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三夜 請君為我傾耳聽
林上雪一番話振聾發聵,震得嚴勳啞口無言。嚴工嚴大將軍膝下隻有他這麽一個兒子,他常年住在軍營,夫人徐氏把這個兒子寵得無法無天,待他決定開始親自教育他時,他已經變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紈絝子弟,身嬌肉貴,吃不得一點苦,也受不得一點委屈。別看嚴勳在戰場上縱橫叱吒,回到家裏卻拿自己的妻兒毫無辦法。徐氏當初嫁給他之後,跟著他吃了不少苦,嚴工心中有愧,所以她說什麽就是什麽,從不和她爭執,而嚴勳又是徐氏的心頭肉,嚴工隻要一打算教訓這個整日不務正業、惹是生非的混小子,徐氏就抱著嚴工父母的牌位哭得肝腸寸斷。所以,人們每次提起嚴勳,總會感歎一句“慈母多敗兒”。嚴勳身邊的人大多畏懼嚴家權勢,所以嚴勳無論做什麽,大家心裏再看不慣也不會說出來,久而久之,他就變成了鶴觀一霸,人人見了他都要繞道。
嚴勳順風順水慣了,就連親生父母都不曾如此毫不客氣地訓斥他,他惱羞成怒,揚起馬鞭就朝林上雪抽來。一旁東樓月眼中寒光閃過,一揮手,衝霄銀鏈自袖中飛出,將嚴勳的馬鞭纏住,他扯著銀鏈往懷裏一帶,嚴勳腳下不穩,“噔噔噔”往前連跨好幾步,想要收回馬鞭,哪有那麽容易?衝霄鏈在東樓月手中就像活了一樣,甫一碰到馬鞭就一圈圈將其纏緊,根本扯不出來。嚴勳當機立斷棄了馬鞭拔出了腰間寶劍,砍向東樓月。東樓月冷笑一聲,手腕一振,衝霄嘩啦啦一響,鬆開了馬鞭,直抽向嚴勳腰際。嚴勳用劍往外一撥,衝霄又順勢纏上了他的劍,氣得他暴跳如雷,東樓月依然一副風輕雲淡的表情,手上發力將衝霄又是向後一拉,然後自腰間抽出淩雲筆,腳底蓄力往前一縱身,這一拉一躍速度太快,待眾人回神之時,鐵筆鋒利的筆尖已頓在距離嚴勳咽喉不到一指遠的地方。
人群中爆發出一陣陣叫好聲,嚴勳臉色青一陣紫一陣,十分難看。東樓月就在四周一片讚揚聲中收了衝霄和淩雲,撣了撣袖口的灰塵:“某奉勸郎君一句:‘靠山山倒,靠人人走。’是個男人就不要整日躲在父母背後,否則走出去連個娘子都不如,有何出息?”又轉向林上雪:“子義兄,阿妹,沙娘子,我們走吧!”林上雪和沙雁娘乖乖地跟著他走,成仁沒吃到餺飥,一臉不高興,磨磨蹭蹭走在最後。最後,林上雪實在忍不住了:“子義阿兄,不就是一碗餺飥麽?回了王府,吩咐個下人來買不就行了,何必急在這一時?”
他們身後,嚴勳聽到了他們的對話,心裏咯噔一聲。原因無他,嚴工這些年一直感念賢妃的一飯之恩,想要輔佐雍王上位,在數月前雍王剛剛來到鶴觀城時,嚴工特意警告了他,不許他招惹雍王府的人,否則無論徐氏怎麽求情,他都要請家法懲戒他。現如今他得罪了王府之人,雖然不知道他們的身份,但是能使喚動王府下人的人,身份鐵定低不到哪去,嚴勳心中亂成一團,他並非不知道自己阿耶的厲害,那一巴掌下去,連石桌都能拍碎,何況自己這一身細皮嫩肉?也沒心情理會周圍百姓的幸災樂禍,拾了地上的馬鞭,灰溜溜地回府去了。
再說林上雪幾人,剛一走進王府,就被王府長史叫住:“郎君,娘子留步。王爺在書房等候多時了,說是有事相商,讓仆在此等你們回來。快請吧!”沙雁娘看看長史,笑著對東樓月道:“郎君,兒有些累了,不打擾你們談事,這廂先下去休息了,告辭。”說著,朝幾人行了禮,轉身走了,林上雪三人則跟著長史去了白檀的書房。白檀請幾人坐下,有丫鬟為他們端上了茶水,白檀揮退她們,端正了坐姿,一臉嚴肅:“小王方才收到了京中來信,說是聖人有意將舍妹遠嫁南海扶荼王。扶荼乃是蠻夷之地,蟲豸橫行,瘴氣彌漫,小王隻有這麽一個一母同胞的阿妹,如何舍得她遠嫁蠻夷受苦?”
