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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 九夜 將軍何處覓功名

  成仁率領大軍來到蒲荷郡時,時間已經到了十月底。雍朝大軍齊聚,將個蒲荷郡城圍得水泄不通,切斷了水源,截斷了城中與外界的一切聯係,將偌大的城池硬生生困成了一座孤城,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城中百姓苦不堪言。不到一月,城中糧草告罄,就連戰馬都被宰殺,入了將士們腹中。九月時葉庭聲的主動出戰,最終還是以失敗告終,幸好有葉秋聲從旁相助,這才從桑閑手下逃脫,兄弟二人卻也因此負傷,隻能各自休養,無法出戰,這一拖,就到了十月底。


  “大王,城中再無餘糧,還請大王速做定奪!”麵前的已經是今日攔在他麵前的第四個將官了,明思無奈地歎了口氣,沉聲道:“孤已知曉,速去傳令點鼓聚將。”


  堂前聚將鼓隆隆一響,將官謀臣們分列兩廂,明思邁著沉重的步伐行至正位,撩袍坐下。“諸位想必都知城中如今是個什麽情狀,孤也不贅言,眾卿都說說你們心中的想法吧!”明思為眼下的情形十分頭疼,一邊說一邊揉著太陽穴,麵現疲憊之色。


  此言一出,台下立刻嘰嘰喳喳響起了一片低語聲,文臣武將們交頭接耳爭論不休,聲音也越來越大,最後竟演變成了一場唇槍舌戰。大家各執己見,久久沒有得出一個統一的意見。最後,董騰聽得不耐煩了,不輕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眾人聽到聲音,齊齊停下了爭執,看向董騰。董騰揚聲道:“諸位,董某有一言,還望各位賞光一聽。”眾人聞言漸漸安靜了下來,目光紛紛投向了董騰。


  明思眼睛一亮:“憑飛但講無妨。”


  董騰一臉深沉地開口:“棄城突圍。”


  此言一出,廳中霎時一片死寂。


  “荒唐!”有人厲聲斥道。董騰目光銳利地掃向聲音的來源,說話的的人不是旁人,正是葉庭聲。他原本端坐在左側武將之中,此刻因著董騰這一句話而忽地站了起來,橫眉立目,滿麵怒色。“大郎,帥廳之上,豈容放肆。還不坐下?”明思沉聲責備了他一句,葉庭聲這才不情不願地拱手一禮,重新在位置上坐好。明思掃視大廳之中所有人,見大家要麽垂頭斂目,態度不明,要麽搖頭無聲歎息,滿臉和葉庭聲如出一轍的不讚同。一直沉默的葉秋聲突然發話,眼光灼灼,直視董騰:“董先生此言必有深意,還請先生解惑。”


  “騰謝二郎理解,”董騰感激地朝他微微頷首,正了正身子,“眼前的景況,人所周知,董某不必贅述。如今城中糧草告罄,宜都方麵也已自顧不暇,更遑論支援我等,北國如今腹背受敵,雍和阿柴虜虎狼之師,以我們如今的力量,隻能克其一,不得攖其二,所以某思考多日,這才做出如此決定。我們現在當務之急是馳援國都,國都連八方水陸命脈,又是聖駕所在,萬萬不可有失,況且蒲荷郡糧草已絕,城破隻是時間問題罷了,這也是為什麽成仁隻圍城不進攻的原因。我們來日方長,何必爭在一時?暫避其鋒芒,積蓄力量一舉奪之,豈不美哉?”眾人不言,低頭沉思他這個提議的可行性,最後明思一拍桌案下了決斷:“為今之計,隻有如此。傳令下去,收拾輜重,連夜突圍!”軍令一出,將士們迅速行動起來,大軍於傍晚時分集結完畢,整裝待發。有斥候探得林上雪身體不適,本應由她鎮守的北門現在換了藺無憂,而亂世三星最為智慧的東樓月,他對林上雪的珍視不僅在雍朝,甚至在北國和南邊的一些小國都是出了名的,林上雪身體不適,他自然是要陪伴左右的,所以也沒有奉命封鎖四門。而最具威脅的“破軍”成仁,聽從東樓月的謀劃,去了與北門相隔甚遠的南門,這一夜又恰逢一個朔日,雍軍最擅夜戰的林上雪不在,這就大大削弱了北門雍軍在夜晚的戰鬥力——“這是一個突破口。”聽了斥候的匯報,董騰如是對明思說。明思點頭,一舉令旗,北城門一開,大軍如潮水般洶湧而出,直撲毫無防備的雍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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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雍軍自然不可能毫無防備。北國斥候探到的消息真假參半,比如林上雪身體不適是真的,但是成仁守在南門,就是在東樓月授意下故意放出的假消息。“總管,您說明思他們能信嗎?”雖然很相信舊主東樓月的能力,但是藺無憂心中隱隱還是有些不安。成仁哈哈一笑,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無憂多慮了,大郎辦事,某放心得很哪!”這一掌拍得藺無憂幾欲吐血,他腹誹了幾句,借口前去察看軍情,拉著一旁看熱鬧的桑閑就走,總算擺脫了成仁的魔掌。“二位統領!敵襲!”還未到大軍前方,就有傳令兵飛奔而來,攔住了他的馬頭。藺無憂麵色一肅,想到了臨行前東樓月的囑咐,當機立斷下令列陣,遣了傳令兵去通知成仁之後,和桑閑一起飛馬趕奔陣前。


