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真秀的「是,審議官」
或許是這件事有可能牽扯到很重要的寒國政局,第二天曾根健孝就通過津田陽子將林真秀叫去做彙報。
「很大膽的猜測。」在他又一次將前後經過和自己的推測說完后,曾根健孝做出同樣的評判,不過這次語氣更像是在稱讚,然後徵詢他的意見,「假設確實如此,你對此有什麼建議?」
「審議官閣下,我只是一介卑微的社會公器,盛放您深思熟慮的果實,我唯一的任務是把您的意見和課長的指令變成可行的計劃。」林真秀表現得非常謙卑,順便還看了一眼邊上旁聽的津田陽子,免得對方覺得被忽視,心裡不快。
曰本的體制森嚴、尊卑分明不是說笑的,不僅深入社會每一個體系、每一個角落,而且扭曲到上級對下級可以隨意施加肉體懲罰,社會都「司空見慣渾閑事」。所以,林真秀在此前只接觸過兩次,並不真正了解曾根健孝的情況下,說話行事一直非常小心。
這種標準公務員的話術讓曾根健孝笑了起來,或許讓他也想起當年還是中低級公務員時的自己,態度就比較親切了。
「這件事的後續應對有可能影響寒國政局,所以還會報告到齋木次官這裡,由岸田大臣來決定。我國政府的運作方式在於大臣從我們提供的方案中遴選決策,你作為直接負責人,沒有你的建議哪來可提供的方案,沒有我們編寫的方案怎麼引導大臣作出正確決策?」
說著,他又看了津田陽子一眼,後者也矜持地笑了一下,給了林真秀一個鼓勵的眼神。
曾根健孝這是把林真秀當自己人,才不怎麼忌諱地說出上述的話。在曰本,也就是公務員體系內的職業官僚之間才可能這樣。因為這些公務員都出身極少數頂級大學,彼此不僅是同僚、上下級,還是大學的同期、前後輩,天然的同黨。而且,職業官僚優待慣例保護了這些公務員只要不犯大錯就能按部就班晉陞。那麼,前輩一旦退職,後輩上位,前者就要靠後者給面子才能坐穩再就業的大企業、獨立行政法人里董事、顧問等高薪職位。因此,在任時需要多結善緣少結仇。
更何況,林真秀作為外務省東外大派中以個位數計算的職業官僚之一,在曾根健孝十幾年後退職的時間點上,很可能已經成為東外大派的領袖之一,再考慮到東外大曾經是東京大學的外國語學部,論出身有香火情,專門職、技術職公務員居多的東外大派與綜合職公務員居多的外務省第一大派系,幾乎壟斷中央省廳所有事務次官的東大派也沒有直接競爭關係,兩大派系關係和睦,互相幫助,獲得上級的善意相待其實理所當然。
林真秀也知道這點,所以,當該有的恭敬態度已經表達出來,並得到默契的回應后,他就不懼提出自己的建議了。
「雖然輪不到我這樣卑微的凡人對審議官閣下複雜深遠的謀略妄加揣測,但既然您有虛懷若谷之心,行不恥下問之事,我也不敢不庶竭駑鈍,貢獻鄙陋的看法。」
例行謙虛之後,林真秀說:「無論什麼原因,SM的提案給了我們展開曰寒偶像文化合作的機會。我個人認為,不妨與SM繼續深入討論項目的可行性,穩步有序推動項目前進。同時通過JYP向M-net透露此事,表示出不是夥伴就是敵人的決心,迫使其改變原先的態度,尋求與我們合作。如果M-net讓步,那麼在簽訂有約束力的協議后可以放棄SM的項目,否則就落實SM的提案,將項目執行完畢。」
做兩手準備的建議非常正常,但話中的傾向也很明顯,曾根健孝就問:「即便M-net這裡的情況不明。你還是希望與之合作?」
「是,審議官。《PRODUCE101》優勢明顯,不僅有M-net和CJ集團旗下其他電視台的全力支持,而且項目進展順利,完成度非常高,成功概率遠超還只是一個提案的《PRODUCE99》,參與其中不僅收益高,還可以坐享其成。基於廣報文化組織和文化交流·海外廣報課的立場,我認為最理想的結果是說服M-net將《PRODUCE101》改為曰寒合作。」
