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木染青蓮(二)
在王府做了半月,我們沒再見過他和他那位溫柔美麗的夫人,以為生活不再會有交集,但既然命運千方百計叫我們相遇,便不會這麽輕易就放過我們。
一個春日微醺的午後,我在井邊打水洗衣,一桶的水自然不是我這個年歲能舉起來的,所以井繩拉得很吃力。
好不容易提出半桶水,搖搖晃晃地拉到地上又濺出去小半,而小半井水潑在了一雙精致的黑靴上。
我抬頭,他淺淺地對我笑。
“我來吧。”他伸手幫我提起木桶,五指白淨得我都不忍心讓木桶手柄將它們弄髒。
我惶恐地追上去:“王爺,您怎麽可以幹這個呢,還是讓我來吧!”
他隻當未聞,指指木盆裏的髒衣服:“倒這裏嗎?”
我隻能愣愣地點頭,看他小心翼翼將水澆在衣服上。
“多謝王爺。”我尷尬地蹲下來,一個勁兒低頭搓衣服。
他也蹲下來,問:“爺爺呢?”
我和爺爺從昨晚幹活一直幹到了剛才,期間我撐不住睡了半宿,老人家一直在做,差點累暈過去,但這裏還有那麽多衣服要洗。
其實我們的活早做完了,這些都是別人的份或者主管另加的,這樣明目張膽的欺淩和刁難,僅僅因為我們是他們眼中的連族賤民。
但可悲的是我們一無所有,所以我們沒有資格辯白,隻能永遠忍氣吞聲。
這些,我也不會和他說,即使我對他有好感。
所以我隻是回答:“爺爺午睡呢。”
他笑道:“小穆真是懂事啊!”
我的臉頓時燙得跟火燒一樣,隻能加快搓衣的頻率緩解緊張的情緒。
他突然站起來,我跟著抬頭,看見爺爺不知何時倚靠在門框上,看著他的眼神冷淡得很可怕。
我被爺爺的模樣嚇到,有些不知所措。
最後他負手走去,與爺爺一同進了房間,還鎖上了門。
我覺得好奇,偷偷跑去貼在門上想聽聽他們說什麽,卻什麽也聽不見。
當夜,我們離開了那個擁擠破舊的小院子,住進了一小間別院,雖然也不是很大,卻很小巧別致,小院裏還有一個小水塘,立著幾株翠綠的蓮蓬,我滿心期待它們開出荷花的樣子。
更重要的是,隻有我和爺爺兩個人住。
我高興得不得了,在房間院子裏來來回回地看啊跑啊,爺爺自始至終隻是坐在屋簷下吸他廉價的水煙,不發一語。
我坐到爺爺身邊,問他:“爺爺,有新房子住,您不高興嗎?”
爺爺摸著我的腦袋,反問我:“小穆啊,如果別人給你新房子新衣衫,但是要把爺爺帶走,你還要嗎?”
我艱難地抉擇著,最後還是說:“那還是不要了,有新房子新衣衫卻沒有爺爺,小穆也不會開心的呢。”
爺爺寵溺地親親我的臉,最後什麽也沒說。
往後我們的生活越來越好,下人們見了我們不再欺負我們,主管也不會不講道理地給我們分配繁重的工作。一天的夥食也變好了,從前我們隻能就著涼水啃硬饅頭,現在我們可以有熱騰騰的米飯吃。
有時候我們還能吃到稀罕的肉,印象最深刻是糖醋裏脊,那是一道澆著甜甜的湯汁的雞肉的菜肴,第一回吃,那種味道就讓我欲罷不能,每回我都會拚命搶到兩根,分一根給爺爺。
似乎隻要有一根糖醋裏脊放在飯頭上,那頓飯就會變得特別美好。
十歲那年生日,爺爺給我做了一個小小的稻草人當生辰禮物,每年生辰爺爺都會做一個小玩意兒給我,雖然不是新衣服不是好吃的,我都是如獲至寶一樣開心。
今年卻不同。
一個美麗的女子與幾個打扮精致的侍女來到我們的小院子,帶來的還有一些錦緞做的新衣裙,各種好看的首飾,大半都是我不曾見過的。
這個女子我記得,是他的夫人,是當朝相國之女,名叫田宛夜。
金枝玉葉,長得傾國傾城,還琴棋書畫無所不能,真是任誰站在她身旁都要自慚形穢。
我也一樣,她親切地給我梳洗穿衣時,我聞著她身上的香味,看著她嫩滑的肌膚,身為窮苦人的自卑便無可遏製地在身體裏翻騰。
她說慶祝我生日快樂,還命人準備了一桌豐盛的晚餐。我很開心,吃著隻屬於我一個人的糖醋裏脊,甜甜地喚她田姐姐。
爺爺卻隻是坐在角落裏吸水煙,對田宛夜的到來視若無睹,她帶來的東西他也一概不理。連後來田宛夜親自請他上桌他也直接無視,惹得一眾下人紛紛低聲指責他,我也覺得爺爺未免太不近人情,好好的興致也被他澆滅了。
那時的心情我竟是討厭著爺爺的,一想起這個,我便將自己恨到了骨子裏!
從那以後,他與田宛夜便經常來找我們,每次來都會給我和爺爺帶一些吃的穿的。
我總是穿著他們的衣服,問爺爺好不好看,爺爺的眼神看著很憂傷,又是那麽無奈,但那時的我年少無知,又如何看得出來這些?
