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熟女與少女的話
從11月下旬委託易旭到現在,已經過去了近兩個月,林真秀本來以為按照中國官僚的速度,能在中國的春節之後有迴音已經不錯了,沒想到才到2015年的1月上旬就有了回話,這讓他感到對面確實有緩解日中關係的意思,但緊接著他就領略到什麼叫做中國式的政治智慧。
易旭在電話中說,通過董事長芮晨這條線,先是聯繫到總局網路視聽節目管理司綜合規劃處,然後由綜合規劃處牽線搭橋,與電影管理局國際交流處取得了聯繫,在見了兩面,約出來吃了一次飯後,昨天給了答覆。
這個答覆首先強調,電影管理局從來沒有禁止過日本電影在中國上映,甚至還拿出了證據來:2011年有四部,2012年有三部,2013年有兩部,2014年有一部,一年都沒有中斷過(是合拍還是只在電視台播放那是另外回事)。
至於每年放映的數字都在降低,電影管理局認為應該是日本電影自己需要檢討的事——2011年引入《挪威的森林》,首個周末三天票房只有34.4萬元,下映時全國票房才330萬元,這樣成績,電影公司不願引進,發行公司不願發行,是非常合理的商業行為。所以,討論解禁這件事無從說起,但國際交流處出於中日友好交流的考慮,可以協助聯繫華夏電影發行有限責任公司,討論如何增強兩國電影的交流合作。
妙啊!掛了電話,林真秀覺得自己應該為這個回復擊節稱賞。看看,答覆四平八穩,滴水不漏,堅持了政治正確,推卸了責任,又給出足夠的暗示,甚至把這件事交給股份制的華夏電影而不是經常承擔政治任務的中影都稱得上是進可攻、退可守,並展示出誠意的妙招。
這才是滑不留手的精英官僚!相比之下,自己就是一頭魯莽的公牛!
只是,對方這麼狡猾,給自己帶來的麻煩就更多了。
林真秀倒不是擔心和華夏電影談不出結果,或者談好後會有什麼變數,而是文化交流·海外廣報課作為行政機關和華夏電影作為企業的法人身份不對等,即便後者是國企也是一樣。另外一個更實際的問題是,華夏電影可以承諾每年發行一定數量的日本電影,但文化交流·海外廣報課能承擔每年在本國挑選、提供電影的任務,再去找中國的電影公司談怎樣引進?那是不是中間的報關、報稅也要文化交流·海外廣報課來辦?那就不是政府部門應該做的事!
因為同樣的原因,國際交流基金也不合適,那是一家中立的文化交流推進機構,參與其中會失去公益、非盈利、中立的立場。
林真秀很快想出最合適的方法:在日本組建一家電影公司,專門對口聯繫華夏電影,用來簽協議、走賬,負責執行。不過,即便如此,文化交流·海外廣報課的事情也少不了,例如邀請日本五大電影公司來協商怎樣成立這家公司,期間要協調電影配額,還要考慮小電影公司的利益,非常麻煩。
可不麻煩也不行,隨便委託一家日本電影公司來負責執行,肯定會引來非議和其他電影公司對文化交流·海外廣報課的怨恨。這家日本電影公司也肯定會以自家公司的利益為重,不惜損害日本電影在中國市場的整體利益,給攻擊文化交流·海外廣報課的人帶來口實。
相比之下,易旭在電話中嘲笑他先斬後奏有哪些麻煩,要是後奏又被駁回怎麼辦倒是小事了。林真秀當時就不屑地回答,這點小事算什麼困難?先當沒有這個回復,按照菠菜法則填寫報告聯絡相談表,等待課長指示。期間繼續談判前的協商,等指示下來后,在正式進入談判流程。要是指示不同意也好辦,把談判的條件抬得高高的,讓談判沒開始就破裂,自然就煙消雲散了。
因為這回復帶來的變數太多,林真秀在電話中倒是忘記問易旭,田義和有沒有和他提過coniconi日本偶像內容業務的事。不過掛了電話后想一下,對方沒提到,估計田義和還沒彙報,就先把這件事放一邊,好好盤算一天後,字斟句酌地填好報告聯絡相談表,下班前放在文化交流·海外廣報課課長津田陽子的來件文件筐里。
報告聯絡相談表上填的是一個簡單的想法,所以第二天津田陽子把林真秀叫去詢問詳細情況。林真秀只說自己發現了一個渠道,可以試一下,順便提了下這個渠道可能有自己的利益訴求。這事就沒不批准的可能,幫忙后要求回報也很合理,津田陽子當時就點頭了。
