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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九夜 桃花亂落如紅雨

  三月的北國溪州西林郡元安縣下了一場紛紛揚揚的桃花雪,氣溫驟降,道路濕滑難行,故此來往客商都暫時推遲了行程,恰好縣城裏最大的酒樓新來了一個說書先生,於是大家不約而同聚集在了這裏飲一杯溫酒,聽一段故事,直把幾個酒博士忙得腳不沾地。據說這新來的說書先生藝名青衣舊客,行蹤不定,四海漂泊,一部書從來不說第二遍,每說完一部書就會銷聲匿跡一段時間,再次出現時,總會有新的故事,或是宮闈秘辛,或是江湖奇事。有人為了聽到自己想要的消息追隨他四處奔走,也有人為了一段不知真假的流言如癡如狂,但是這些都和他無關。他隻是坐在那裏,一張長幾,半截響木,說盡天下分合。


  離說書開始還有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座中客人一個個翹首以待,大堂裏充斥著撲鼻的酒香。忽聽某處擊節一聲,有人呼啦一下掀開厚重的簾幕,口中咿咿呀呀用一口關外方言吟著一首詩,不急不慢地踱上台來。有關外來的讀書人低聲同他的同伴交談:“這老丈有點意思。”“李兄,此話怎講?”同伴問。“皓然隻似林梢雪,月滿人間颯颯寒。昔日一言驚燕雀,看朱成碧二十年。賢弟可知此詩何解?”“某才疏學淺,還請李兄賜教。”李姓書生將嗓音壓得更低:“賢弟可知北國武林世家白馬林氏?林氏多年前被聖人抄家,上下百餘口隻逃脫了家主林深的一雙兒女,他的女兒,那可了不得!如今南國雍王起兵造反,那小娘子官居行軍副總管,她的表字正是皓然,可不就是‘皓然隻似林梢雪’麽!再說‘月’。雍王帳下行軍司馬複姓東樓,單名一個‘月’字,傳言此人人如其名,真真是個皎皎如月的郎君。至於說這結尾兩句嘛……某也參不透。然而光是前兩句,就已經足夠聖人將這老丈處死的了。要知道,聖人最近可是又下了一道旨意,刨了林氏祖墳,把‘林’姓改為‘蝮’,足見聖人恨意之切。哎,不說了,開始了開始了。”


  青衣舊客一身破舊的青灰棉袍,戴著一頂髒兮兮的黑紗帷帽,腳上趿拉著一雙開了線的布靴,瘦長的手指間夾著一截十分光亮的響木。有眼尖的商賈打量他一番,心下暗驚:這人不要看打扮得窮酸落魄,但是身上隨便摘下來一樣東西都足以買下這座酒樓!青灰棉袍麵料是火浣布,水火不侵,這種布料織造極其困難,一般除了帝王之外,隻有大富之家才能買得起火浣布,棉袍夾的棉花是吐蕃出產的優質絲棉,觸手暖軟,最裏麵的掛裏乃是冰蠶絲織成的虹錦,在陽光下七彩光華流轉,千金難求;編織帷帽的竹子很普通,但是帷帽上的這一層黑紗織法十分特殊,雖然薄如蟬翼但是從外麵絲毫看不到裏麵的光景,暗沉如日暮時分的天空,因此得名薄暮紗,前朝末代皇帝為討寵妃歡心,曾經傾盡全國之力尋得三尺,未待裁成披巾,叛軍逼宮,這三尺薄暮紗竟淪為了那妃子的斷魂索,後來,世上就隻剩下了薄暮紗的傳說,再無人得見;那布靴出自南國國都蕙京城的織霞莊,從針腳判斷,應該是幾年前去世的織霞莊老莊主夫人的作品,這位夫人年輕時繡工堪稱天下一絕,上了年紀之後隻偶爾給自家的後輩們縫補一下衣服,未曾聽說她為其他人做過鞋襪;最後是說書人手中的這截響木,它由千年的烏木製成,切麵光滑,木紋細膩,因為打磨得當和常年使用,表麵光亮如鏡,乃是烏木中的極品。


  這邊商賈還在咋舌稱奇,那邊說書人已經用響木“啪”地一叩長幾,開講了。這是一段新的故事,卻說的是江湖上一段舊公案。


  說是多年以前武林中有兩個家族,一個是百年的武林世家淩家,一個是初綻鋒芒的武林新秀鞏家。兩家都以出神入化的箭法聞名,某一日,鞏家年輕的家主鞏悅慕名而來,向淩家家主淩風挑戰。淩風欣然應戰,最後鞏悅以一箭之差險勝,淩風撫髯笑稱自己年邁,甘拜下風,鞏悅被淩風的豁達感動,兩人相談甚歡,當時就在各路江湖兒女見證下結為了異姓兄弟。兩年後,淩風去世,鞏悅卻沒有收到淩家發來的訃告,一怒之下,鞏悅不遠千裏來到了淩家責問淩風之子淩昇,淩昇卻道在其父逝世的當天下午就發出了訃告給各路親朋好友,說父親與小叔父感情甚篤,父親去世,怎麽會不告知他呢?二人都是直來直去的脾氣,說到最後竟然動起了手,無奈淩昇一身武藝深得其父真傳,加上正是年輕力壯之時,最後鞏悅竟敗在了他手下。當時鞏家已今非昔比,在江湖上也樹立了一定的威望,鞏悅深感難堪,憤怒之下宣布與淩家決裂,永不往來。淩昇覺得對不起這位性情耿直的叔父,數次試圖挽回,無果。後來有一天,鞏家一個外門弟子求學鞏家家傳絕技“連珠箭”不得,惱羞成怒,在鞏家水井之中投毒,毒死了連家主鞏悅在內的所有人,就連雞犬都不曾幸免。唯有鞏悅長子鞏錦因為在外遊學而逃過一劫,幸運的是,鞏家絕技“連珠箭”的訣竅在鞏錦出發前就被鞏悅塞進了他的包袱裏,讓他有空多多體悟,這才沒有被那外門弟子竊走。有人說那外門弟子分明就是淩家的細作,還有人說淩家向來以俠義著稱,不屑於用那些偷雞摸狗的下作手段。但是事實是,那個外門弟子就此消失,就連鞏家大郎鞏錦都不知去向。又七年過去,淩家得罪天家,滿門抄斬,兩個江湖上威名赫赫的大家族,就此消失在曆史的洪流之中。