幾年後我大一些,我終於對爺爺的冷淡發起抗議,指責他不近人情不懂感恩。一開始爺爺隻是說我小孩子不懂,幾次三番後爺爺終於忍無可忍,告訴我說這些東西都是冉青他們施舍我們的,是嗟來之食,我們不應該要。
我覺得爺爺對他們心存偏見,那時我已經被冉青與田宛夜的小恩小惠衝昏了頭腦,忘記了那些年,牽著我在冷漠的世道給我溫暖的是爺爺,在風雪中敲開千家萬戶的門,隻為了我要口飯吃的人是爺爺,義無反顧辭去好不容易找到的營生隻為了維護我的清譽的還是爺爺。
那個時候,我不能明白金銀財寶這些東西與爺爺比起來,是多麽廉價,給我這些的人又是多麽歹毒可怕。
我漸漸疏遠爺爺,後來甚至還跑去田宛夜的院落找她,天天與她膩在一起。我羨慕她能有那些精致的首飾,能有穿不完的衣服,一雙手每天都是幹幹淨淨的而不必幹髒活,我渴望自己也能變成像她那樣的人。
這個時候,我就會想到冉青,我若能成為他的妾室,這些東西我也能擁有吧。
但即使我的虛榮心開始膨脹,我依舊保持著自己的原則,我的一切,包括我的人我的心,都隻會給我心愛的人。
所以,我從不與那些侍女一樣故意對冉青獻殷勤,不會刻意接近他對他示好,即使好幾次是他主動找我搭話。
一次我在後廚洗碗,遇見府裏的大廚,他中午吃飯時酒喝多了,醉醺醺地靠過來,開始對我動手動腳,沾滿油垢的肥手掌和肥豬似的臉讓我覺得惡心。
我尖叫著反抗,但是根本逃不掉,眼看就要清白不保,大廚肥碩的身子突然就被丟開砸在柴堆上。
那時我沒有看清救我的人是誰,但就是知道是他。我害怕得不行,什麽也管不得就埋在他懷裏哭。他輕輕地拍著我,不厭其煩地安慰我。
等冷靜下來,我才覺得不好意思,慌慌張張地離開他的懷抱,但他身上的氣味依舊縈繞在鼻尖,撩撥我的心弦。
他緊緊看著我,眼神似火一樣熱切,他說:“小穆,你長大了。”
我不理解他為什麽特意這麽說,我當然一直在長大,那年我已經十六歲了。
他讓人處置那個大廚,罰得特別重。聽見有人求情,我才發現,田宛夜也在這裏。
那時,我眼中溫柔體貼的田姐姐看我的眼神變得很不一樣,是惡毒冰冷的,就像蛇蠍盯著自己的獵物那般,直教我毛骨悚然。
那天晚上,我一個人對著鏡子看了很久,腦海裏回響他對我說的那句話,真的,原來我真的長大了,出落得亭亭玉立,比田宛夜還要美。
後來,他經常主動來找我,一開始也隻是聊天,簡潔的他會單獨帶我出去玩。
他聽說我喜歡吃糖醋裏脊,便帶我去帝都最好的館子專門點這道菜給我,有時還會送我一些別致的發簪玉佩之類。他送我的東西我都舍不得拿出來,都很寶貝地鎖在櫃子裏,經常拿出來看看。拿著那些東西,我一個人都能傻笑上好一會兒。
後來他還教我讀書識字。我很聰明,一學就會,於是他又教我作詩。
一開始學的時候,我還試著給我們兩個人做了兩句:
蟬知有木染青蓮,翠景煙波欲挽仙。
許是正值情竇初開的年紀,我自認為感覺到冉青對我有好感,以為他也喜歡我。於是我憧憬著唯美的愛情,希望我們能像這兩句詩一樣,天造地設,神仙眷侶。
如今想起來,那時他根本沒有給過我哪怕一個承諾,這些所有都是我愚蠢,自作多情罷了!
然而我無法自拔地,日日夜夜想著他,拚命製造和他相處的機會,這個時候我並不是貪圖皇妃的身份,我隻是單純地想和他在一起,成為他妻子,因為我找到了比那些金銀首飾更珍貴的東西。
十七歲那年生辰,我在王府的第十個年頭,他問我想要什麽禮物。那時我已經讀了不少書,想法和審美與從前大不一樣,想起自己院子裏的小荷塘實在是簡陋得緊,於是就說希望將院子弄得好看些。
當天他找人來改建了院子,依我的意思擴建了荷塘,搭上小橋,周圍繞上翠竹,簡樸的院子變得小巧別致起來。
爺爺是過來人,看出我對冉青越陷越深,當夜忍不住勸我回頭是岸,還說冉青城府很深,不是我這樣一個小丫頭能對付得了的。
這種話,他每回看見我與冉青在一起都會說一遍,我次次也都隻當未聞,這次卻不一樣,沒有得到我的回應,他開始不依不饒。
我氣憤地與他爭辯,說冉青的百般好,又斥責爺爺冷血無情,故作清高。
那夜我們吵得很凶,誰也不讓誰,惱火之下,我說了今生今世說過的最不可饒恕的一句話,我說希望爺爺死了才好。
奪門而出的我,沒有看見爺爺當時崩潰欲絕的神情。
(今天番外二全部奉上,不好意思久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