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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七夜 報君黃金台上意

  莫看向弋年紀不大,這一身武藝可是不俗。上官野素以力大戟沉而自傲,本來並未把年紀輕輕的向弋放在眼裏,不料方一交手,他就收起了對向弋的輕視。向弋這柄銀槍如同靈蛇一般在空中遊動,行蹤詭秘難以捉摸,靈巧非常,正好彌補了他在力量上的欠缺。這兩人可以說是棋逢對手,都是血氣方剛的男兒,兩人越戰越勇,而林上雪在一旁看著白楊等人越走越遠,雲陽還神遊天外,心中十分焦急,悄聲囑咐裨將幾句,雙腳脫了馬鐙,縱身躍起,踩著向弋麾下士兵的肩膀,蜻蜓點水一般追向城外。


  雲陽還立在原地望著穆文斐遠去的方向發愣,林上雪照著他的後背就是一巴掌:“愣什麽!馬都死了還杵在這裏,等著當活靶子麽?”又轉向一旁的一名騎兵:“把你的馬借某一用!速速護送雲將軍回歸大營!”“諾!”那騎兵立刻下馬,將韁繩遞到了林上雪手中,林上雪上馬,回頭叮囑雲陽:“山南兄,戰況緊急,個人私事先放在一旁,廣誌兄不在,你千萬要穩住大軍,不可妄動,知否?”雲陽被林上雪那用了七八成力的一掌拍得幾乎吐血,卻也回過了神來,嚴肅地點點頭:“女郎且去,陽清楚孰輕孰重。”上雪這才放心地一磕馬鐙,領二百騎兵絕塵而去。


  白桐跟著穆文斐一路狂奔,好容易來到了聽不到嘉舒郡城外金戈之聲的地方,穆文斐眼角餘光瞥見白桐臉色有些發白,於是抬手示意眾人停下,一行人在一處樹林邊稍事休息。白桐接過手下人遞來的水囊,放到唇邊卻又放下,十分不放心地朝著嘉舒郡方向望去,穆文斐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立刻了解了他在擔憂什麽,仰頭喝了一口水,悠悠開口:“大王還是別看了,牽掛越多,反為所累,先看顧好當下才是正事。向將軍高義,某亦欽服,但是這並不能作為拖吾等後腿的理由。或者說——大王是想讓向將軍就這麽白白做出犧牲?”“穆兄言重了,某並無此意。”白桐連忙擺手。穆文斐嗤笑一聲,從袖中摸出玉刀,垂眸細細把玩。


  一旁有將軍再也按捺不住,手按寶劍就要起身,被白桐抬手製止。白桐是見識過“蟻穴”的可怕之處的,心中清楚眼下雖然看上去穆文斐孤身一人,處於弱勢,但是“蟻王”出行,怎可能無人拱衛?隻是“蟻人”極擅藏匿,除了穆文斐之外,無人知曉他們藏身何處罷了。所以,招惹穆文斐,實在是個不明智的想法——恐怕在這世上,也隻有林上雪等人有如此膽量了吧?白桐心思轉了幾轉,用淩厲的眼神掃視了一圈,見大家都安分下來,這才放心地靠坐在一棵老樹下,雙手抄在胸前,仰頭看著老樹茂密的枝葉,陷入沉思。


  忽然,眾人都感覺身下土地微微震動,隱約聽到有馬蹄聲傳來,白桐大喜:“莫非是玄子?”還未等他高興一會兒,就見一名侍衛匆忙跑來,表情十分惶恐:“大王快走!林上雪來了!”“啊?!”眾人麵麵相覷,心頭都升起了一種不祥的預感。白桐飛身上馬,看向穆文斐:“穆兄——”穆文斐掃了他一眼,收好玉刀,表情淡然:“大王要走便走,文斐不才,尚有餘力一戰。”說著,取出兩條細繩將袖口束好,緊了緊腰帶,大步迎向馬蹄聲傳來的方向。


  “大王,現在……走是不走?”那侍衛小心翼翼地問白桐。


  “異國之士尚有如此血性,孤豈能落於人後?”白桐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按劍而起,“眾卿皆是孤之股肱,何不隨孤一戰?”


