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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八夜 替人垂淚到天明

  “聖人!前線戰報,前鋒營定遠將軍沙雁娘陣亡,北國承王明思逃遁!”白檀正和成仁等人正在討論前線戰況,忽然有自雍州遠程而來的士兵求見,甫一見到眾人就雙膝跪地,啞聲道。


  無極殿中一片死寂。良久,林上雪才艱難地開口:“此話當真?雁娘她……”


  “是。沙將軍於青泉一役,誤中明思埋伏,歿於亂軍之中。”士兵聲音顫抖,眼中泛起了淚光。


  白檀歎息一聲,上前將那士兵扶起:“辛苦你日夜兼程前來傳信,軍中現在如何?”士兵搖頭:“青泉雖已拿下,然羅副總管痛失愛將,悲難自持,惟恐有失,不敢冒進,故此按兵不動,嚴守青泉城,並四處搜尋明思下落,等待蕙京聖人與總管軍令。”成仁和東樓月對視一眼,沉聲開口:“聖人,如今之勢,我等不可再穩坐蕙京。還請聖人下詔,發兵北國,不要等到明盛以君子書召齊成家舊部,到那時,必為大患。”白檀點頭:“子義所言有理,朕這就擬旨,揮師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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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泉城帥府。


  羅銳一身灰褐色麻衣,盤膝坐在冰涼的青石地板上,卻仿佛絲毫不曾感覺到那絲絲縷縷透骨的涼意,夜色深沉,他也並未點燈,身前地上放著一個蒲團,上麵擺著兩把彎刀,刀鋒如水,刺得他眼睛發疼,但是那個笑容清澈的人已經永遠不會再次執起它們同自己並肩作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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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月前的那個晚上,當桑閑和藺無憂率兵來到青泉城下時,青泉南門已然洞 開,兩人欣然而入,卻隻見一百士兵在南城之上駐紮,其餘的人分赴其餘三麵城頭清理北國殘兵,唯獨不見沙雁娘。藺無憂拉過一個小兵一問,才知道沙雁娘帶著十餘人追殺明思,至今未歸。同桑閑交換了一個眼神,兩人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擔憂:“阿閑,你在這裏布防,等待羅總管軍令,某去尋雁娘!”桑閑點頭,轉身有條不紊地指揮著原本有些忙亂的軍兵們,他雖然平時十分懶散,但是一旦認真起來,還是讓人十分放心的,藺無憂見他端正了態度,滿意地握拳在他肩頭輕捶一記,轉身闊步下城,飛身上馬,朝著小兵給他指的方向疾奔而去。


  藺無憂到底來晚了一步,他趕到帥府門前之時,明思和手下軍兵早已不見了蹤影,隻有滿地麵目全非的屍體堆疊在那裏,鮮血汩 汩流淌,場麵慘不忍睹。藺無憂心下暗驚,吩咐左右一起上前搬開屍體,忽然有一個士兵驚呼了一聲,他一皺眉,喝道:“何事驚慌!”


  “將軍,您、您來看……”那士兵話都有些說不利索了,將手中托著的一具屍體小心翼翼地搬到幹淨的地方,站起身來,麵帶悲戚之色。藺無憂心中驀然升起了不祥的預感,大步上前,借著火把的光亮仔細一看,臉上血色霎時褪了個幹幹淨淨。沙雁娘。一個時辰前還在和他們說笑的人,現在遺體都已經冰冷,這讓他如何接受!藺無憂不是沒見慣生死,但是數年征戰,生死相護,沙雁娘之於他,早已成為像親人一樣的存在,怎能輕易割舍?他雙膝一軟,跪在了她身側,顫抖著伸出雙手去探她的心跳脈搏,沒有、都沒有!連那雙柔軟溫暖的手也變得僵硬而冰涼,無論藺無憂如何呼喚,沙雁娘再也不能睜開雙眼,笑著跟大家自己是在開玩笑。許久之後,藺無憂抱起了沙雁娘的遺體,強忍下心中痛意,微帶哽咽地下令:“將我們的弟兄們的遺體找出來,運回大營,輕一些,別驚了他們。某先帶沙將軍回營向羅總管稟報。”士兵們應了一聲,然後沉默地將一具具屍體麵朝上排開,通過腰牌一一辨認出己方的人,輕手輕腳地抬著他們緩緩向城外大營走去。


