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二章 九大碗
詹元生是在嘲諷陸婉秋,可又何嘗不是在嘲諷他自己?
又或者他其實是在嫉妒陸婉秋。
這一刻,他從沒有這麼期望自己是個女人。
如果他是個女人,他就可以像陸婉秋一樣哭的肆無忌憚,哭的隨心所欲。
那埋藏在心裡許久許久的遺憾,也可以借著淚水,稍稍緩解一二。
可他不能。
僅僅只是因為,他是個男人。
身為男人,他天生就應該是那個一家之主,那個為了家庭遮風擋雨的擎天大樹。
他可以流血,流汗,卻不能流淚。
身為男人,所有的淚水,都已經在成年的那一刻,流盡了。
因為這殘酷的人世間,不相信眼淚。
…………
面對陸婉秋的白眼,詹元生只是笑了笑,便端起了「宮保雞丁」,先夾了顆花生塞進嘴裡。
嘎嘣!
過了油的花生很是酥脆。
輕輕一咬,就整顆爆裂成幾十個碎片,稍稍研磨,就化成飽含著濃濃香氣的花生糊糊。
點睛之筆在控油上面。
油是豬油和花生油的混合油,低溫油炸到酥脆之後撈起的花生,又被林放用拳勁把沁入花生內部大部分油給瀝出來。
於是,這過了油的花生既有了混合油的特殊滋味,又有了油炸食物的特殊香氣,更有著別的烹飪方式不具備的極致酥脆口感,偏偏又被怯除了那油脂過多的唯一缺點。
一顆花生入口,詹元生就差點沒忍住大聲誇讚。
他也是個好酒之人。
但凡好酒,總離不開花生、茴香豆、豆腐乾這幾種常見的下酒菜。
詹元生不知道吃過多少種花生,不管是水煮、砂炒、油爆還是咸干,也不管是怎樣出色的名廚料理,卻全都沒辦法和此刻的花生相提並論。
這花生,也太好吃了吧?
更讓詹元生忍不住想要拍案叫絕的是,這花生,不過是「宮保雞丁」這道菜的輔料,雖然重要,卻也不過是個配角。
真正的主角,卻是那一塊塊色澤棕紅,望之讓人口水直流,忍不住大快朵頤的雞腿肉!
詹元生又吃了顆花生之後,沒有再多等哪怕片刻。
口腔里不住分泌的口水,讓他迫切的想要知道,這「宮保雞丁」和「陳皮雞」,到底有什麼不同!
「咕!」
詹元生才把筷子上的雞丁塞進嘴裡,他的眼睛差點沒有整個凸出來。
嫩!
真是太嫩了!
它不是那種嚼兩下就化掉的嫩,而是那種明明帶著皮和筋,頗有嚼頭,可只要牙齒切割上去,立馬就一分為二的嫩。
果然不愧是用的雞腿肉!
詹元生感覺,這才是真正用雞腿肉做出來的美食。
雞肉,它就應該這麼好吃才對!
林放做的這道「宮保雞丁」,足足同時具備了香、脆、嫩、彈四種口感,這四種口感又達到了微妙的平衡。
單獨吃花生的時候,香和脆是平衡的。
單獨吃雞丁的時候,嫩和彈是平衡的。
可當花生和雞丁一起吃的時候,香、脆、嫩、彈四種口感又重新組成了另一種平衡。
千言萬語,無數的誇讚,最後變成語言的時候,卻又那麼的蒼白無力,詹元生不得不感嘆一句:「這』宮保雞丁』,實在是太好吃了,以後吃不到可怎麼得了!」
要是沒有吃過這種美食還無所謂,以詹元生的財力,他完全可以讓別的麟級大廚為他做菜。
要是不要臉一點,也願意多花點錢,准龍級也不是請不到。
可林放卻是實打實的龍級,關鍵是他還不缺錢!
他喜歡做飯,完全是因為興趣。
這就很讓人難受了!
隨著詹元生的一聲感嘆,他的記憶,再次回到小時候,回到他和章紅秀一起共同度過的那段美好時光。
那時候,他整個人都特別輕鬆。
每天每天都特別期待和章紅秀的見面。
父母曾經提醒過他,他已經老大不小快要可以成親了,不能和女孩子太過親近。
可他不管。
他就是願意和章紅秀待在一起。
詹氏家族詩書傳家,規矩要大一些。
章紅秀父親是個商鋪老闆,祖輩不是商人就是匠人,倒沒那麼多講究。
反倒是挺願意章紅秀和詹元生多接觸一下。
不管怎麼說,詹元生都是個讀書人不是?