  “蒙我王不棄,臣等願往。”白桐的幕僚紛紛朝他行禮,齊聲應道。


  一時間,隻聽一片刀劍出鞘之聲,就連白桐手下謀士都抽出了護身的短匕。白桐看了大家一眼,驀地笑出了聲:“眾卿不必一臉視死如歸,孤還等著來日與眾卿把酒言歡,所以,務必珍重!走也!”說罷,當先走向穆文斐。穆文斐倚在一棵樹旁,嘴角勾起:“看來大王駕下並非全是一些得過且過、無可救藥的酒囊飯袋,甚好、甚好。喲,來了。”白桐等人抬眼看去,隻見當先一匹棗紅馬,馬上端坐一人,一身亮銀鎖子甲,紫紅的戰袍,大紅的抹額,抹額正中鑲嵌一塊剔透美玉,一頭長發在頭頂盤成男子發髻,別著一枚銀質短簪,柳眉杏眼,端的是眉目如畫,英姿颯爽。來人不是旁人,正是“紫衣神弓”林上雪。


  “林娘子,別來無恙乎?”穆文斐笑道。“穆賊!還三合將軍命來!”林上雪一看清麵前之人,瞬間沉了臉色,戟手一指穆文斐,怒斥。穆文斐笑意不減:“怪隻怪他技不如人,為將者,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乃是常識,某箭法不精,卻也能亂他陣腳,以致殞命,豈非是他無能?無能之人,何必為他勞心勞力?”“所以你的親弟弟為了給三合將軍報仇,對你起了殺心;所以你一路走到今天眾叛親離,北帝倚重你卻也猜忌你。穆文斐、‘蟻王’,你得到了什麽?”林上雪話裏話外帶著濃濃的嘲諷之意,明亮的眼中寒光閃爍。


  “你要問某得到了什麽——”穆文斐身影突然從原地消失,緊接著,林上雪耳邊就響起了他如同情人間喃喃絮語一般低沉溫柔的聲音,“你不如想想你將要失去什麽。”林上雪麵色一變,猛地甩蹬離鞍,一個空翻,穩穩落在地上,再看穆文斐,飄飄然立於她的馬上,手中短刀橫在腰間,如果不是林上雪反應及時,這一刀下去,她性命難保。林上雪心中一陣後怕,但是她馬上冷靜了下來,站起身來,摘下背後驚鴻:“‘蟻王’好輕功,上雪正要討教一二!”話音方落,她足尖點地,整個人衝天而起,戰袍在空中獵獵作響,如同大鵬一般俯衝而下,驚鴻直指穆文斐麵門。白桐一見,高聲喝道:“眾卿,生死在此一搏,上!”眾人響應一聲,同時揮舞兵器衝向了林上雪的隊伍。林上雪餘光掃到白桐等人,心中啐了一句“投機取巧”,恰好穆文斐一刀砍來,她最是清楚自己手下士兵實力,加之穆文斐武功路數實在陰險毒辣,無暇再分心,握緊了驚鴻,一心投入戰鬥。


  再說嘉舒郡城。向弋一柄銀槍將周身上下護得滴水不漏,知道上官野膂力過人,也不去攖其鋒芒,兩人一時間僵持不下。到底上官野久經沙場,經驗豐富,抓住一次二馬錯鐙的時機,猛地一扳戟頭,戟尾自上而下挾雷霆之勢砸向向弋。向弋大驚,身著甲胄,又在馬上,這一擊無論如何都無法完全躲過,隻得硬著頭皮舉槍去擋。雖說向弋少年英雄,也有一身大力,但是比起天生神力的上官野,畢竟弱上了幾成,槍戟相撞,迸射出耀眼的火星,向弋隻覺得雙手驟然脫力,胸口血氣翻湧,想到定王和身後大軍,硬是壓下已經湧上咽喉的一口鮮血,拚盡全身力氣將槍往上一抬,堪堪卸去上官野一半力道。上官野眼中劃過一絲訝異,雙臂用力將他的槍向下壓去,向弋苦苦支撐,眼看銀槍就要脫手,卻不料斜刺裏一柄陌刀突然朝著上官野揮來。


  上官野也是一驚,忙撤戟回護,險險將陌刀格開。向弋的坐騎突然失了重壓,四蹄一軟,跌倒在地,連帶著向弋也頗為狼狽地滾落馬下。隻聽後麵有人吩咐一聲:“快牽馬來!”一名士卒立刻牽來一匹戰馬,向弋感激地朝他一抱拳,接過馬韁,飛身上馬,這才騰出功夫打量救他一命之人。隻見這人端端正正坐在馬上,個子不高,麵龐黝黑,一身普通的鐵甲,手中擎一柄寒光凜凜的陌刀,直指上官野。上官野已經回過神來,抬手正了正兜鍪,沉聲發問:“爾是何人?”“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何須告知姓名!”那人仿佛是喉嚨受過傷的緣故,聲音嘶啞,聽在耳中十分難受,在場之人幾乎都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說得冠冕堂皇,到頭來還不是一樣!”上官野不屑,一揮方天畫戟,“也好,今天就拿你二人項上人頭來告慰三合兄弟在天之靈!”話音剛落,畫戟帶著風聲朝那人當頭劈下。那人卻突然縱身躍起,一腳踏上了上官野的戟杆,身子輕靈如燕子,而那把沉重的陌刀在他手中就像一塊薄薄的木片一樣,揮舞起來十分輕巧。上官野心中不禁敲響了警鍾,收了輕忽,專心對敵。他對自己的力量很有信心,知道現在的向弋內傷嚴重,甚至連坐在馬上不摔下去都是勉力而為,所以並不擔心他偷襲,而眼前這個突然冒出來的黑小子顯然不是善茬。