  藺無憂來到城南時,桑閑正在指揮幾個士兵修葺戰鬥中摧毀的城牆,眼神往城下一掃,看到了他和他懷中抱著的沙雁娘:“無憂!找到雁娘了?她怎麽樣?”藺無憂低頭看了看懷裏渾身沾滿血汙的沙雁娘,歎息:“雁娘沒了。”


  “!!!”桑閑大驚失色,三步並作兩步跑下城來,伸手要去接沙雁娘的屍體,藺無憂微微側身避了過去:“好了,你先指揮大家做事吧,某送她回去。”“也、也好。”桑閑哽了哽,後退了半步,雙手在身側收成了拳。藺無憂朝他微微頷首,也不上馬,就那麽一路將她抱回了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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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羅總管!羅總管!”羅銳正在看沙雁娘留下的鴛鴦雙刀,門外忽然有人高聲呼喚,他有些不悅地皺了皺眉,到底沒有發作,淡淡開口:“何事?”


  “蕙京傳書到!”


  信是東樓月寫的,先是代表白檀等人表示了對戰士們的關切,然後就是對羅銳身為主將卻因失了一員將領而如此頹廢進行了一番斥責,並告訴了他大軍已經開拔,讓他在前線做好和大軍匯合的準備。羅銳看完了信,沉默不語,一旁送信的士兵看著他陰沉的麵色,也不敢多言,局促不安地站在那裏,等候羅銳示下。羅銳長歎了一聲,將信箋疊好揣進懷裏,抬頭見那士兵還戳在那裏,不由好笑:“辛苦你了,下去休息吧。”頓了頓,又道:“某已無事,司馬一封信,罵醒夢中人,某身為前鋒主將,如此頹廢,著實不該,這些日子辛苦大家了。”


  “羅總管說的哪裏話!沙將軍為國捐軀,我等心中已是萬分難過,何況總管?大家的意思,總管您不要過於哀痛,帶領咱們抖擻精神,直 搗明盛老巢,為將軍報仇!”小兵慨然道。


  羅銳笑著點頭:“善!如今隻待成總管大軍一到,我們即可揮師北上,新仇舊恨,這次一起結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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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郎,阿妹最近總有些無精打采,還常常望著天空出神,真的不打緊嗎?”成仁放緩了馬速,和東樓月並轡而行,偷眼看了看落在幾人後麵的林上雪。


  東樓月搖搖頭:“她隻是過不去那個坎而已,待她想通了就好了。你當知她的脾氣,最是重情重義,軍旅辛苦,也沒幾個女郎可以和她說說貼心話,她又是個護短的性子,水娘子等人於她,可比咱們這些兒郎重要多了。如今乍聞沙雁娘殞身,你我心中都不大好受,更遑論是她?”


  “某口拙,大郎素來口齒伶俐,也不勸勸?”


  “勸了,說不定會招她不悅,某不敢輕試。”東樓月斜睨了他一眼,深覺同成仁多言無益,頗為嫌棄地輕輕一磕馬鐙,加快了馬速趕上了前麵走著的柳鬱商議軍情,把成仁撇在了後麵,氣得他不住搖頭。


  林上雪這些日子想了很多,她發現洗冤複仇這條路並不好走,第一次對這些年來自己所做的一切感到了迷茫。“女郎又在發呆了。”身邊忽然傳來雲陽略帶笑意的聲音,上雪扭頭,見藍袍銀甲的雲陽不知什麽時候來到了她附近,微微挑了挑眉,對他的話不置可否。


  “試問女郎,雁娘之死誰不難過?女郎是有大誌之人,若是如此作小兒女情態,豈不可惜了郎君為女郎一番辛苦謀劃?”雲陽壓低了聲音規勸她,表情難得地嚴肅。


  林上雪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半晌,雲陽終於聽到她輕輕說了一句:“我知道的呀。我終究還是心腸太軟,見不得親近之人逝去。”


