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與捂的哲學,看透命運的它
如果把思路換一種方式進行描述,可以稱為一種演奏路徑的呈現。
告別是一部多樂章的奏鳴曲,每個樂章的節奏、音色、情感色彩都不一樣。
如何透過層層迷霧將航線路標插在繁雜的音樂內部,是個技術活,也是個體力活。
它既需要感性的理解,同時也需要理性的保駕護航。
此處的感性因人而已,有人偏向於用通過對音樂外部的解讀, 有人偏向於通過樂譜上的音符關係解讀。
即便融合了原主對音樂的部分理解,但李安還是堅定站後者。
譜面大於一切。
這也是他近一段時間以來練習告別的中心指導思想。
在樂譜中標註力度的片段,通過不同力度的音色演奏,在強弱的轉換中通過手指技術使樂曲更為鮮明的標表現出音樂的戲劇性,即他所理解的作曲家在創作時的情感流露。
客廳昏黃的燈光下,魏三碗靠坐在鋼琴一側的老舊沙發,凝實的目光穿過老花鏡,落在鍵盤上來來回回的雙手。
他一手握著茶杯, 一手搭在沙發扶手上,皺巴巴的手指不時跟著跳動在空氣中的節奏敲打兩下。
顯而易見,從第一樂章到第二樂章,李安的處理很清晰。
每一個動機前後都有明確的處理。
但很遺憾,第二樂章臨近結束時候,他已經記不清李安在這一樂章開始的處理部分,更不用說第一樂章。
彈得真不錯,可沒有給他什麼記憶點。
魏三碗心裡如是說。
隨著鋼琴上的手指在漸慢中像是點點失去力量的支撐,音符在一個附點接連一個附點的向下墜落。
直至琴箱中再沒有半點聲音傳出。
他聽到了,哪怕到最後一刻,李安都在控制手指的下鍵的力度。
技巧上完成的極富規格。
可情感呢? -
李安輕噓一口,收臂扯手結束演奏。
他覺得自己這遍彈得還不錯。
「老師。」
他側身看向一旁。
片刻後魏三碗像上次誇讚他的月光一樣,毫不保留的說出了真實聽感:「太平。」
氣氛一瞬沉靜。
李安微微皺了下眉,平?
他不質疑魏三碗的點評,只是作為一個演奏者的下意識反應。
至少在他聽起來並不平。
尤其是第一樂章第二主題結束之後的動機再現, 他覺得是自己剛才這遍處理的相當到位。
一番虛心的請教過後,李安明白了魏三碗指出的「平」。
情緒。
音樂沒有表達出一種給人印象深刻的情緒。
看著李安依舊疑惑的眼神,魏三碗提示道:「你覺得自己投入了, 和別人聽見你的投入是兩碼事。」
李安一愣,隱約從這話里找到了些靈感。
「回去再好好琢磨琢磨,從各個角度思考,從作曲家的角度思考,從聽眾的角度思考,但最後還得回到自己的思考。」
魏三碗最後囑咐:「練琴的時候一定要多思考,第一節課我就告訴你了。」
李安思索片刻,沉吟道,「謝謝老師,我知道了。」
魏三碗笑笑:「行了,別坐那了,過來喝口水。」
後面的時間李安陪老兩口聊了會天,講了講他的十一。
說到雅樂買琴包過考級的事情,魏三碗破口大罵。
但罵歸罵,有些事情魏三碗也沒有辦法。
他要是跳出來說句話,在蓉城範圍內還是有相當影響力的。
可他不能,這裡牽扯的問題太多。
這不單單是砸人家的飯碗。
他魏家班培養出來的學生,開了琴行當了老闆, 就一定是乾乾淨淨的嗎。
有些事他清楚著呢。
魏三碗嘆了嘆,看向李安:「咱們做教育,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有些錢可以掙,有些錢咱不能掙。」
這話要換做李安剛畢業的時候聽,他舉雙贊同。
他現在也贊同,但保留一些意見。 -
臨走前魏三碗提了個事。
「對了,幽幽下個月出初回國。」
李安腦海中閃過一個人影。
魏三碗掏出煙,李安幫忙點上。
「你也來一根。」
李安給自己也點上了一根,
「這次她維也納那邊的老師,奧拓也會跟著過來。」
李安心喜,前段時間他還在網上看過對方在漢堡音樂和戲劇學院的大師班講座視頻。
克里斯托弗.約翰森.奧拓,維也納國立的鋼琴教授,非常知名的德派鋼琴演奏大師。
他知道這個人,他和林幽幽當時還沒畢業的時候,魏三碗得知林幽幽想出國,就把林幽幽推薦到了奧拓那。
「我們也好多年沒見了。」魏三碗感慨。
這段李安有印象,他大二那年,魏三碗去聖彼得堡做學術訪問,和奧老頭結下了一面之緣。