  葉庭聲一馬當先衝在最前麵,掌中重劍舞動生風,令雍軍士兵不敢直麵相擊,藺無憂將己方士兵的忌憚看在眼中,沉聲大吼:“閃開,某來也!”大家一看是藺無憂和桑閑,不約而同鬆了口氣,不再阻攔葉庭聲,往兩邊一閃,讓出道路。待葉庭聲一過,眾人迅速圍了上來,攔下了他身後的一眾北國將士。“桑閑!還我父親來!”葉庭聲見到桑閑,真是仇人見麵分外眼紅,重劍掛著風聲就朝桑閑頭上揮來。桑閑並沒有成仁那樣的過人膂力,且他的武功原本就不是走的以力取勝的路子,之前敢與葉暉硬碰的原因是葉暉畢竟人到中年,氣力不逮,而葉庭聲不同,他正是年輕力壯的年歲,厚重的盔甲都無法遮掩他渾身流暢雄渾的線條,所以桑閑沒敢同他直接交鋒,一杆長槍點開萬朵銀花,在火把的映照下晃得人目眩神迷。


  這邊戰端一起,消息立刻就傳到了雍朝大軍中軍東樓月和林上雪耳中。林上雪癸水突至,許是前些日子淋了一場淅淅瀝瀝的秋雨受了寒,所以這一次疼得就格外厲害,直把個數次重傷瀕死都沒有喊過一句疼的女將軍疼得幾乎滿床打滾。此刻,她剛剛喝了一碗溫熱的薑湯,疼痛稍緩,依靠著隱囊輕聲和東樓月說著話,突然就接到了蒲荷郡敵人的動態,有些蒼白的臉上頓時露出了幾分喜色,手一撐床板就要坐起來,被東樓月一把按住:“你安心休養,一切有我。”說著,也不管林上雪堅持,起身拿了一邊的裮襖,闊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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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陽,領一百精兵速去北門支援!明思現在正做困獸之鬥,你務必協助子義兄將之截下,留他一條命!”東樓月一出營房,立刻收起了麵上的溫柔神色,重新變成了人前冷靜理智的行軍司馬,條理清晰地下令,整個軍營頓時動作了起來,人人回歸自己的崗位,氣氛十分嚴肅。


  雲陽領了軍令前往蒲荷郡北門,他趕到時兩軍勝負已分,藺無憂正在指揮軍兵們打掃戰場清點俘虜和戰利品,成仁則帶著桑閑等人前去追趕漏網的承王明思和他手下一幹臣子們。雲陽受了東樓月的指令,不敢久留,帶著士兵朝著成仁離開的方向急追而去,將將趕上成仁拿下明思。成仁見他匆忙而來,朗朗笑道:“山南,你遲來一步,回去記得找司馬領罰,哈哈哈!”


  雲陽不以為意地隨著笑道:“總管神速,末將佩服,等回到中軍,還望總管在司馬麵前多多美言。”


  “好說好說,走走走!”成仁一勾雲陽肩膀,二人並轡而行,歡歡喜喜領了大軍同東樓月等人匯合,然後進入了讓他們圍困了月餘的蒲荷郡城。此時,正是夜盡天明之際,旭日東升,照明萬物,竟是蒲荷郡多雨的冬季難得的大晴天,溫和的陽光照在每一個人身上,稍稍驅散了幾分寒意。雍朝諸人歡欣鼓舞自不必說,身為階下之囚的明思望著腳邊跳躍的陽光,沉沉一歎,對身邊的董騰道:“北國,想來氣數將盡了吧……”話音剛落,一旁葉庭聲突然怒了:“桑閑這奸猾險獠!若不是他——”“阿庭!技不如人還要口出狂言,你真是教養!”幾人身後突然響起了葉暉的厲聲斥責,葉庭聲頓時閉上了嘴,再不敢妄言。


