可以下床在營中緩慢行走一刻鍾。原本隻需三日,但是你之前把傷口掙裂過一次,若是不好好休養,以後恐成痼疾。至於軍務,還需有司馬監督,每日不要讓她太過勞神,最多隻能處理兩個時辰。”見東樓月應下,她這才放心,上下打量東樓月一番,道:“某觀司馬氣色尚好,隻是頗為勞累,想來並未負傷。司馬今日出戰辛苦,還是早早回營歇息吧!”言下之意,竟是代上雪逐客了。東樓月對水墨的那點小心思洞若觀火,見上雪也沒有反對,無奈地笑笑,站起身來,抬手揉了揉上雪的頭,這才轉身出了營房。
他前腳剛走,水墨後腳就開始朝林上雪抱怨:“阿雪,不是我說,你看上去挺伶俐的人兒,怎麽就被司馬給吃得死死的呢?他和雲三兩人不愧是從小一起長大,旁的不知,心眼倒是不少!”林上雪聞言哈哈一笑:“山南兄又做了什麽錯事惹到我們阿水了?”水墨的臉陡然一紅,連連擺手:“哪有!就是他成日裏纏著我,煩人得緊,我——”
“聶娘子,阿水可在?”兩人正說著雲陽,帳外就響起了雲陽的聲音。林上雪好笑地看一眼水墨,揚聲喚道:“山南兄來得正好,阿水正說有事找你,你來搭把手,幫她提一提藥箱吧!”雲陽爽快地應了一聲,掀簾進來,先伸手扶起水墨,再把藥箱一提,朝林上雪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女郎安歇,我們出去講話哈!”上雪笑著揮手讓他們趕緊走,水墨猶自不肯走,奈何拗不過雲陽的力氣,被他半拖半拽帶了出去,留上雪一人歪在床頭無聲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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蕙陵郡郡城。
逢仁邸店。
邸店因為戰亂,生意頗受影響,原本熱鬧的廳堂如今一片冷清,隻坐了寥寥數人,都是雍軍圍城時沒來得及離開的客人。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坐了一個青衣人,眉目清俊,年齡在三十上下,點了一壺清酒,悠悠然地自斟自飲,豎著耳朵聽著眾人的談話,此人正是奉命前來打探消息的應宸的親信,長史文重。文重已經在此盤桓月餘,倒是聽到了不少十分有趣的傳聞。有人說雍朝軍隊的三個重要人物都是災星下凡,尤其是那竊天下之賊林上雪,據說生了三頭六臂,目射綠光,能在黑夜之中潛行無阻,來去無影;有人說東樓月是淡雲閣閣主東樓夜獨子,為了林上雪一介妖女竟公然與父母決裂,從此為禍四方;更有人說那成仁,身為北國子民,竟公然投敵,反過來帶領敵寇攻打故國,實在是不忠不義之至。也有人說他們三個都是不世出的英雄豪傑,一路走來懲奸除惡,推翻暴政,拯救萬民於水火,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文重聽得有趣,每日一大早便來到堂中坐下聽眾人閑談,然後出門走街串巷閑逛一圈,到了日落時分方才回歸。就這樣,一直到了二月,文重已經把情況了解了七七八八,北國的現狀他早已了若指掌,結合起來一分析,便知道應宸的這位小侄女不同尋常,值得為她放手一搏,於是,在二月初一這一日,他付清了房資,離開了逢仁邸店。
臨近午時,文重來到了離郡守府不遠的寧文坊,這裏是郡城中十分出名的食肆聚集地,縱然時值戰亂,這裏的人氣也十分旺 盛。文重早就打聽到有一家食肆,做出來的黃芪羊肉堪稱一絕,就連蕙陵郡郡守武介都時常來吃,而他的目標,就是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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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家食肆。