  “為將者,心慈手軟可要不得。”身後,不久前進京述職,這次跟著大軍一起回雍州的嚴工也跟了上來,淡淡地掃了一眼林上雪。


  “若是踩著親友的白骨達成願望,最後孤身一人才是聰明人的做法,才是所謂‘大將’,那某寧願做一個癡兒。”林上雪昂了昂下巴,神情中帶了幾分倨傲。嚴工看著她,忽地笑了:“你和順慈太後真的很像,不怪雖為女子,聖人卻如此信賴你。”順慈太後是白檀為母親竺氏追封的封號,嚴工當年和她有故,所以對她最為了解,竺氏雖然看上去溫和,但是心性最孤高不過,她又極擅隱忍,故此,嚴工也不過是在偶然情況下見過一次她露出和林上雪十分相似的倨傲神情,卻讓他牢牢記在了心裏。“嚴公謬讚。上雪出身草莽,如何能同太後相提並論?”林上雪迅速收斂了表情,垂眸謙辭道。嚴工見她不願多說,也不強求,捋了捋頦下長髯,哈哈一笑,閉口不言。


  大軍晝夜兼程,終於在一個月後的清晨到達了青泉城。羅銳似乎已經從打擊中恢複了過來,在藺無憂等人的協助下把青泉城和周邊一些歸順雍朝的城池打理得井井有條,令東樓月見了也不住地稱讚他有治世之能。林上雪到了青泉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沙雁娘的墳塚,一路上大家輪番開導,她也稍稍釋懷了一二。


  羅銳將沙雁娘葬在了青泉城外十裏小滄山中,四麵山環水繞,美不勝收。時隔多年,林上雪再次回到小滄山這片傷心地,還是為了憑吊自己的友人,剛剛好起來的心情頓時再次跌入穀底——將近九年前,她在這裏失去了自己唯一的弟弟林上霆,如今,她的好友沙雁娘又於此長眠。她負手站在小滄山最高峰釀泉峰頂,茫然四顧。入目一片蒼茫晨嵐,連綿起伏的山丘草木返青,迫不及待地想要穿上輕盈活潑的春衫,但是這一切,已經和永眠的人們再無關係了。


  “春天又來了啊!”身後突然響起了青年玉石相擊般清朗的聲音,林上雪驀然回頭,東樓月著一身絳紫長衫,足蹬漆木屐,肩披玄色裮襖,一頭長發在頭頂一絲不苟地盤了發髻,懷裏抱著什麽東西緩步走來。木屐踏在青石階上,篤篤作響,一聲聲仿佛敲在她心上。走得近了,他這才停住腳步,抬頭朝她一笑,林上雪頓時覺得四周的溫度驟然升高,一路暖到了心底裏,眼前仿佛看到了原本隻有枯枝衰草的山頭一瞬間開滿了鮮花。“給,這是我在路上看到的,小滄山第一枝桃花。”東樓月掀開厚重的裮襖,向她伸出手去,如玉的手指間握著一枝剛剛吐蕊的淺粉桃花。


  清晨的露水從花瓣上滾落,砸在黃土地上,留下一點點圓形的水漬——“像眼淚一樣。”林上雪喃喃出聲,忍了許久的淚水再也忍不住,奪眶而出,卻在還未從腮邊落下的時候被東樓月抬袖擦去。“你的眼淚,花替你流了,你就不要再哭了。他們並沒有離開你,他們隻不過化成了最初的樣子,山風、塵埃抑或是浮雲,就像四季更迭一樣,不過是順應天時罷了,又有什麽值得悲傷的呢?無處可尋,但是他們卻又無處不在。”林上雪愣愣地看著他,半晌才輕聲地問:“霆兒和雁娘,他們沒有消失嗎?”


  “癡兒,他們怎麽舍得?”笑著低頭,親昵地觸了觸她的額頭,東樓月抬手一指東方,“你看,太陽出來了。”


  “順明三十一年,銳病篤,召妻子榻前聽訓。銳有二子一女,殷殷叮囑,子女為之涕下沾襟。又執其妻手,雲:‘某生無憾事,雁娘喚我歸去也,卿自珍重,此生已負,伏願娘子來生得一人同心白首,某當結草銜環,慰卿夙夜憂勞。又願聖人萬年,大雍千古,銳此生足矣。’言畢,笑而終。世人始知羅銳情深如此也。”


  ——《雍書·列傳第五·羅銳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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