聽到大師要登錄蓉城,李安心裡頓時癢了起來。
魏三碗咧嘴道:「按照管理,咱們學校的留學生畢業回國都要開匯表演音樂會。」
「幽幽能折騰,也懂事,借著回國要開音樂會這事,硬是自己掏腰包把奧老頭也請了過來,電話里給我說,讓奧老頭來給師弟師妹們開次大師班。」
「這是好事啊。」
李安跟著點點頭,確實是好事,小林有心了。
「所以我尋思人既然都答應來了,跑一個學校也是跑,跑三個學校也是跑,我就幫忙聯繫了蓉城周邊的幾所學校,到時候奧老頭幾處講講課,開開音樂會,這來回的機票,食宿,辛苦費也就出來了,也就不用幽幽自己掏腰包了。」
一舉兩得,老師也有心了。
魏三碗掐滅煙頭,「李安,這個月你好好準備準備比賽那幾首曲子。」
李安會意:「明白。」
魏三碗:「到時候讓奧拓幫你好好聽聽。」
「謝謝老師。」
「行了,走吧。」
「老師再見。」
當老師的有時就是這樣,要說林幽幽和李安這兩個孩子,那必須是人幽幽更努力,更懂事。
可本科這四年,魏三碗一直偏的卻是李安。
林幽幽打電話和他說奧拓要來的事,他第一時間想到李安。
他想讓奧拓好好給李安指點指點。
有些東西他已經沒辦法再指點了。 -
出了魏三碗家,李安長出一口氣。
他有點激動,只等十一月的到來。
期待奧拓大師課的同時,他也沒忘魏三碗今晚提示他的情緒問題。
這個問題足夠他消化一段時間了。 -
『你覺得自己投入了,和別人聽見你的投入是兩碼事。』 -
陳璇正在電腦前練習剪輯,聽到門響回頭,還沒來得及站起來就見李安風風火火的脫了鞋竄到鋼琴前。
「陳大師,幫我聽聽,聽完告訴我你聽到了什麼。」
陳璇聞言什麼都沒問,放下手裡的活認真的豎起耳朵。
李安調整好呼吸,彈手落鍵開始了演奏。
告別第二樂章,富有表情的行板。
李安如法炮製了四十分鐘前在魏三碗家彈得那一版。
彈完之後他迫不系帶的看向陳璇。
「唔,怎麼說呢。」
陳璇邊思索邊說道,「挺好的。」
李安笑:「放心大膽的說。」
陳璇這個十一假期聽李安彈過那麼幾次第二樂章,不過都是在練習片段。
這還是她近期來第一次聽到對方如此正式的完整演奏這個樂章。
「讓我組織一下語言。」
陳璇捋了捋神思。
雖然她不會彈鋼琴,但是作為一名國院畢業的長笛演奏者,她練過非常多的大型奏鳴曲。
從演奏的完成度而言,她認為李安是沒什麼可挑剔的。
所以她想從音樂表現力上來談談。
坦白說,陳璇在聆聽的過程中,並沒有跟著李安的樂思走。
「是因為音樂沒有抓住你嗎?」李安問。
陳璇搖頭:「我喜歡跟從我聽到的東西走。」
李安:「嗯嗯。」
「是這樣。」
陳璇覺得自己整理好了,「先回答你的問題,在這個樂章里我聽到了一種很壓抑的感覺,尤其最後結尾那幾個附點的處理,很美,但很壓抑。」
李安:「繼續。」
陳璇:「然後從標題來講,缺席對吧,如果讓我來思考,我會想象缺席是一種淡淡的遺憾,或是說懷念的感覺,然後再融入其中。」
「譜子給我。」
李安遞過樂譜。
陳璇翻開第二樂章快速尋找,然後目光定在了十二十三兩小節。
「這段只有右手的旋律我記得很清楚,你每組音的音頭都加了一點保持音的感覺,就是這個地方開始我感到了音樂裡面的壓抑情緒。」
「大二的時候我參加過一個法國演奏家的大師課,有一句話我至今記憶猶新。」
「他說音樂的情感內容多都蘊含在音符,音程,節奏與和聲之間。」
好觀點,李安受教了。
陳璇回到她的看法:「所以你是不是想通過某種處理,傳達一種壓抑的情緒,這點只有你自己清楚,我只是表達了一下我的個人聽感。」
「嗯——」
「以上。」
說完陳璇從新冰箱里拿出她提前冰好的可樂遞給李安。
「感受一下我們的冰箱。」
李安接過擰開仰頭灌了一大口,「那情緒呢?」
他放下可樂接著問道:「你覺得整個樂章聽下來平不平?」
「不平啊!」
陳璇詫異李安的這個問題,「我還覺得你彈得太滿了呢。」
等等。
李安猛地抬手,陳璇受到驚嚇似的把拿起的可又放了下來。
太滿了.……
太平了.……
音樂的情感內容多都蘊含在音符,音程,節奏與和聲之間……
練琴的時候一定要從各種角度思考.……
各種信息流彷彿在這一刻全部匯聚到他的頭腦風暴中,忽然,宛如一道小閃電從他眉心閃過。