廣報文化組織是曾根健孝主管這個部門的名字,林真秀也是其中一員,這個立場非常端正。
「否則你會支持《PRODUCE99》?」曾根健孝饒有興趣地問。
「審議官,一個人站的立場,取決於他坐的位置。」林真秀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從一個很奇怪的開頭開始,因為這個問題中隱含了一個非常敏感話題,就是他的politics傾向是什麼——《PRODUCE99》背後是新politics·democracy聯合,是寒國左翼的代表,而林真秀出身的東外大是東京最左的大學,出身這所大學的公務員默認就是左翼分子,支持左翼的黨再正常不過了。
然而在曰本的公務員體系中,左翼分子是被排斥的。這是因為長期執政的右翼、保守的freedom&democracy黨一直利用公務員晉陞程序影響公務員的politics傾向,並與高級公務員一起結成政、官、財的牢固鐵三角,造成公務員群體名義上politics中立,實際集體向右,這也是曰本中央省廳中,明明東外大出身的公務員不少,但絕大多數是專門職、技術職,被視為真正「官僚」,擁有管理國家權力的綜合職公務員極少的原因之一。
所以,林真秀某種程度上背負著左翼這個「原罪」,無論他心中實際politics傾向如何,表面上必須與之劃清界限。
「公務員不管個人意見如何,都要在切實可行的情況下支持政府、首相的宣言、意志和理想,對政策本身不能有個人的判斷。所以,我只能基於廣報文化組織、大臣和文化交流·海外廣報課的立場提供建議,執行國家政策,並以政策執行的程度來評估自己是否做到了盡善盡美。」
曾根健孝很滿意這個回答,因此安慰林真秀,「你不用想得那麼多,我說過,我國政府的運作方式在於大臣從我們提供的方案中遴選決策,難道送到大臣面前的方案只有一個嗎,那怎麼讓大臣選擇?難道要大臣自己去了解情況,自己提出方案嗎?不,不,高度的思想服從以及精神可操縱性不可以是大臣的傑出品質,而應該是公務員的操守。」
「是,審議官。」林真秀見好就收,這才繼續將他的建議說下去,「如果基於曰本的國家利益,我認為同時支持兩者才能使得曰本的利益實現最大化。」
曾根健孝不置可否,等著進一步說明。
林真秀整理了下思路,開始他的長篇論述。
「自2008年以來,保守的SaenuriParty已經連續7年同時擁有奧古斯都和元老院多數黨地位,完全控制了寒國politics,得以推動多項重要政策快速落實。例如2009年,寒國與絹之國首次簽署貨幣互換協議,之後連續三次續簽。而曰中之間遲遲不能落實的自由貿易協定,寒國也已於上個月與絹之國簽訂了《絹寒自由貿易協定》。這些協議將幫助寒國繼續搭乘絹之國的高速發展列車,不斷增強其國力,對曰本而言是不可接受的。因此,外務省有必要竭盡全力結束現在寒國politics意志統一的局面。」
「可是,SaenuriParty的對手,在野的新politics·democracy聯合自前奧古斯都RohMoo-hyun跳崖以來,經歷·democracy黨、·democracy統合黨、·democracy黨多個分分合合的階段,總選、大選連續失利,黨內矛盾不斷激化,對SaenuriParty已經失去了威脅。去年雖然因為與安哲秀的新politics聯合合併增強了實力,但由於去年上半年和今年上半年的兩次元老院再補缺選舉中仍然慘敗,黨內的安哲秀派和東橋洞派已經用威脅退黨來要求今年年初當選黨代表的MoonJae-in辭職表示對失敗負責,導致該黨分崩離析的可能大增。」