詹元生從章紅秀開始,一直到章紅秀一家離開之前的那段時光,是他一生最快樂的時光。
當時他不懂。
所以在章紅秀離開的時候,因為害怕,因為不敢背負責任,也因為來自宗族的一些個壓力,他在她離開的時候,只需要對她說一句「留下吧」,他就可以永遠的擁有她。
可他沒有。
他說了許多許多。
唯獨沒有說那句最重要,也是她最想聽的話。
詹元生忽然記了起來,自己為什麼會忘記那段記憶。
因為他在分別的那天說過的每一句話,其實都是一個意思「我擔不起這個責任,你還是走吧」。
章紅秀或許聽懂了,又或者沒有。
她終於還是走了。
只留下一句「詹元生,我恨你」,從此再也沒有一絲音訊。
詹元生無比懷念曾經和章紅秀一起共度的時光。
哪怕後來他沒有再讀書,他也成了商人。
哪怕他生意越做越大,娶了大家閨秀,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子女。
哪怕他成了江北商會會長,位高權重,應有盡有。
哪怕他成了「廚決協會」委員,可以嘗遍天下美食。
哪怕他流連花叢,去過不知多少秦樓楚館。
可他卻再也沒有感到過快樂。
因為他最快樂的時光里,都有她的影子。
她不在了,他的快樂也不見了。
…………
「紅秀……」咽下口中的食物,詹元生不自覺的伸手往前抓了一下,試圖抓住什麼。
可最終,他什麼也沒有能抓住。
記憶的畫面崩碎,詹元生忽然發現,他還在廚房,還在品嘗林放做出的那道「宮保雞丁」。
詹元生甚至都顧不得去誇林放的手藝,他趕緊夾了花生和雞丁往嘴裡塞。
食物依然美味。
每一口都極大的挑動著詹元生的味蕾,讓他體驗到極致的美妙。
可記憶,回不來了。
甚至就連有關章紅秀的記憶畫面,也慢慢的開始模糊。
詹元生從來沒有像這一刻這麼懷念過去。
如果人生可以重來,該有多好……
詹元生嘆了口氣,放下盤子,已經沒了再吃下去的心情。
他發現,自己做錯了一件事。
錯就錯在,他不該先吃「陳皮雞」!
如果他先吃的是「宮保雞丁」,或許他就可以像陸婉秋一樣。
每一口吃下去,都是滿滿的回憶。
畢竟,悔恨是比懷念更加沉重的情緒。
在悔恨的重壓之下,哪怕是記憶中美好的畫面,也變的讓人難以忍受,讓人肝腸寸斷。
詹元生扭頭看向陸婉秋,發現她一邊哭,一邊吃,一邊笑,整個人看起來怪怪的,像個瘋子,既讓人覺得怪異,又讓人覺得好笑。
因為同樣吃過「陳皮雞」和「宮保雞丁」兩道菜,所以詹元生知道,陸婉秋之所以會這樣,完全是沉浸在記憶中的表現。
如果可以,詹元生也想像陸婉秋一樣。
又哭又笑又如何?
被人當成瘋子又如何?
那些記憶是多麼的珍貴啊!
忽然間,外面傳來炸雷般的喧鬧聲。
「怎麼回事?」詹元生沒好氣的回頭望向侍立一角的僕人。
那僕人的注意力原本放在林放做出的兩盤菜上面,滿臉都是垂涎。
不想,詹元生呵斥回頭的瞬間,僕人立刻就端正站好,反應一等一的快。
「委員老爺請稍等,我馬上出去問問情況!」僕人答應一聲,便快步離開。
這等從摸魚到專註的角色轉換太過自然,錯非林放五感敏銳,早早的把僕人的變化盡收眼底,怕是都要被他給唬住。
林放不禁感嘆,有這份摸魚的功力,哪怕是在後世,怕是也能混的極好。
不一會兒,跑出去的僕人就一臉興奮的跑回來。
「委員老爺,各位老爺、太太,新一屆廚王誕生了,那位』白髮魔廚』奪冠了!您幾位要出去看看嗎?」
沒有人回應僕人的詢問。
詹元生和陸婉秋兩個,全都一臉吃驚的望向林放。
白玉堂是什麼水準,旁人不清楚,詹元生、陸婉秋兩人身為「廚決協會」委員,卻是一清二楚。
根據「廚決協會」的內部推算,白玉堂不過是八強的水準。
之前能夠晉級四強就已經很是出乎兩人的預料。
按照「廚決協會」的預估,冠軍應該是在京師八珍坊梁慶芳和蘇省玉泉酒家秦玉河兩人之間產生才對,怎麼可能是白玉堂?怎麼可以是白玉堂?
