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路

  夏兗各槡的眼角有顆淚痣。

  他因為生長在西北的滿天黃沙里,所以皮膚不免有些黝黑粗糙,但是他眉目深邃,稜角分明,也是個長相俊朗的美男子。

  夏氏的很多女子,也都崇拜他小王獨特的氣質。

  夏兗各槡是夏兗滿吉唯一的兒子,也是夏氏唯一的繼承人,因此夏王一直以來對他的要求都十分的嚴苛。

  無論是刀槍棍棒,還是暗器蠱毒,每一樣都有專門的老師授課,因此在夏兗各槡的記憶中,他的童年好像從來就沒有過歡笑聲,他有的只是夜以繼日的閱讀宗卷,就連夜晚也燭火不滅的在桌案前看書。

  他記得自己小的時候,體弱多病,渾身上下總是沒有力氣,只要稍稍一吹冷風就會感染風寒,但就算這樣,他的依舊讓他每天堅持練功,在烈日下,在寒冬里,每日清晨都能見到他舞槍弄棒的身影。

  他父親對他說的最多的一句話,便是。

  「我夏兗滿吉的兒子,一定要足夠優秀,樣樣精通,這樣以後才能獨當一面,為夏氏做貢獻。」

  但其實,他並不怎麼想做什麼夏氏的王。

  他也曾明確的跟他的父親表達過自己的態度,他說他只想自己能夠做的自己喜歡的事,什麼權利地位,他其實都不是很在乎。

  但是隨即一個巴掌就那樣從他的臉頰重重拍過,看著父親嚴厲的雙眼,他頓時默了。

  「你說的什麼混賬話!你知不知道在這夏氏有多少人虎視眈眈那個位置,我含辛茹苦的培養你,就是為了有朝一日你能接管我的位置繼承大統,我告訴你,在這西北,特別是在這夏氏,你若無權無勢,就只能像一隻螻蟻一般被人捏死!你是我夏兗滿吉的兒子,你的人生由不得你選擇!」

  說罷,他的父親就揮了衣袖,大步離去,只剩下他手中的那個鮮紅的玻璃瓶,還閃耀著紅光。

  他從來就討厭他的父親。

  討厭他對自己的約束,討厭他的霸道蠻橫,討厭他為了權利不擇手段的模樣。

  他更討厭他的父親竟然將他母親,也就是他自己的結髮妻子的心臟,製成供蠱王吸食的貢品。

  他永遠都記得那夜,自己躲在角落中看到的那一幕,他只覺得那時的父親就像一個妖魔,竟然能毫無表情的就這樣從母親的屍體上挖走了她的心臟,那滿地的鮮血,讓自己膽戰心驚。

  父親愛他的那些蠱,超過一切。

  他永遠都搞不明白,為什麼一個男人為了名利地位,能夠變成那樣一個無情無義的樣子。

  他不想變成那個樣子。

  他清晰地記得很小很小的時候,阿姐教他寫字,那時候阿姐就跟他說,她以後一定會成為像母親那種行俠仗義,濟世救人的女俠。

  自己那時候也覺得,等到長大以後,就同阿姐一起雲遊四方,然後等到了歲數,就尋一個美麗的地方住下來,娶妻生子。

  可是阿姐五歲便夭折了,貌似是生了一場大病,父親當時將整個西北的名醫都請來了,可還是沒有救回阿姐的性命。

  阿姐死後,父親的性子和自己的生活,都突然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這麼些年,他經常都會想起母親和阿姐在的時候,那時候夏氏的夜空還很美,母親經常會陪自己和阿姐一起看星星,然後說一些有趣的故事,自己聽著故事很快就睡著了。

  但是成長的這些年裡,他一直都沒有睡過好覺。

  他時常會夢到阿姐和母親離開時的樣子,然後便從夢中驚醒,滿頭大汗。

  現如今,他已經成為了西北夏氏的小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享受著眾人朝拜,端茶倒水等一切瑣事都有專人伺候,他慢慢的,竟然也就習慣了。

  他恐怕這輩子都無法逃離父親的約束,他的一生,都註定要被他的父親操控著。

  在眾人的眼裡,他都是夏氏那個能夠呼風喚雨,樣樣精通的小王,可是在自己的眼裡,他不過就是一個廢物,一個傀儡。

  他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父親,滅了世代交好的蒙氏,滅了後梁的精兵隊伍,將整個西北掩蓋在了黑色的幕布之中。

  但是自己,卻手足無措,只能看著百姓受災受難。

  可是他又能做什麼呢?