東樓月撥了撥盞中的茶沫,問:“那麽,王爺有何打算?”“救舍妹出蕙京,某願隨你們起兵。”白檀咬咬牙,下定了決心,他一直謹記母親臨終前叮囑他的話,縱使南皇再不喜歡自己也從無怨言,然而這一次他再也忍不下去了。白梅從小就和他相依為命,他親眼看著她從牙牙學語到如今亭亭玉立,於他來說她重於生命,所以他無法眼看她嫁去扶荼而無動於衷,寧願背負謀反的罪名也要將之救出火海。“王爺確定嗎?這可是一條無法回頭的路。”東樓月依然用那種可以急死人的慢悠悠的語氣問白檀。
書房裏一片寂靜。東樓月終於舍得放下茶盞,跪直身子,一雙精光閃爍的鳳目炯炯地注視著白檀:“成,則王爺坐擁九州;敗,則死無葬身之地。王爺可想好了?”白檀雙手在膝上緊握成拳:“我此一生,已無回頭之路。望先生助我。”白檀俯身下拜,連對東樓月的稱呼都變得愈發恭敬。東樓月也拱手回禮:“王爺請起,吾等定當全力相助。”兩人客氣一番,白檀急切地問:“先生,現如今最要緊的是如何將舍妹從蕙京救出。先生可有良策?”東樓月抬手一指林上雪:“王爺,此事你當問雪兒才是。探丸借客之流,她稱第二,天下鮮有人敢當第一。”見白檀投來詢問的目光,林上雪略一思索,點了點頭:“王爺放心,兒有辦法將公主毫發無損帶出京城。下月二十八就是太後壽辰,蕙京解除宵禁三日,兒當親自前往蕙京迎回公主。”白檀鬆了口氣:“如此,白某謝過娘子。大恩大德,永世銘記。”
從書房出來,一直被忽略的成仁揣著手湊到林上雪身邊:“阿妹,你有什麽法子救出平和公主啊?”東樓月瞪了他一眼:“到時候你就知道了,事成之前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哦哦。”成仁深刻感覺自己又莫名其妙被東樓月鄙視了,閉了嘴,默默地繞到了林上雪另一邊。林上雪沒有直接回自己的院子,而是去了沙雁娘那裏。這次營救白梅,她不打算帶很多人,一來目標太大,二來自己可以相信的人中隻有沙雁娘和自己的武功一樣走的是輕靈敏捷的路子,更方便從深宮大院之中救人。兩人商議完畢後,決定事不宜遲,三日後就啟程前往蕙京。
三日後的清晨,鶴觀城郊,東樓月、成仁和白檀三人一起來為林上雪和沙雁娘送行。成仁性子向來粗曠,嘻嘻哈哈隨便囑咐了幾句就被一旁實在聽不下去的東樓月扯到了一邊,他則來到林上雪麵前,伸手為她理了理衣襟:“雪兒,對不起,某又不能陪你一起,要讓你孤身赴險了。”“阿兄哪裏話,這不還有雁娘在嘛!兒不會有事的,阿兄放心便是。要不,兒給你發個誓?”林上雪笑道。“又胡說,該打!”東樓月佯怒,卻也沒有了方才的緊張,從衣領中翻出一隻巴掌大小的錦囊摘下,“這個錦囊裏裝的是某一直隨身佩帶的護身符,你拿去,讓它替某陪著你。”林上雪接過錦囊,小心地掛在頸上:“謝阿兄相贈。”見他們話別的差不多了,白檀走了過來,遞給林上雪一枚虎骨韘:“林娘子,此物隻有某和舍妹識得,你若是貿然前往,某恐她不會相信,到時候你隻需將這枚虎骨韘交給她即可。”“唯。”林上雪接過虎骨韘,將它放進了百寶囊中,和沙雁娘二人飛身上馬,絕塵而去。
