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夜 砯崖轉石萬壑雷
卻說烏衣使有負白宴所托,自刎謝罪,一眾烏衣衛心中感慨,靜立片刻後,有人燃放了信號,夜空中炸開銀色的火花,組成了一隻振翅回首的燕子,這是烏衣衛任務失敗的信號。
翠微郡城之中,白宴正立於高閣之上憑欄遠望,心腹內侍雙手捧著一隻盛滿櫻桃的琉璃碗侍立一旁。白宴經曆了早些時候白麗飛鬧的那一出,本就心情不舒暢,乍然見到烏衣衛傳來的信號,心頭火起,恨恨一拍欄杆,扭頭就往房中走,內侍趕緊趨步跟上。不料這個他平時做了無數次的動作此刻在白宴看來竟格外煩心,白宴抬手就是一掌揮過去。內侍不敢躲避,生生受了這一記耳光。白宴年輕時也學過幾年拳腳功夫,要不然以他荒 淫無度的個性,他的身體也撐不到現在,自從當上皇帝以來武功荒廢已久,但是畢竟底子還在,這一耳光又是用了全力,打得那內侍半邊臉立刻腫了起來,身子歪了幾歪,晶瑩剔透的琉璃碗從手中滑落,在地板上摔成了幾瓣,紅寶石一樣的櫻桃灑落的到處都是。
“阿耶這是何苦?”白榕早在門邊站立多時,她的麵色還有些憔悴,但是精神還不錯。白宴看到自己的女兒,臉上表情和緩了幾分:“阿榕,你還病著,怎麽能到處走動呢?快快回去!”“阿耶,阿榕聽說傍晚阿耶下令將十九叔禁足,是何緣故?”白榕急急問道。“家國有難,十九郎不思為國盡忠,一心隻想歸山修行,還假托壽數將盡之由,當真荒謬!阿耶今年方到知天命之年,他不過年方而立,說什麽命不久矣,真當阿耶是癡兒不成?”白宴忿忿行至案邊跪坐下來,將桌案拍得啪啪作響。白榕在他身邊坐下,麵色凝重:“可是阿榕卻聽為十九叔守門的宮女說……說大夫給他看了,都說他氣血兩虧,且拖延的太久,恐怕——”“恐怕什麽?”白宴咬牙,冷聲道。
“恐怕熬不過這個冬天。”白榕麵現哀痛之色。“不可能!”白宴斷然否定,“十九郎素來狡黠,定是他使了什麽手段,這才——”“阿耶!十九叔並不是不負責任之人,兒素聞‘天機不可泄露’,十九叔自下山以來,為阿耶多次排盤推演,早已打破規矩,況他算的是天下大事,極耗心血,如今支撐不住也在情理之中。阿耶不如就放十九叔重回鍾靈山吧!”白榕苦苦規勸父親。然而白宴向來不是個能聽得進良言相勸的人,聽到自己最疼愛的女兒都這麽說,心中更為惱怒,對白麗飛也更加忌憚——沒有哪個君王會喜歡一個能掌握天下走勢卻不能為自己所用的臣僚。
但是這些話在他看到女兒滿臉的誠懇後終究沒有說出口,身份再怎麽尊貴,在此刻,他隻是一個普通的父親。白宴壓了壓火氣,盡可能溫和地寬慰白榕:“阿耶知道了,此事阿耶自有決斷。阿榕,你且放寬心,好好休養,軍中離不開你啊!”白榕認真看了看父親,發現他一臉坦然,不似敷衍她,這才稍稍放心,微笑:“阿榕感覺今日身體好了許多,再好生將養些時日就可痊愈啦。翠微的防務阿耶可放心交給齡郎,他為人最是謹慎不過。”說罷,抬頭看了看牆角蓮花漏,起身行禮:“阿耶,時候不早了,燈下夜視傷神,早些休息才是。阿榕告退。”“你也好好歇著,不要想太多,有阿耶在呢,去吧!”白宴柔聲對她說。就是有你才讓我這麽勞神,白榕心中嘀咕,麵上卻一派溫馴,朝他道了聲“阿耶萬年”,這才不疾不徐地退了出去。
三天後的夜裏,原本晴朗的夜空忽然陰雲密布,一聲炸雷響徹天地,接著就是暴雨傾盆。東樓月早就預料到近日將有暴雨,所以軍中一切事宜早已準備停當,隻待雨落便可行 事。果不其然,這一天的子時中,狂風大作,暴雨接踵而至,穿林打葉,來勢洶洶,頗有蕩滌世間塵垢之勢。一隊人馬由夜視能力極佳的林上雪帶領,趁著風狂雨驟,城上士兵忙於避雨、疏於防範之時,將繩梯拋上了城頭。城上的守衛們還沒反應過來怎麽回事,就被雪亮的刀劍奪去了性命,鮮血落地瞬間就被雨水衝散,了無痕跡。風聲雨聲充斥著人耳,成功掩蓋了這一場雨中的夜襲,在白宴等人還在夢中之時,城門已被林上雪悄悄打開,白檀大軍魚貫而入。