  見此人立於他的畫戟之上,穩如泰山,氣得上官野幾乎咬碎滿口鋼牙,大喝一聲“走你!”手腕猛然一轉,畫戟映著夕陽在空中劃過一道奪目的光輝,那人並沒有如上官野想象中那樣狼狽摔倒,反而雙臂一展,平穩落地。甫一落地,他又猛地彈躍而起,陌刀刀鋒劃過一道飽滿的弧度,斬向上官野的馬首。上官野將戟一豎,架開了這一刀,順勢調轉戟頭,硬是將那人發髻削下去一半,長發散落,上官野頓時一愣:“阿武?”


  “上官野,你是不是不曾想到當年那個處處受你壓製,最後還替你擋了一刀的遊武還活在人世?”那人將陌刀往地上一插,昂然而立,眼神輕蔑,逼視上官野。


  “怎麽會,當初你——”


  “嗬,你倒是好兄弟,大難臨頭隻顧自己逃走!若非大王恰好路過將某救下,某早已是天地間一縷孤魂。看到這道傷疤了嗎?它時刻提醒著遊武:上官野是個忘恩負義的無恥小人,見之必誅!”遊武冷笑一聲,拔出陌刀,再一次砍向上官野——這一次,對準的是他的咽喉。


  上官野當年和同鄉少年遊武一同出門遊曆,途中遇險,他自身難保,得貴人相助這才逃出生天,那人也並未告訴他遊武後來如何,他自己私下裏打聽到遊武這些年並未在家鄉出現,以為他已死於歹人之手,於是常常接濟遊武家人一些金銀。所以他現在心中雖然愧疚,但是自認並無對不住遊武之處,見昔日至交好友幾次三番對自己揮刀相向,心中失望,下手也不再留情。上官野本來就英武過人,加之遊武畢竟身子受過重創,二人交手不過十來回合,遊武就氣力不逮,氣喘如牛,但是依然死死盯著上官野,眼中恨意翻騰。“上官野,你記住,是你欠了我的,我要讓你餘生都活在愧疚之中!”遊武忽然仰天大笑,然後,出乎所有人意料,他迎著上官野的方天畫戟就撲了過去,上官野收勢不及,這一戟正好刺穿了遊武胸膛。


  “阿武!!”上官野大驚失色,正欲下馬察看遊武傷情,忽然眼前銀光一閃,是向弋。向弋臉色雖然慘白,但是表情卻十分堅毅,右手擎槍,穩穩指向上官野,幾名軍兵忙趁此機會疾步上前搶回了遊武屍首。“我南國忠良,死也不容爾等叛逆侮辱。”他聲音明顯中氣不足,但是卻一字一頓說得十分鄭重,“武者,唯有戰死。苟且偷生,與螻蟻何異?上官野,向弋但有三寸氣在,絕不使麾下弟兄落入敵手,若向弋身死,你莫為難他們,且放他們歸鄉。”向弋身後隊伍中隱隱有悲泣之聲,向弋回頭,有氣無力地斥道:“七尺男兒,休得啼哭作小兒女態!”上官野心中百感交集,無心同他多言,沉默著將方天畫戟上的血跡在靴筒上一擦,擺好了起手式,一雙虎目直視向弋:“承君此諾。”


  這一戰,向弋身死,臨死前含笑望向頭頂已經漸漸黑下來的蒼穹,喃喃說道:“感君區區懷,生死不須疑。大王,弋先行一步。”上官野下馬,摘下兜鍪,朝著向弋的屍體深鞠一躬,以示敬意。複又上馬後,看向白桐匆匆逃亡留下的這將近十萬大軍,揚聲道:“眾位兒郎,你們向將軍死前囑托上官某放爾等歸鄉,某尊重向將軍遺願,你們,走吧!”


  “向弋者,世之忠烈也。”


  ——《南北人物評說·向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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