與此同時,蕙京城皇宮。南皇白宴正在書房裏批閱奏折,忽然感覺右眼皮一陣狂跳,他感到一陣煩躁,索性擱了朱筆,喚內侍為他沏茶。“阿裕,朕不知為何這右眼皮一直在跳個不停,想來近日將有大事發生。你說呢?”“下月就是太後壽辰,大家想必是近日勞累過度,還是要好好休息啊!”內侍阿裕笑眯眯地為白宴沏了一杯茶,然後退到了一旁。白宴喝了口茶,忽然想起了什麽,眯起了眼睛:“那林上雪還是沒有消息麽?”阿裕恭敬地答道:“所有的線索都斷在了磧穀,仿佛有人刻意替他們打掩護一樣。大家,還要繼續查嗎?”“查!早知如此,朕當年就該讓三郎殺了她,到如今竟是養虎為患了!”白宴重重地將茶盞摜在地上,茶水潑了一地,冒出嫋嫋的白煙。“大家息怒,奴婢這就去讓他們繼續查,務必給大家一個交代。”阿裕不敢觸白宴的黴頭,匆匆施禮退了下去,隻留白宴一個人坐在禦案前恨恨地咬牙,把林上雪罵了一遍又一遍。
含章殿。鐵太後剛剛起身,正由著宮女為她梳妝,就見她的心腹大宮女從外麵急急走進,她皺了皺眉,問:“阿如,一大早,你這麽慌慌張張做什麽?”“殿下,方才聖人身邊的阿裕來告訴婢子,聖人又發脾氣了,連最愛的茶盞都摔了呢!”阿如規規矩矩給鐵太後行了禮,這才開口。鐵太後無奈地搖頭:“大郎這脾氣也該改改了,這麽些年,吾勸了他不知多少次,哎!這次又是為了什麽?”
“太後可記得早先在聖人壽宴上行刺的那個女刺客?”
“哦,吾有些印象,仿佛是民間叫做什麽‘紫衣神弓’的?”
“正是。自那次行刺未遂之後聖人就一直在查,結果後來發現她是淡雲閣閣主的義女,就在查到這一消息的前兩日,他們剛剛斷絕義父女關係。她離開淡雲閣之後去了萬刀山莊,挾持趙莊主的義子,逼得他將一千陌刀隊雙手奉上。聖人發覺情況不妙,派出烏衣衛試圖半路截殺他們,未能成功,然後就失去了線索。若非有人故意替他們隱瞞,那麽多人的一支隊伍,又怎會莫名其妙失蹤?偏偏淡雲閣和萬刀山莊朝廷都招惹不起,聖人就是為了這個才發的脾氣。”阿如接過梳篦,輕輕地梳理著鐵太後有些花白的頭發,一邊將自己打聽到的情況娓娓道來。
“唉,吾老矣。大郎要做什麽,吾也沒有那個精力去管咯!隨他去吧!”鐵太後塗脂抹粉但是依然遮不住歲月痕跡的臉上現出疲態,擺了擺手,製止了阿如繼續往下說。
是夜,鍾靈山洞府。正在打坐吐納的明月上人白麗飛驀地睜開了雙眼,望著洞外星辰閃爍的夜空,喃喃道:“熒惑守心,大凶,主國有殤。前因後果,報應不爽。”
天幕之上,熒惑與心宿發出明亮的光芒,南北兩國君臣百姓上下惶惶,更有個別野心勃勃之人暗地裏開始招兵買馬,靜待時機,逐鹿天下。
“光和十一年,熒惑守心。帝心惶恐,命道人卜於觀星台,無果。未幾,晉禾郡饑,湄澤郡旱,國為之亂也。”
——《北國書·厲帝本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