詹元生、陸婉秋兩個都知道,白玉堂在參賽之前,曾經跑去林放那裡突擊訓練了一段時間。
可他突擊訓練的不過是白案功夫。
八進四的時候,考題恰好是「麺」,這讓白玉堂佔了不小的便宜。
詹元生、陸婉秋兩人估計,白玉堂潛力已盡,將會止步於此。
他們哪裡能想到,白玉堂居然連戰連捷,把八珍坊的梁慶芳、玉泉酒家的秦玉河兩人全都擊敗,奪取了最後的「廚王」稱號!
「林老闆,怎會如此?」
「是啊,林老闆,你到底教給了白玉堂怎樣的秘訣,居然能讓他奪冠!」
面對詹元生、陸婉秋兩人無比驚訝的追問,林放不由得摸了摸鼻子,「我也沒教他太多東西吧?大多時候都是我在做,他在看。要說真的教了他點什麼東西,也就是教了他點白案功夫吧?」
詹元生、陸婉秋兩人彼此面面相覷,同時從對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不信」兩個字。
不過,既然林放不願意承認,兩人都很默契的絕口不提此事。
…………
林放先後做了兩道菜,小黑一口沒吃到,他早就急壞了。
之前有大毛攔著,他一直忍著沒吭聲。
這會兒趁著大毛的注意力被吸引,小黑果斷開口,「東家!什麼時候給俺們弄點吃的啊!」
豆花小店除了林放,一共來了足足五個人。
他們五個人,看了老半天比賽,也就吃了幾口面。
可那些個面哪怕再怎麼好吃,也比不上林放的手藝。
更何況,麵條沒什麼油水,很容易就被消化掉。
一群人早就已經餓的不行了。
更難熬的是,他們還要看著詹元生、陸婉秋兩個先後吃到林放親手做的菜,他們卻只能不停的聳著鼻子聞聞香味兒。
所以,這會兒小黑開口,除了大毛忍不住拍了一下他的後腦勺,讓他少廢話之外,其他幾個,全都默契的沒吭聲。
「你看我!」林放輕輕拍了拍額頭,不由得笑道:「倒是把你們幾個給忘了。這樣吧,反正廚房裡的食材都挺齊全的。我給你們做個九大碗吧!」
「東家,啥是九大碗啊?」
「川菜里的一種特色,又叫壩壩宴,以蒸菜為主。」林放笑著解釋了一下,「炒菜太慢,我怕你們等的太著急,一鍋蒸下來,再配一點炒菜剛剛好。」
聽說林放要做九大碗,詹元生不由得眼睛一亮,「林老闆,這九大碗,莫不是指九道菜?」
林放笑著點頭,「也可以這麼說,一般都是九道菜,也可以是七道或者十一道。我看情況吧,如果時間允許的話,多做幾道也沒關係。」
「那……」
「林老闆,不知道我們有沒有這個口福,跟著嘗嘗?」陸婉秋白了詹元生一眼,「跟我學學,想什麼就大膽的說出來!別磨磨唧唧,不像個爺們!」
林放啞然一笑,「當然。用了你們的廚房,用了你們的食材,哪有不讓你們一起吃的道理?一會兒儘管一起享用。」
說罷,林放就開始準備食材。
這九大碗裡面,頭碗、肉扣、雜扣、豬肚雜這四碗是主菜,主菜用剩下的邊角料佐以筍、芋、苕或海帶、粉條當配菜,就能再湊上五碗。
林放早就已經逛遍了整個廚房,他說要做「九大碗」的時候,心裡就已經有了大致計較。
很快,林放就開始動手。
需要上鍋蒸的,先處理之後放一邊,然後一起上鍋蒸。
耗時較多需要燒、鹵或者燉的,接著處理之後下鍋。
耗時最少,只需要隨便炒上幾下就能出鍋的,就放到最後。
隨著林放把一道道菜下鍋,種種遠超食物原本味道的香味散發出來。
很快,廚房裡,到處都瀰漫著令人垂涎三尺的味道。
城堡里的很多人都聞著味湊到了廚房邊。
等到林放把一道道菜轉交給手下人端上桌,吞咽口水的聲音此起彼伏。
甚至有人穿過人群硬生生擠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