姚家自瓊朝末年從流沙郡搬到蕙陵郡,到如今已經有將近百年,姚家食肆生意一直長盛不衰,周邊各縣都知道他家的名頭,尤其是一道益氣溫補的黃芪羊肉,鮮美可口,蕙陵郡城中眾人皆知。武介原來也是流沙郡人,平生最嗜羊肉,自擔任蕙陵郡守以來,除了去城外芳草原遊玩,最愛的便是在每月初一十五的中午來吃一碗姚家的羊肉,哪怕是三伏天也不例外,非要吃出一身大汗,這才心滿意足地結賬離去,就連如今雍軍兵臨城下,他也依然故我,每到午時,便要帶著兩三扈從到此用飯。今日,恰是二月初一。
文重一早就在姚家食肆最不起眼的角落找了張案幾坐下,點了一碟醋芹,一壺清酒,坐等武介的到來。昨日旁晚他回邸店之時,聽到路邊有帶兵巡邏的將官在小聲交談,言語中提及萬法,說他先前傷勢過重,一直臥床,這幾日才剛剛恢複,他忽然又想到了他剛到蕙陵郡時聽到萬法對手下下的死令,心中隱隱有了幾分預感,這才有了今日這一遭守株待兔。
再說武介,沒了萬法在眼前散發冷氣,日子過得十分愜意,這一日處理完了政務,帶著幾個親信,也不騎馬,就那麽閑庭信步一路溜達到了姚家食肆。食肆主人姓姚名早,家中行二,人稱“羊肉姚二”,最是機靈會做生意,知道武介愛來,每逢初一十五將近中午的時候便會特意在食肆中為他留出一張空桌。此番他遠遠看見武介等人前來,趕緊招呼自家人擦幹淨桌案上菜,待武介進了門,桌上黃芪羊肉和一壇酒並五副碗筷已經擺放整齊,姚二親自引著武介落座,為幾人斟上家中窖藏的好酒,這才點頭哈腰地退了下去。
酒過三巡,武介等人都微有醉意,武介撐著桌子站起身來,邁步剛要走,變故突生。門口一群灰衣人一擁而入,將武介等人團團圍住,手中各執刀劍,寒光刺目。武介認出了他們,怒聲道:“大膽!爾等怎敢沒有蟻王閣下的諭令擅自行動!還不快快閃開!”為首的灰衣人衣角繡著一隻銀色的蜘蛛,上前一步,對著護在武介身前的幾名扈從將手一舉:“我等正是奉尊主之令,奉命捉拿叛賊武介,識相的快將他交出來,否則,與之同罪!”他手中赫然是一麵銀質令牌,上麵鐵畫銀鉤鐫刻著一個“萬”字,在令牌的一角,還刻著“光和敕造”四個小字。眾人見之色變,那是曆來由每一位北帝親自下詔鑄造、歸蟻穴之主“蟻王”所持有的蟻王令,號令全國,誰敢不從?就連宗室子弟見了此令,也要恭敬三分,何況武介區區郡守?
武介猶自不服,高聲嗬斥:“某赤膽忠心,何來叛賊一說!爾休要汙我一世英名!”
那衣角繡蜘蛛的灰衣人冷笑一聲:“尊主行 事,自有緣由,賊子還不就擒,更待何時!”說著,“嗆啷”一聲拔 出腰間寶劍,一旁圍觀的人隻覺眼前劃過一道電光,紛紛畏懼地往後退去。武介見狀也抽 出了腰刀,橫在胸前,戒備地看著那灰衣人,沉聲安撫情緒有些不穩的扈從們:“休要聽他胡言,蟻王是什麽,那可是視人命如草芥的羅刹,哪裏會因為你們的倒戈而將你們輕輕放過?!某乃聖人親派至此,為聖人心腹,忠於某,即是忠於聖人,其中利害,爾等自知!”原本還猶豫不決的扈從們聞言定下了心神,各自亮出兵器,緊緊護在武介身前。
食肆外,不知什麽地方傳來了響遏行雲的哨聲,灰衣人一眯雙眼,揮手下令:“殺。”
“難知無非晴雨,莫測不過人心。”
——《一統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