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一夜 山風吹作滿窗雲
聽風林。
林上雪如煞神一般殺開重圍,在明思的刀向著羅銳砍來的一瞬間身形一閃擋在了他麵前,兩刀相撞,冒出的火花照亮了四周。林上雪眼光一掃,看到了羅銳左肩上那道雖然不深,但是足以讓他無法揮刀的傷口,她是知道羅銳慣用左手的,心中立刻有了計較,沉聲喝道:“藏鋒兄,退下!”不待羅銳回話,雙臂一用力,將明思的刀又往下壓了幾寸。明思對陣沙雁娘已經十分吃力,何況是林上雪?不過幾個照麵,他就被林上雪死死壓製住,無論如何都施展不開。方才他之所以能和羅銳打個平手,全在於他占據地利,率先出手傷了他的左臂,沒想到羅銳恰好是個左撇子,歪打正著,大大削弱了他的戰鬥力。
但是現在站在他麵前的是林上雪,是近年來被北國人暗地裏稱為“暴雪暗林”的大雍軍中數一數二的可怕人物,在北國,尤其是國都宜都城,她的名字甚至可以止小兒夜啼。多年的南征北戰,她的性別在人們心目中已經漸漸模糊,留下的隻有在一場場浩大戰役之中覆軍殺將的颯爽英姿,甚至連多年前她還混跡江湖之時的綽號“紫衣神弓”,如今也已經少有人提起,因為大家漸漸發現,比她的箭法更為可怖的是她那一身踏雪無痕暗夜潛行的輕身功夫以及她純 熟程度不下於箭法的橫刀細劍——這些,才是亂軍之中殺敵製勝的關鍵所在。
亂世三星的預言如今早已傳開,千軍萬馬指揮若定的破軍星成仁,運籌帷幄決勝千裏的貪狼星東樓月,早已為眾人熟知,唯有最後也是最詭譎難測的竊天下之賊——七殺星,一直隱於雲霧之中,無人得知其真實身份。人們有各種各樣的猜測,唯獨沒有料到,三星中最明亮的一顆會是七殺星,而對應七殺的,正是林上雪。
再說明思,在林上雪迅猛的攻勢下節節敗退,趕巧她還是一個五感敏於常人的“天生刺客”,使得周圍北國軍隊試圖營救主將而發起的進攻屢屢失敗,看上去毫無防備,但其實時刻在向周遭眾人展示她的速度——即使沒有預先料到,她也能在困住明思的同時截下所有的攻擊。直到此刻,大家才意識到林上雪的可怕之處。她擅長的,從來都不是開闊的戰場上的正麵交鋒,而是在聽風林這樣黑暗狹窄環境下的奇襲。她仿佛天生為暗殺而生,她的耳朵即使是在聽風林呼嘯的風聲中也能迅速地分辨出敵人的方位,對於尋常人來說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於她不過是光線稍暗罷了。她完全可以用登峰造極的輕功緊 咬明思不放,可她偏偏不那麽做,如同貓捉耗子一般若即若離,在明思以為自己可以脫身的時候她已經貼了過來,在他以為在劫難逃的時候她卻又放緩了步子,她甚至收起了橫刀,掌中隻握了驚鴻長弓,一路走來,以弓為刀,又斬了不少意欲營救的北國將士。
終於,在兩人你追我趕到了聽風林的中心時,明思頓住了腳步,林上雪見狀,不敢輕敵,微微弓了身子,蓄勢待發。夜梟掠過林間,發出瘮人的鳴叫。聽風林的中心竟然出乎意料地沒有風,也沒有茂密的大樹,遮蔽月亮的濃雲不知什麽時候散了開去,雪白的月華傾瀉一地,被一旁的樹影擋去了一半,隱約形成了一個陰陽八卦的形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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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畔水榭。