一瞬李安只覺頭腦一片清明。
起身狂喜抱著陳璇的臉猛咗一口。
「我去洗澡!」
陳璇看著中二版李安衝進衛生間,又摸了摸被咗疼的地方。
心中飄過一句話,每個男人心裡都住著一個少年。
只是。
她的這個少年吧,怎麼傻乎乎的。
不過這種反差好像也挺可愛的。
偷笑。
「女朋友,我的手機,外套兜里。」
衛生間傳來李安的叫喧。
陳璇起身拿起鋼琴上的外套,掏出裡面的手機,屏幕上兩條二十分鐘前的未讀信息。
接著來到衛生間門口從縫裡送了進去。
不小心還瞄到了八度。
轉身門口兩隻歪七八扭的鞋子引入眼帘,又兩步走過去將鞋子收拾到鞋架上。
隨後回到電腦前重新忙活起來。
李安前天說想錄個兩個人的合奏發B站上,她在想怎麼在兩個人都出鏡不露臉的情況下把這個視頻做的好玩一點。 -
衛生間里。
李安放了首姨母演奏的告別二,設置單曲循環,然後拿手機擺到肥皂盒上。
沖著再也不會尿路感染的淋浴,他最後整理起下今天的收穫。
魏三碗的太平也好,陳璇的太滿也罷。
其實表達的都是一個意思,他的整個樂章的設計布局有問題。
因為太在意去處理每一個音符,所以導致整篇演奏都在一種「揚
」的狀態中。
修飾過頭了。
音樂情感蘊含在每一個音符音程和聲節奏中間,看似他以前是這麼做的。
可實際上他只是單純的對音符音程和聲等要素進行分析說莫,並沒有做到分析整體。
就如他現在所聽到的這個演奏家,什麼該在前,什麼該排除,什麼地方應該淡化,什麼地方又該凸顯,對方是在層次分明的表達,最後以一個整體傳遞到聽者的耳中。
Bravo!
其中是做了大量減法的。
一部作品就像一支水杯,容積是有限的,如何在有限的容積中調配出自己心目上的最佳飲品。
這是李安今天的最大的收穫。
他悟到了音樂表達中的取捨。
還談不到情感表達,也就是飲品的口味。
拋開之前對於音符之外所有的不屑態度,李安重新思考魏三碗的話——
從各個角度去思考音樂。
這將是他接下來的練習方向。
等他把這個問題研究明白了,或許屬於他想要的那種口味自然而然也就出現了。
他想到那個時候,他再演奏陀螺、黑鍵、月光、李斯特英雄等等作品的時候,他的音樂應該會走向具象化。
啊。
還有什麼是比這更讓人心潮澎湃的期待。
所以今晚必須好好獎勵陳老師一番。 -
到底是獎勵還是懲罰,怎麼獎勵又是怎麼懲罰,這人家卧室門一關,你誰能知道。
八萬?
八萬也不行了。
自從前天八萬鼓起勇氣上床湊熱鬧被坐了一屁股之後,隨後兩天只要一聽床板響,就躲到卧室外面。
那戰場好兇殘的啊喂。
總之就那麼點事,稍微說說的話,那就是小米略顯特殊的體質了。
由此衍生出了某晚那一幕。
當時大腦一片空白的小米問了李老師一個問題。
身後的李老師聽完之後只覺得腎疼。
至於什麼問題,大傢伙自己腦補一下就行了。
反正今天這番攀山越嶺之後,陳璇的兩條腿都捂出了汗。
認識陳璇到今天,李安頭一次知道對方衣櫃里還有這種東西。
「夏天沒見你穿過呢?」
「第一次穿。」
「什麼時候買的?」
「前天和小雨逛街,她說這是低投入高回報。」
嘶。
「小雨老師,有點哲學在身上啊。」
「什麼意思,所以她說的對——」
「啊!」
陳璇正曲膝彎腰解放著左腿,話還沒問完忽然眼前一陣天旋地轉,再次睜開眼已經被李安公主抱起在懷中。
「你幹嘛!」
「再洗個澡,另外,誰說的都沒有你說的對。」
「那你以後在大街上還胡亂瞟別人嗎?」
「我沒有啊!」
「你有!」
「真的?」
「真的!」
「那你看錯了。」
「.……老師……您的臉呢。」
「不許叫老師。」
李安呵呵一凶,用大腿蹭開卧室門把手,嚇得門口偷聽的八萬一個哆嗦。
接著瀟洒的走向衛生間。
八萬巴巴的看著這一幕,彷彿心酸的往事再次浮現心頭。
它,曾經也被這個惡霸,這麼弄進過那道透著光的門。
它,知道。
新主人也逃不出和它一樣的命運。
——
「小米,下個月有個德奧派鋼琴大師要來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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