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一夜 三十功名塵與土
穆文斐等不及小船靠岸,一點船板,飄然躍起,穩穩落在岸上。身後林上雪緊隨其後,飛踏過兩艘小船,直追了過來。
兩人都是以足下功夫見長的高手,此番一個意在逃命,一個意在追殺,穆文斐竟漸漸把林上雪甩開了一大截。林上雪暗自皺眉,不曾料到這穆文斐失了一條臂膀竟然如同絲毫未受影響一般,反倒跑得比往常更快了,念及此,心中也起了一較高下的心思,舌尖一抵上顎,腳下發力,燕子般掠過雨簾。雨勢漸弱,下了一夜的大雨在大約醜時初的時候終於停了,雲開霧散,皓月當空。林上雪心中暗暗鬆了口氣,一麵追著穆文斐,一麵抬手解掉了浸透了雨水的蓑衣,整個人頓覺輕鬆了許多,速度也加快了不少,轉眼就縮短了和穆文斐之間的距離。穆文斐往前奔跑的時候也在偷眼注意著身後,見林上雪追了上來,不由皺了皺眉,自懷中取出一枚竹哨吹響,霎時,兩邊樹林中冒出幾道黑影,攔下了林上雪。
上雪見這些人身著一色的灰衣,灰布蒙麵,她對這些人再熟悉不過,他們就是穆文斐手下的蟻人,雖然心中早有準備穆文斐不會乖乖就範,乍一見這許多蟻人,上雪還是吃驚不小——這穆文斐到底掌管了一個怎樣的組織?還真是應了“蟻穴”之名,無孔不入,無處不在。未給林上雪時間多想,那些蟻人紛紛亮出武器朝著她攻來,意欲為他們的尊主留出脫逃的時間。林上雪不願同他們過多糾纏,彎弓搭箭,竟是用上了將林氏和宮氏的獨門絕技融合在一起,自己領悟的“連珠散花箭”,雁翎箭如繽紛落花一般兜頭而下,連綿不斷。蟻人們哪裏見過這等陣仗?隻見目光所及之處盡是爍爍寒芒,如同一張疏而不漏的巨網,將他們籠罩其中,而他們的目標林上雪已經一振衣袖,翩然而去,隻留下一聲冷笑。笑聲才落,箭矢已到,幾名蟻人中箭倒地,被隨後追來的上雪的親衛一人一刀結果了性命。
“穆賊,舊時某還敬你敢做敢當是個英雄,如今看來,不過是喪家之犬,貪生怕死之徒!”一段緊追之後,林上雪再次趕上了穆文斐,開口嘲諷道。穆文斐不以為意,腳下步伐更快,一不小心左臂的創口被道旁斜伸出來的枝條抽了一下,疼得他渾身一顫,不過也隻是一瞬,他抬右手點了幾處穴位止痛,然後忍痛前行。林上雪追得有些不耐煩,伸手摘下驚鴻弓,從背負的箭匣中抽 出一支箭,瞄準他的後心射去。穆文斐聽聞背後惡風不善,一矮身子,避過這一箭,前進的速度頓時慢了下來,林上雪一喜,接連又是幾箭。穆文斐無奈,駐足轉身,揮刀擊落她射來的箭,橫刀當胸,戒備地看著她。林上雪抬手又去取箭,忽而一凝眉,原因無他,方才在解決幾個攔路的蟻人時用的“連珠散花箭”威力雖大,對箭支的消耗也很大,加上方才阻撓穆文斐前行的“連珠箭”,她的箭匣如今已經空了,無奈地歎了口氣,她把驚鴻交到左手,右手一按機簧,嗆啷啷一聲抽 出寶劍,直指穆文斐鼻尖。