“閣主。”竹簾被人從外麵掀開,一個身著寶藍圓領衫的男子走了進來。
水榭中擺著一張竹案,案上攤開了一局殘棋,旁邊盤膝坐著一個中年人,長眉鳳目,寬袍緩帶,說不出的恣意風流。中年人抬頭看向來者,月光下的臉幾乎和東樓月一模一樣,這人不是旁人,正是東樓月之父,淡雲閣閣主東樓夜。東樓夜收回正要落子的手,淡淡道:“淡雲閣已然解散,某已不是閣主,你大可不必如此稱呼某。”
“在沈鶴心中,閣主永遠都是閣主。”沈鶴長揖一禮,語氣一如既往地恭敬。
“無事不登三寶殿,說吧,你忽然前來,有何要事?”東樓月欠了欠身還了禮,一雙眼睛直直看向他,月光在他眼底微微閃動,明亮地讓人不敢直視。
“君子書現世了。”
一石激起千層浪,沈鶴這一句話說得十分輕巧,但是落在東樓夜耳中,不亞於晴天霹靂一般。他沉默了良久,這才抬手,在棋盤上緩緩落下一子,喃喃道:“果然。月兒和雪兒,果然逃不過這一劫。”
沈鶴不解:“閣主此話怎講?”
東樓夜屈指一彈,一枚白玉棋子就被他彈了出去,衝破竹簾,去勢不減,在水麵上擊起了一連串水花,最後伴隨“咕咚”一聲悶響,沉沉墜入水底。“淡雲閣同成家亦有約定。”待到水麵波紋慢慢散盡,東樓夜長長一歎,輕聲道。沈鶴聞言默然無語,半晌,他澀聲開口:“就是說,徒兒她……注定要和少主一戰?”
抬手打亂棋盤,東樓夜苦笑:“父債子還,天經地義。某金盆洗手,退出江湖,倒是苦了這兩個孩子。”頓了一頓,他又道:“他們還不知道此事,你修書一封給雪兒,月兒那邊某來說,麻煩了。”沈鶴擺擺手:“閣主客氣,某原本就有此意。如此,屬下告退。”
說到成家和淡雲閣的糾葛,還要追溯到早年東樓夜還未發跡的時候。某一年的春天,東樓夜一身落魄流落北國鹹安郡,恰好被成家家主成鋒遇到,成鋒見他雖然衣衫破舊,但是一雙鳳眼炯炯有神,蘊袍敝衣也難掩一身高華氣度,斷定此子必然不凡,毫不猶豫地出手相助,並帶著他四處結交江湖俠士。東樓夜便是因此欠下了成家不小的人情,以至於後來不得不與成鋒定下君子書之約,這才導致了今日這般局麵——無論如何,林上雪和東樓月必然會有一戰。
年笙笙眼見快要到三更天,丈夫還未回房,拿了一件外衫擔憂地尋了過來。東樓夜正望著波光粼粼的水麵出神,冷不防肩上一重,原本環繞周身的輕寒瞬間退去,他側頭一看,看到妻子正立在自己身後,兩道柳葉彎眉微皺,一臉的不滿。他連忙站起身,握住她的手,安撫地拍了拍:“是我的錯,想事情想得入了神,倒是讓你擔心了。”“兒倒是無所謂,左右這身子又不是兒的,夜郎如何,兒不過內宅婦人,哪有資格過問?”縱是年笙笙脾氣再好,看到他深夜還穿得如此單薄坐在水畔,話語間也不由得帶了幾分埋怨。東樓夜聽了這話,朗朗一笑:“笙笙這話說的,夜如何離得了你呢?若是連你也沒資格過問,那恐怕這世上就在沒有人了吧?不生氣,嗯?”說著,伸手輕輕將她擁進懷中。年笙笙嗔道:“忒是厚顏!也不看看你的年紀,偏要學年青郎君那一套,叫別人看了去,你的顏麵還往哪裏放!”