“大家,大家!快醒醒!叛賊進城了!!!”內侍連滾帶爬地撲進白宴的臥房,涕泗橫流地跪倒在他床榻前。白宴猛地一掀錦被坐起:“什麽!”“大家!雍王他派兵夜襲郡城,現已衝破北門,直奔此處而來了!大家!快逃吧!”內侍顧不得許多,上來為他穿好靴子,披上了外袍,扶著他就往外走。外麵已經亂成了一團,哭喊聲,咒罵聲響成一片。遠處隱隱還有火光,也不知是什麽地方燃起了暴雨都澆不滅的熊熊烈火,場麵混亂至極。白榕一身戎裝趕到:“阿耶,快走後門,馬匹已經備好,成公和阿楠正在後門等候!”說著,不由分說,和內侍一左一右架著白宴就朝太守府後門奔去。白榕扶著白宴上了馬,將一頂鬥笠扣在他頭上,又解下了身上的蓑衣為他係好,做完這一切轉身欲走,白宴叫住了她:“阿榕,你到哪裏去?不隨阿耶一起走麽?”白榕的笑隔著雨簾讓人看不真切,白宴心頭一陣陣地難過:“阿耶,齡郎和貔奴還在帶兵抵擋,阿榕去助他們一臂之力。阿耶快走吧,國運全在阿耶身上,阿耶在,南國就在,逆賊們名不正言不順,天下必不肯歸順。有阿榕為耶耶殿後,耶耶可以高枕無憂矣!”語罷,白榕俯首垂手,恭恭敬敬朝著白宴行了肅拜之禮,轉身大步走入雨中。白宴看著這個最寶貝的女兒,流下了兩行渾濁的老淚,痛呼:“我兒!”白榕腳步微頓,旋即回頭朝他揮了揮手,加快了腳步,很快便消失在漫天風雨之中。
白楠隱約聽到了太守府正門方向傳來的喊殺聲,知道不能再耽擱,硬著頭皮出聲勸道:“聖人,莫讓阿榕一番苦心白費,快走罷!”“是啊,聖人,公主豁出命去不就是為了給聖人爭取出逃命的時間麽!聖人在,南國就在,聖人啊!大局為重哪!”成訓也苦口婆心地勸道。白宴終於扭回了頭,狠了狠心,下令:“走!”四匹快馬如離弦之箭奔馳而去,趁著夜色和暴雨的掩蓋衝出了翠微郡城。
“林上雪!我們又見麵了!”白榕眼尖,一下就認出了敵軍中端坐馬上的林上雪。“貴主別來無恙?”林上雪抹一把臉上的雨水,朗聲笑問。“托你的福,某、好、得、很!”白榕後半句話幾乎是一字一頓地說出來的,其中的恨意有如實質一般。上雪聞言,仰天大笑,笑夠了這才道:“那就好!某就怕貴主被嚇破了膽,再也不敢與某一戰,那該是某一大憾事!看到貴主如此生龍活虎,某就放心咯!”言語之間,頗為不敬。白榕冷笑:“廢話少說,今日有某在此,爾休想踏入府中一步!”“噫。”上雪忽然將目光投向了白榕右後方,白榕微怔,稍稍側頭看去,隻見牆頭之上,有一人昂然而立,厚重的蓑衣都掩不住一身崢崢清骨,此刻他正抬了左手去扶頭上鬥笠,一截雪白的衣袖在雨中格外顯眼。“阿兄且去,此處有我!”林上雪揚聲喊道,那人微微頷首,稍一蹲身,繼而縱身躍起,白衣翩飛,飄進了太守府中。
見白榕看得呆住了,林上雪輕鬆地笑道:“貴主,不好意思,那是某的義兄東樓皎然。今晚,某的任務和貴主一樣:拖住敵人。得罪了!”說完,揮劍斬向白榕馬首。這一劍迅疾如電,猛地破開雨簾,劍鋒映著火光,恰好此刻空中一道霹靂閃過,晃得白榕眼前一花,手中金鐧出的慢些,讓上雪活生生將半個馬頭斬下。可憐這匹陪伴白榕多年的五花馬,連哼也沒哼一聲就這樣送了性命。馬屍撲通一聲栽倒在地,白榕就地一滾,躲開了林上雪的劍,飛快地爬起身來,如法炮製,一鐧砸向林上雪的夜行獸。林上雪飄身從馬上躍下,一腳踹向白榕心口,白榕後退一步舉鐧招架,上雪猛地收腿,右手寶劍揮出,刺向白榕腰部。兩個人你來我往過了有二十幾個照麵,林上雪忽聽不遠處成仁喊了一句:“阿妹!我這邊解決了,你呢!”成仁對上的是襄王白杞,白宴軍中武力最強悍之人,林上雪聞言大喜,在與白榕劍鐧相交的一瞬間,輕聲道:“貴主還要繼續嗎?白杞都已經被打敗了呢,貴主還能撐多久?”
“至死方休!”白榕斬釘截鐵。
“好!某就喜歡貴主這樣烈性的娘子!”林上雪哈哈一笑,反手又是一劍撩向她的下盤。白榕一鐧砸下,止住了她的劍勢。林上雪抽身後退,手腕一翻,寶劍綻放萬點寒光,鋪天蓋地襲向她麵門。
“好劍法!”白榕心中暗讚,見這一招來勢凶猛,不敢攖其鋒芒,一矮身往旁邊一閃,耳邊隻聽“刷刷刷”幾聲輕響,她身邊一棵柳樹柔軟的枝條竟被林上雪這一劍削去了大半。她還沒來得及慶幸,林上雪的劍又到了。就這樣,不論白榕如何躲避,林上雪的劍始終如影隨形,而她似乎也並不急於取白榕性命,兩人就這樣在雨中穿梭往來,身姿如遊龍戲鳳般曼妙,直看得旁邊士兵都忘記了廝殺,一個個睜大了雙眼,生怕錯過分毫奇景。
多年以後,寰宇大地上有一部名為《雙鳳傳》的傳奇話本流傳,寫盡了林上雪和白榕這兩名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女將軍的一生戎馬。
“林上雪與白榕翠微三戰,勝。後又與白榕夜戰翠微郡守府,二人武藝卓絕,如遊龍戲鳳,彩雲追月,使三軍訝然忘戰,由是有‘雙鳳’之名。”
——《南俠列傳·林上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