  他能做的,只有父親叫他生便生,叫他死便死。

  可能只有等父親歸天之後,自己才能真正的掌握一切吧。

  他此時起身掩了窗,關了窗外的月色,然後又繼續回到原座,俯身拿了一本桌案上的卷宗。

  站在一旁的黑衣女子目光向前方掃了一眼,看著那彎腰屈膝行禮的夏千裴,眼神冷淡。

  「小王,你說老臣都已經將這西北相貌較好的女子都找來了,可是您一個也沒看中,您這年紀也不小了,這成家立業之事,夏王也很是焦急啊。」

  夏千裴語氣恭敬,不敢怠慢。

  他想著自己這些日子為了給小王尋妻,老腿都快跑斷了,可是這小王每次都說沒一個瞧的上眼的,也真是有些太挑剔了。

  「父親來找我說過此事,他說千裴大人說小王我眼光挑剔,不好伺候,還說我故意為難你?」

  夏兗各槡說時將卷宗微微傾斜,正好瞧見夏千裴那躲閃的目光,然後微微挑了眉。

  「千裴大人何時向父親說的這番閑話?」

  夏千裴聽言立刻跪下行禮,雙腿顫抖。

  「小王息怒啊,您這可是誤會老臣了,老臣替小王辦事那可是忠心耿耿,不敢有一絲懈怠啊。」

  「哦?既然這樣,那千裴大人說說,到底是小王我眼光挑剔,還是你們選人眼光太差啊!就那些胭脂俗粉,配做我小王之妻?」

  夏兗各槡將手中的卷宗怒怒丟棄在地,夏千裴見狀緊緊低著頭,害怕的大口大口的喘著氣。

  夏兗各槡不過是故意嚇唬嚇唬他,沒想到這老東西這般的膽小怕事。

  「是,老臣知錯,但是老臣斗膽,敢問小王到底中意什麼樣的女子,老臣好方便按要求找尋能令小王心儀之人。」

  聽了這話,夏兗各槡倒是愣了。

  父親說要給他選妻,他的第一反應便是拒絕,之後的那些女子他看都不曾看一眼便草草搪塞了過去。

  但是真問他中意什麼樣的女子,他還真沒有想過。

  「我中意的女子,一定要不同尋常,拋開相貌不說,最起碼身上要有一種…」

  他好像突然在腦海中描繪出了一個影子。

  想起了他的母親,也想起了他的阿姐。

  「女俠風範。」

  聽言,夏千裴和旁邊的黑衣女子都這怔住了。

  不曾想,小王竟然好這一口?

  「對,就是女俠風範,去給小王我找,找不到就別再來煩我!」

  夏兗各槡皺著眉,但其實心中竊喜,這樣的女子,就算夏千裴這老東西把整個西北翻遍也是找不出來的。

  在這西北,像女俠一般的兩位女子,早就已經死了。

  「是!老臣一定竭力尋找!」

  夏千裴慌亂的起身,小步跑出了屋。

  夏兗各槡看著他狼狽逃離的背影,彎了彎嘴角,然後轉身撿起了地上的卷宗,回到了桌案前坐下。

  一直站著的那位黑衣女子此時才緩緩開口。

  「小王,這女俠…不都是些鄉野村婦般的人物,您竟然…」

  夏兗各槡搖了搖頭,然後還深吸了一口氣。

  他終是無心再看這部卷宗了。

  輕聲道。

  「曼蘿,當今這世道,已經沒有女俠了。」

  在如今這樣的西北,多的是家破人亡,妻離子散,多的是匪徒強盜,寡婦幼兒,就算之前擁有一顆俠義赤膽之心的女子,也早就被這黃沙的無情,給永遠埋沒了。

  人間的正義,往往都被強大的勢力壓垮,脆弱的不堪一擊。

  人心也是如此。

  想要尋得女俠一般的人物,除非日月同天,日夜同現。

  他堅信,世上已經沒有這樣的女子了。

  所以自己,也絕不會對普通的女人動心。

  「小王,可是您終將娶妻,若是您一直這般推脫下去,夏王終有一日會不滿,到時候,您可就沒有退路了。」

  曼蘿滿眼的擔憂,看著這個她陪伴了十多年的男子。

  她才幾歲的時候,就來到了夏兗各槡的身邊,做了他的婢女。

  這麼些年,她苦練暗器,終於成為了他的貼身侍婢,不同於夏氏的女殺手,她只聽命於小王一人。

  可以說,她是比夏王還了解夏兗各槡的人,也是整個夏氏中,唯一一個無條件替小王著想的人。

  她心甘情願的。

  夏兗各槡聽言卻用手扶了扶額頭,如今只要他一想到自己的那位父親,他的心便好像被什麼擠壓著一般,動彈不得。

  就像自己,被壓制在這整個夏宮之下。

  隨後他緊緊握拳,目光突然堅定。

  「你放心,退路,就在腳下。」

  他目光如炬,彷彿眼中藏著一團熊熊烈火。

  他夏兗各槡活到如今,已經什麼都不怕了,不就是娶妻,他有什麼不可的。

  只不過,娶妻也得娶個聽話的,自己看著順眼的。

  他相信終有一天,禿鳥也會豐滿羽翼,翱翔在蒼穹之巔,不懼寒風,不畏雨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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