“當真?可是某卻並未發現這周遭除了你我之外還有他人哇!”東樓夜作勢踮腳四下張望,年笙笙抬手拍了他一記,見她有些惱了,東樓夜忙見好就收,攬著她緩步回了房。身後,散落一地的黑白棋子靜靜躺在那裏,隱隱成陰陽相抗之勢,但是除了明月和清風,並沒有其他人在意棋勢如何。千裏之外,營帳中和衣而臥的東樓月夢中忽然見林上雪一箭朝著自己心口 射來,驚呼一聲推枕坐起,一摸額頭滿是冷汗,他悄悄舒了口氣,心中卻越發不安起來。他走出帳子,看了看一團濃黑的天色,甩了甩頭又轉身退了回去,點著了蠟燭,枯坐在案前,直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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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林上雪和明思拋開了眾人,一路來到了聽風林中心,兩人相對而立,各執兵器,防備著對方隨時可能發動的進攻。兩人僵持良久,最終還是明思再也按捺不住,揮刀朝著林上雪脖頸砍來。林上雪豈是坐以待斃之輩?當下將驚鴻一豎,當啷啷架開了這一刀,同時側著一腳踢向明思腰眼,他躲避不及,隻能生生受了這一腳。林上雪多年習練輕功,為了練腿力,她常常雙 腿綁著鐵瓦行走,久而久之,雙 腿的力量自然數倍於常人,虧得明思今夜穿了軟甲護身,卸去了幾分力道,否則這一腳踢在身上,怕是骨頭都要被踢斷,即使如此,他還是感覺一陣一陣的脹痛從被踢的地方傳來,幾乎讓他直不起腰來。
明思咬緊牙關,踅身又是一刀,從一個非常刁鑽的角度砍向林上雪後背,誰料她頭也不曾回,驚鴻往後一背,明思這一刀就結結實實砍在了驚鴻上,冒出一串火花,卻不曾對林上雪造成半分影響——驚鴻弓乃是淡雲閣神兵祠中最為通神的一件兵器,尋常兵刃又怎能撼動它分毫?加之林上雪天生怪力,明思又有傷在身,是以擋下這一刀對於林上雪來說輕而易舉。
“林將軍果不負威名。傳聞‘亂世三星’中,唯有七殺最不可捉摸,今日一見,當真不是浪得虛名。世人皆知‘暴雪暗林’箭法精絕,卻不知將軍刀劍拳腳也如此了得!”明思收刀,讚不絕口。林上雪眯起了雙眼,冷冷道:“承王謬讚。人外有人,上雪這點微末之技,實在不值一提。”說話間,她的左手指尖輕輕敲打著腰間箭囊,在靜謐的林間聽來格外響亮,仿佛敲在明思心上一樣,讓他一陣陣地心慌。
忽然,上雪聽聞背後風聲乍起,下意識往旁邊一閃身,一柄飛刀就釘在了方才她站立的地方。她甩頭一看,林間有一人緩步走來,衣袂翩然,恍若謫仙。
“穀郎君?!”上雪不禁驚呼一聲。
來人正是東樓月的至交,穀中風。穀中風見林上雪認出了自己,淡淡一笑:“林娘子,久違了。”
林上雪垂眸看了一眼地上的飛刀,沉聲問:“郎君何故襲擊於某?”
“履約罷了。”他一如既往地笑得雲淡風輕。
“哦?某怎麽不知郎君素懷箕山之誌,何時與俗人有約了?”
“娘子此言差矣。某與皎然,亦有舊約。”穀中風擺了擺手,聲音和緩,不疾不徐。
“如此說來,郎君是打定主意要護承王周全了?”林上雪抱臂而立,厲聲詰問。
“然也。”話音方落,他足尖點地,縱身躍起,指尖有寒光閃爍,朝上雪麵門襲來。
“重恩重義,江湖之所以別於廟堂也。舍生取義,古今一也。”
——《九芸齋筆記·卷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