「從SM干冒巨大風險也要藉助外務省的力量迫使寒國其他經濟公司屈服來看,新politics·democracy聯合的高層已經意識到第20屆總選是改變目前困局的最後機會,對競選資金的渴求到了不惜飲鴆止渴的地步,如果放棄《PRODUCE99》,SM失去這筆資金,有可能成為壓死新politics·democracy聯合的最後一根稻草,這對必須保持寒國兩黨勢力平衡的曰本國家利益非常不利,所以外務省有必要支持《PRODUCE99》。」
曾根健孝點點頭,這一建議雖然有利於左翼,但卻是站在曰本國家立場考慮,邏輯清晰,論證嚴密,所以大方向上他認可,僅指出一個小漏洞,「但《PRODUCE101》和《PRODUCE99》是同期互相競爭的節目,同時支持只會使它們兩敗俱傷,你說的兩個目的都達不到。」
「是,審議官。」林真秀承認這點,也有對策,「所以,一旦M-net表示可以談判,《PRODUCE99》的推進就可以放緩,等M-net正式宣布曰寒聯合舉辦,開始投入資金,無法再反悔時,就結束《PRODUCE99》這個項目。」
「你不擔心SM憤怒,抵制曰本偶像進入寒國?新politics·democracy聯合知道的話,影響曰寒外交關係怎麼辦?」
「國際協力銀行的貸款可以用別的名義繼續發放。」林真秀有辦法,「SM要的其實是資金而不是《PRODUCE99》,0.75%利率和免費無異,只要貸款不取消,SM就不會有怨言,甚至有可能因為不需要承擔項目失敗的風險而高興,新politics·democracy聯合也會為沒有項目,減少了支出,得到更多資金而讚許。」
「沒有項目,國際協力銀行怎麼貸款。沒有項目,貸款怎麼收回?」
「我想,如果審議官願意支持的話,他們肯定會給審議官一個面子的。」林真秀微微欠身,恭維了一句后說道,「SM只要不是選舉年,盈利相當可觀,償還能力不用擔心。國際協力銀行也可以多一個優質客戶,新增一個業務方向,何樂而不為呢?」
「你連我都算進去了嗎?」曾根健孝笑了,想了下說,「這麼算來,只有M-net吃虧了。」
「M-net其實只是面子受損一點,核心利益沒有被觸及,或許還能因曰寒聯合舉辦而擴大節目的知名度,並因此得到來自曰本的商務合作機會,只要理智地想一下,他們就會知道這是雙贏。」
「你的建議倒是可以讓所有人皆大歡喜。」曾根健孝也不知道是在稱讚還是諷刺。
「是,審議官。」林真秀微微欠身,裝作聽不出其中語氣,「還有外務省結束了寒國政局統一併強有力的局面,寒國也可以因此避免米國的干涉,除了絹之國可能會不高興外,其他人都會高興,就如審議官所說的那樣,皆大歡喜。」
這句話的邏輯,曾根健孝能理解,更明白這還是一份以絹之國學院派身份發出的politics立場聲明。沉默許久,他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你一定能成為道德真空的。」
林真秀聽懂了,不卑不亢地回答:「國家不關乎善與惡,只關乎治與亂,公務員的職責不外乎如此。」
「你有把握讓M-net讓步嗎?」曾根健孝開始詢問具體做法,通常這意味著已經原則同意,林真秀心裡一喜,回答得也就更加用心。
「M-net的母公司CJ集團的會長李在賢去年9月被插標高等法院判處3年有期徒刑,現在正向寒國大法院上訴,9月會有結果。M-net要是知道《PRODUCE99》這個項目背後的含義,我覺得他們應該明白在這個緊要關頭需要怎樣做。」
「如果不知道呢?」
「那就讓他們知道,讓新politics·democracy聯合知道。」
曾根健孝哈哈大笑,「那麼,你心目中《PRODUCE101》應該是什麼樣?」
「我考慮節目的上限是曰寒聯合製作,權利各半,出道組合中曰本籍至少三分之一;下限是以外卡名義加入不少於11名曰本練習生,出道組合中曰本籍不少於兩人。」