  成仁剛剛安置好一切事宜,宜都方麵暗探就傳來了書信,說慕容直忽然撤走了大半包圍宜都的兵力,現在正朝著蒲荷郡而來。“來得好!”成仁看完了信,大掌一拍桌案,聲如洪鍾大喝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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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月,蒲荷郡城外護城河隱隱有封凍的跡象,東樓月命人時時以沸水潑入其中,防止在敵人到來時河麵結冰,給他們行了方便。


  月中,慕容直兵臨蒲荷郡城下,隻見城牆上士兵盔明甲亮,兵戈林立,一個個神采奕奕,雄姿英發,不由感歎一句:“不愧是‘亂世三星’,手下普通士兵已經如此讓人不敢小覷,何況大將?”阿羅從旁勸道:“大汗,雍軍顯然早有準備,我等初來乍到,不知虛實,加之糧草短缺,現在與之為敵,恐怕不是明智之舉。大汗三思。”


  “你們南人,就是愛思前想後,顧慮多多。”慕容直嗤笑一聲,沒有理會阿羅的勸諫,還是下了攻城的命令。阿柴虜士兵饑寒交迫多日,好不容易得到了一個可以獲得糧食衣物的機會,如狼似虎一般撲向了蒲荷郡高高聳立的城牆——東樓月早有預感阿柴虜這一次進攻勢必會采取速戰速決的戰略,所以事先讓將士們將城牆加高了三尺。這一招效果十分顯著,有不少阿柴虜士兵攀到一半就被城上砸下來的滾木擂石打得慘叫著跌落了下去,一來二去,城沒攻下來,士兵倒是折損了不少,氣得慕容直暴跳如雷,一口鋼牙咬得嘎嘣嘣直響。


  接連三日,蒲荷郡城門緊閉,城中眾人堅守不出,不管外麵慕容直如何叫罵,一眾將領們愣是連麵都不露,慕容直隻得對著固若金湯的城池幹瞪眼,卻毫無辦法。


  時間一天天過去,眼見得天氣越發寒冷,阿柴虜軍中士兵卻大多隻穿著秋天的單薄戎裝,吃到肚子裏的食物先是從米飯變成了米粥,再往後就是翻遍碗底都找不出幾粒米的米湯。像是故意跟他們作對一樣,每到飯點,蒲荷郡城牆上就會傳來肉粥的鮮香,勾得人食指大動。聞著城上一天三頓準時準點飄來的肉香,士兵們成日裏怨聲載道,再也無心打仗,隻想早早結束戰爭回歸草原,在自家溫暖的帳篷裏喝上一碗奶酒,敞開了吃秋天曬好的肉幹。時間一久,這些怨言都傳到了慕容直耳中,他聽了之後苦笑連連。阿羅見狀,趁機將停戰的利害關係一條一條分析給他聽,話裏話外都是勸他和談的意思。一開始,慕容直態度還很堅決,誓不肯同雍朝和談,但是經不住阿羅日複一日在耳邊的嘮叨。經過一番權衡利弊之後,他最終還是聽從了阿羅的建議,與成仁約了個天朗氣清的好日子,在蒲荷郡城外十裏的地方擺下了桌案,雙方簽訂了和約,承諾互不相犯,共抗北國,互通商貿,結世代之好。


  和約已成,慕容直將手中毛筆隨意一擱,銳利的目光不經意掃過成仁身後,頓時就停住了。成仁身後,林上雪一身絳紫色戎裝,外罩皮甲,垂首按劍而立,脊梁挺直,如同一棵青鬆一般,氣質卓然。


  “雍帝順明元年十月,成仁與林上雪會師蒲荷郡。困城一月,敵倉皇棄城北上,仁逐之,獲北國承王明思,押歸鶴觀為質。阿柴虜慕容直久攻宜都,不克,入冬,糧草不繼,轉而欲犯成仁軍,奪其輜重,以為久戰之恃。仁數拒之,阿柴虜軍糧盡衣單,人多有怨言,兼有謀臣名阿羅者數諫於直,乃撤軍。未幾,與雍言和,立蒲荷之約。”


  ——《雍書·列傳第三·林上雪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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