  最後,說書人將響木在幾上一拍,驚醒了還沉浸在書中的一眾聽眾:“要某說,‘善惡有報,因果循環’,這淩、鞏兩家雖互有齟齬,然兩家在江湖上人人都要稱讚一聲‘義薄雲天’。不管是那忘恩負義的外門弟子也好,還是那猜忌賢良的天潢貴胄也罷,既然敢造下這等罪業,那就要做好償還的準備。眾位說,是也不是?”還不待台下眾人答話,酒樓外忽然闖進來一班衙役,二話不說朝著說書人就撲了上來。說書人仰天大笑,依然是上台時那種悠閑的步伐,如入無人之境一般自衙役和聽眾之間穿過,飄然遠去,隻留下那咿咿呀呀的帶著濃重關外口音的吟誦聲斷斷續續傳入眾人耳中,像生了根一般揮之不去:“皓然隻似林梢雪,月滿人間颯颯寒。昔日一言驚燕雀,看朱成碧二十年。看朱成碧、看朱成碧二十年。”


  直到說書人單薄的身影隱入迷蒙霧氣的那一刻,衙役們才幡然醒轉,氣得在原地直跳腳。這時,街上傳來孩子們嬉笑的聲音:“雪停咯,雪停咯!太陽出來咯!看桃花去,看桃花去!”原本還有些混沌的客商們如大夢初醒,紛紛背上了行囊,套好了車駕,各奔前程。道路兩側桃花開遍,未融化的積雪迎著陽光反射著耀眼的光芒,微風過處,花和雪簌簌落滿人的肩膀和頭發,仿佛這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剛剛經曆了一場倒春寒的午後。在無人注意的酒樓對麵的小小茶棚裏,有一個中年人坐在那裏,臉色十分陰沉,那說書人聲音清越如金玉相擊,一字一句他都聽得真真切切,將茶碗放在桌上,他喚茶博士結賬,下手有些重,惹得茶博士不滿地瞪了他一眼,卻在觸及他仿若結了冰一樣的眼神時瑟縮了一下,連忙錯開了視線,低眉順目地快速給他找好了零錢,端著茶盤退了下去。中年人抬手撫上身側一個狹長的包袱,眼中閃過一絲陰翳:快要十五年了,那個人還是沒有消息,該往哪裏找呢?


  如果此刻有上了年紀的江湖客在此,有可能會有人認出他來:十四年前或者更早之前,就在西林郡永寧縣——元安縣的臨縣,有一座“攬玉山莊”,山莊的外門弟子中有四個人很是出名,人稱“攬玉四怪”,這個中年人正是四怪之首“鐵心”——龍耀,凡是他下定決心要做的事,沒有人能夠阻止他。而他,正是十四年前製造攬玉山莊血案的凶手,說書人故事裏那個欲求絕學不得而心生歹念的外門弟子。他在江湖上消失了十四年,也找了攬玉山莊大郎君宮謹十四年,奈何這個人仿佛人間蒸發了一般杳無音訊。後來,他聽說南國出了個紫衣神弓,掌中一張驚鴻弓如閻王索命一般,箭無虛發,專殺欺世盜名、暴戾無德之徒,滿以為“他”正是自己要找的人,卻不料是個女子,空歡喜了一場。明日便是攬玉山莊被滅門的第十五年,每年的這一天都會有人在攬玉山莊的正廳擺一枝桃花,燃一爐檀香,今年想必也不例外,他便打算來碰碰運氣,看能不能遇到宮謹,卻不料在這裏聽到了一個如此精彩的故事。


  龍耀有種錯覺,那個戴著帷帽的說書人認得自己,並且在他說書的時候他是一直看著自己的方向的。轉念一想,他在心中暗暗嘲笑自己多慮:自己與他隔了半個酒樓加一條大街的距離,縱使他有千裏眼,也無法透過黑紗看清自己。再說,這人好像本來就身懷絕技,說話聲音大些也不足為奇,倒不一定真的是在諷刺自己。又沉思了片刻,他站起身背上了包袱,騎馬向著長寧縣方向緩緩行去。他走後不久,又從另一條街上走來了一個年近而立的青年,紅衣如火,背後背著一張長弓,一頭墨發有些隨意地用黑色絲絛束在頭頂,倒是有不少亂七八糟地披在肩頭,顯得十分不羈,在他身旁還有一個穿一身湖藍圓領袍的青年,看上去比他年輕幾歲,腰挎短刀,十分利落。這兩人不是旁人,正是淡雲閣朱成碧和雲陽。


  他們來這裏是為了代替東樓夜祭拜攬玉山莊無辜喪命的眾人,順便找一個神出鬼沒的說書人。二人沒想到的是,他們來遲一步,說書人已經走了,他們隻得在附近的小店買了個煎餅充饑,然後動身前往長寧縣,正好和龍耀錯開。破落的攬玉山莊,在沒落的第十五個年頭,又即將重新恢複熱鬧。


  “千古興亡,恩怨情仇,都付與說書人案頭響木一拍。大浪淘沙,史海鉤沉,亦不過讀書人筆下墨跡數點。悲乎!”


  ——《史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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