「你怎麼保證節目組不會陽奉陰違?」
「首先,與M-net的協議中會加入我們的要求和違約責任,並提供相應的保證;其次,我會要求M-net更換我們認可的製作人,杜絕節目組不配合的可能;最後,M-net必須允許我方有監察權力,可以隨時進行必要的檢查。」
…………
這樣的一問一答持續了半個多小時。
林真秀起身離去后,曾根健孝沉思許久,然後對一直旁聽但沒有說話的津田陽子道:「這件事齋木次官同意的可能性很大,你督促他一下,一定要準備充分,辦理妥當。另外,在絹之國推廣的事也可以讓他準備起來了,你可以告訴他,他希望索尼三家會社共同合作的事,我會想辦法推進。」
「是,審議官。」
「他是去年晉陞企畫官的吧,下一次晉陞是2017年,那麼明年年底晉陞討論名單中就要把他的名字和擬定職位列進去了。」曾根健孝想了想,「第一次晉陞部門長,按慣例要先去海外任職一年,豐富履歷和經驗,要不推薦他去駐絹之國的大使館?以他的職階可以擔任一等書記官,有資格管理大使館的文化交流室了,這也能發揮他的擅長。」
「可是,他入省研修時已經在上海總領事館擔任過領事官補,有了海外任職經歷,除非他轉入外交官序列,否則不合適再安排海外的職位了。」
「我倒是忘了這事了,那下次晉陞不是你的課中三個室之一的室長,就是去擔任廣報文化外交戰略課幾個廣報室、廣聽室的室長,但讓他管那些例行公事的室有點浪費他的能動性。你可以先考慮一下這個問題,有什麼想法就告訴我。」
「是,審議官。」
…………
《PRODUCE101》的事至此暫時告一段落,在等待結果的空閑期間,林真秀給堀未央奈打了個電話,告訴她該上課了。畢竟,花了外務省的公帑,又苦心給她挖了蘿蔔坑,為了掩蓋目的還拖了其他六個油瓶一起去寒國,既是為了讓她以後可以順理成章和自己明面往來,也是一次讓她感受什麼叫做資本的社會實踐教育,必須趁著她寒國之行還記憶深刻的時候上課,才更有效果。
在國際交流基金的小會議室這個老地方,一個炎熱的夏曰午後,堀未央奈又一次和佐佐木琴子來了,和上次略有不同的是,兩人的妝容與衣著都有了明顯變化。
堀未央奈的風格從不諳世事的清純女高中生變成即將進入社會的明艷女大學生——她穿了件西瓜紅色一字露肩連衣裙,露出白皙的肩膀,鬆緊帶束出不盈一握的小蠻腰。裙擺不及膝,露出一雙勻稱的小腿,腳上是紅色細跟系帶高跟涼鞋。臉上的妝容一改以往的清新自然向,打了更多粉底,變得非常白皙透明,鼻樑兩側略施陰影粉,顯得更挺更細,讓林真秀一眼看去差點以為韓妝版的宮脅咲良來了。
佐佐木琴子則完全相反,上身是印著卡通形象的圓領T恤汗衫,下身是黑色短褲,腳踩白色板鞋,臉上幾乎沒有化妝,和上次穿著白色綴滿紅色玫瑰花的及膝連衣裙,外罩米色薄款針織開衫時的精緻、美麗相比判若兩人,倒是和林真秀之前查資料看到的總是一身黑或白色衛衣的說法吻合。
兩人走進來時,堀未央奈在前,佐佐木琴子在後,就像是大小姐帶著跟班來上學一樣。唯一不變的大概只有前者臉上依然是淡淡的笑容,而且更加自信一些,後者仍舊拘謹,就差低頭逡巡而不敢入了。
林真秀先是奇怪,隨即恍然,接著心裡不疼不癢地罵了一聲心機girl,最後裝作沒注意到,招呼了兩人坐下,開始了今天的講課。
「之前已經教了你許多理論知識,但如果只有理論,沒有實踐,那麼屠龍術也只能是屠龍術。所以,今天的課會講如何用矛盾論、認識論、方法論找到二期生應該走的路,並教授你戰勝敵人的三大法寶。」
僅這一句話,他就把堀未央奈的精氣神給調動了起來,進門時淡淡的微笑變成了嚴肅認真,連佐佐木琴子也注視過來,凝神傾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