涼風瑟瑟,將枝頭枯葉紛紛吹散,蒼白的月光從婆娑枝葉間灑落在林間對峙的兩人身上,間或有一兩聲夜梟古怪的低鳴聲自密林深處傳來,令人脊背發寒。一盞茶時間過去,兩人依然一動不動,直視著對方的眼睛,渾身肌肉 緊繃,如兩匹隨時準備將對方撕成碎片的蒼狼。“嘀嗒”一聲輕響,不知哪一片樹葉上的雨滴落入地上的水窪,林上雪和穆文斐在一刹那同時出手,刀劍相擊,撞出了耀眼的火花。穆文斐因為少了一條胳膊,所以在二人刀劍相接的一瞬間,他就意識到自己需要改變戰術。有了這個想法,他極快地收刀後撤,低頭用牙齒咬住右臂上暗器的機括,往懷裏狠狠一扯。林上雪將他的動作盡收眼底,見他拉動了機括,手中劍微微握緊,暗自防範。耳中隻聽到“哢”地一聲,卻並未見有暗器射 出,她正在疑惑,忽然感覺左臂一痛,心中暗叫不好,垂眸一看,手肘的位置不知什麽時候中了一蓬飛針。那針不知是用什麽製成,在月光下竟然絲毫不見反光,看著黑沉沉地瘮人,所幸中針之處雖然酸痛難忍,但是並未有其他感覺,無疑並沒有淬毒。上雪放下了心來,正要去拔針,對麵穆文斐嗬嗬一笑:“林娘子,某要是你,就萬萬不會輕易去拔針。這針乃是磁石所製,若是貿然拔 出——說不定不用某動手,娘子自然就會因為內力紊亂而爆體而亡。”
林上雪切齒:“卑鄙小人!”
“娘子過獎。穆某從未自詡君子,一直都是個真小人,殺人如麻亦尋常視之。不過,這也好過如東樓月一般的偽、君、子,不是嗎?穆某本就不是什麽善類,不卑鄙一些,怎對得起娘子如此看重?”穆文斐垂手而立,麵上一派溫文,說出來的話卻字字狠辣,把偽君子三個字咬得格外地重。
林上雪眼中閃過冷光,不再同他多言,右手點穴截了左臂內力的流動,僅以單手持劍,傲然而立:“正好,如今某也不能再用左手,你我今日一戰決勝負,你若不死,就是我亡!”
穆文斐仰麵大笑:“娘子有此覺悟,穆某敢不奉陪?娘子,請吧!”
林上雪雖然長於弓箭一道,但是她的師父沈鶴在江湖上卻是以刀劍雙絕而聞名的,身為他的弟子,林上雪自然得到了師父的真傳,這一柄寶劍使得出神入化,映著點點月光,有如閃電下落,刺破林間的暗沉,來到穆文斐眼前。他為林上雪劍勢所懾,險些沒有躲過這致命的一劍,不過多年刀口舔血的經曆早讓他的身體先於意識動了起來,條件反射地舉刀接住了上雪刺來的劍。二人雙雙倒退一步,各執刀劍,神情凜然。四周,林上雪的親衛已經先後趕到,但是沒有她的命令,誰都不敢上前,加之兩人都是南北兩國排得上號的人物,高手過招,他們武功比之兩人隻能算是平平,是絕對不敢貿然插手的,於是隻好站在不遠處圍觀這場宿敵之戰。
第二回合很快開始,這一次穆文斐不等林上雪出手,率先抬手擲出一排柳葉飛刀,鎖住她周身要害,繼而提刀縱身,照著她當頭一刀砍下。這一刀掛著風聲,林上雪一聽便知力道之沉猛,有心招架,無奈自己隻有右臂能動,是如何都不敢有十分把握接下來的,心念電轉之間,她已經一個優雅的轉身,寶劍輕撥,用了個巧勁將穆文斐的招式化解,隨即抬腿踹向他的腰 腹。林上雪輕身功夫卓絕,腿部力量自然不俗,出腿又快又狠,穆文斐猝不及防挨了一腳,整個人竟倒飛出去了丈遠,他將刀用力插 入地麵,這才勉強止住了去勢。吐出一口淤血,穆文斐嘿笑一聲:“林娘子好腿法!穆某佩服!”林上雪冷笑一聲:“穆相公才是,斷了一臂還能撐過這許久!”抬袖擦去唇角血漬,穆文斐拔 出刀來,挽了個刀花,再次發動了攻擊。
二人你來我往,從明月當空一直戰到了旭日東升,穆文斐此時此刻也發了狠,一柄短刀舞動如飛,隻攻不守,竟是擺出了個拚命的架勢,口裏還不住地挑釁著林上雪。林上雪越打越覺得不對勁,倘若君子書確實在穆文斐身上,照這個打法,明顯是自己這一方占優勢,即使他勝了自己,她手下的親衛也不是等閑之輩,他絕對討不到好,除非——“林家衛!速速四散尋找信鴿信鷹之類!”林上雪斷喝一聲,親衛們聞令而動,轉瞬就消失在林間。“嗬,娘子果然聰穎,不過,想必此時你要找的東西早已在百裏之外了吧!終究遲了一步,嗯?”穆文斐忽然笑了,一掃方才的焦慮之色,麵上一派淡然,似是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一般。“爾這險獠!”上雪怒罵一句,出劍如風,淩厲的劍氣硬生生將他垂在胸前的鬢發削去一束。他也不躲閃,隨意如閑庭信步,反倒叫林上雪不敢輕舉妄動。兩人就這樣麵對麵開始緩緩繞起了圈子,局麵再一次陷入膠著狀態。
忽然,穆文斐感覺眼前一花,身子猛地一晃,險些栽倒。他心中暗暗叫苦,先前被林上雪斷了一條臂膀,失血過多,還未恢複就被她追著一路奔命,再加上一場纏鬥,體力和精力都開始不濟,但是此時此刻,他必須撐著不能倒下。想到這裏,他定了定神,視野中卻忽而不見了林上雪的蹤影。正在他四下尋找的時候,頭頂樹枝一搖,傳來了林上雪清脆的笑聲:“相公可是在尋某家?”他抬頭,驚得倏爾瞪大了雙眼。隻見目之所及,一片凜凜寒光,在他頭頂秋末的枯枝之上,不知何時已經布滿了鋒利的飛鏢,被細線串在一起,密密匝匝懸在那裏,隻待主人割斷約束它們的細線便能製敵於死地。“別了。”林上雪無聲地吐出兩個字,揮劍斬斷了繃得緊緊的細線,霎那間飛鏢雨點一般疾射而下,事已至此,穆文斐再無還手之力,苦笑一聲,執刀而立,任憑利刃刺入自己的身軀。待最後一枚飛鏢墜落在地,一直屹立不倒的身軀終於轟然倒在滿地枯葉之間,濺起一片泥水,然後血水與之汩汩匯流,變得愈發渾濁。
“大兄,大兄,我也想習武!”
“大兄,二兄成日裏隻知道看書,你陪我玩好不好?”
“大郎,水家滿門清貴,所以你不必去刻意迎合他人,隻自己行得正坐得端便可。”
“大郎,你若是年幼一些,娶那白馬林氏的女郎為新婦也是使得的。”
“水文斐,你若是不願為朕所用,朕便是親手毀了你水家也無妨。你自己下去斟酌吧!”
“水文斐!如此行徑,你死後何顏見列祖列宗!”
“水文斐……”
“你休要以為如此退讓某就會心軟!堂堂蟻王,竟是一個敢做不敢當的懦夫麽!”
“就這一次,原諒我吧,三郎。若有來生……”穆文斐,不,是水文斐掙紮著將手探入懷中,輕輕地握住了那把從不離身的黃玉小刀,臉上露出了一個解脫的笑容,口中喃喃低語,直到再也發不出聲音。林上雪從樹上輕盈跳下,在他的屍體旁蹲了下來,剛才他最後的遺言憑她的耳力,聽的是一清二楚,卻對他生不出半分憐憫,隻剩冷笑:“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明盛老兒最是歹毒,你聰明一世卻看不清他麽?癡呆!”
“稟將軍,三裏外截得信鴿。”林間,一名親衛的聲音響起,可憐穆文斐拚上了性命想要送回北國的半冊君子書,最終還是落入了林上雪之手。
“宸江一戰,穆文斐身死。文斐,固一代梟雄也,機關算盡,終為敵所辱,死於人手,為天下笑柄。三十載功名,至此終矣,可憐可歎!”
——《史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