接下來林真秀就裝作剛開始聯繫的樣子,編了從頭開始的聯繫記錄,隔三差五煞有其事地填寫報告聯絡相談表彙報進展,同時和易旭繼續溝通,協商談判的範圍和時間地點。等到了2月中,名義項目進度趕上了實際進度候,填了報告聯絡相談表,請求津田陽子就中國的電影管理局國際交流處的回復給與指示。
第二天上午,津田陽子就找林真秀談這件事。
「你覺得對方是怎麼想的,這種形式怎麼樣?」津田陽子直接問。
林真秀謹慎地答道:「雖然前幾個月谷內正太郎局長訪問中國,達成推進日中關係改善進程的共識,但目前尚無具體的方案或舉措出台,導致對方沒有先例可循,這應該是對方刻意將政治行為轉化為商業行為,規避其中的政治風險的原因。考慮到這種形式在不涉及政治的情況下,確實能改善兩國文化交流現狀,我認為對雙方應該都有利。」
津田陽子是個中年女性。日本女性能在婚後繼續工作,尤其是中央省廳中繼續工作,還能擔任課長這樣重要的職務,大都精明能幹,林真秀因此也不敢亂說。
「但是,還是有些不夠正式,華夏電影不是政府機構,對方毀約我們也無法追責。」津田陽子像是思考,遲遲沒有給出明確的指示。
林真秀先是不解,然後恍然大悟,一臉被提醒的樣子,「正如課長所言,這種形式不夠正式。因此,我建議對方的電影主管部門如果不作為談判一方出面的話,也應當作為見證人出席簽約儀式。草簽或者簽約儀式必須在一個較為正式的場合進行,並通過國家級媒體公示,以提升對雙方的約束力。例如,對方出席的官員至少應當是電影管理局某個處的處長,時間以上海國際電影節或者東京國際電影節期間為好。」
「這個建議有道理。」津田陽子眉間舒展了開來,「上海國際電影節的時間比較好,東京國際電影節要到10月,太晚了。」
林真秀明白,這個太晚不僅指簽約晚的話,執行要推遲,還是指不能得到2015年日中改善關係首個成果這一業績。他立刻點頭,「我和對方交涉的時候會強調這點。」
「文化交流·海外廣報課不能直接與華夏電影談判簽約,」津田陽子接著說,「你怎麼解決這個問題?」
「有兩個方法可以考慮下。」林真秀說。
他可不笨,只給上司一個選擇不就是強迫上司只能同意或者不同意嗎?中國的謀士給主公建議還有上策、中策、下策呢。
「第一個方式是授權給日本國際貿易促進協會或日本中國文化交流協會這些中立的公益性協會,由他們和華夏電影談判,文化交流·海外廣報課監督審批。」
日本國際貿易促進會是為了促進日本和中國之間的貿易而成立的組織。電影也是商品,而且這次談判肯定是雙方互相出口電影的談判,交給日本國際貿易促進協會合情合理。
「第二個方式是由課里發起,找一家電影公司牽頭,成立一個日本主要電影公司對中國的出口合作委員會,並設立一家電影進出口公司。委員會協商決策,電影進出口公司負責具體談判和日後執行。」
林真秀斟酌了很久,覺得還是這種方式最好,既能避免壟斷,也能幫人避嫌。
「第二個方式比較好。」津田陽子毫不猶豫選擇了後者,這也在林真秀的預料中。
選擇後者,挑誰來組建,談判條件的權衡,主動權在文化交流·海外廣報課手中,等於在她這個課長手中。選擇前者,前者可是個很有影響力的組織,會長還是前眾議長河野洋平,授權就等於自己主動去讓人架空。河野洋平是知名的知華派外交家,林真秀可能會因為自己的中國學院派背景不在意這點,但津田陽子可不會。
「挑選和組建這件事就拜託你了。」雖然選擇了後者,但津田陽子還是將這份權力交給了林真秀,大概是對她可以在上海國際電影節上見證簽約這件事的投桃報李——能上兩國的國家級媒體新聞報道,不僅面子上很光彩,也給她增加晉陞的資本。
當然,林真秀敢這樣答應也是因為有底氣。中國的國家級媒體報道了不起花錢,日本的國家級媒體嘛,NHK不好說,但是《讀賣新聞》、《朝日新聞》這些報紙巨頭和富士電視台、TBS這些民營電視台領頭羊,可是與電影公司有著扯不斷的關係,像日本五大電影公司中的東寶和東映,分別是富士電視台和朝日電視台的發起者及大股東之一。哪家報紙、電視台敢不答應,林真秀就敢邊緣化它們的股東。
「還有牽線者的訴求問題需要課長指示。」林真秀將自己答應給易旭的條件換了個口吻提了出來。
「可以。」津田陽子直接應了,這也在林真秀的意料之中——有合情合理的借口減少某個方向的支出,騰出預算用在其他地方,等於增加了預算,這種好事,官僚不答應才是怪事。
不過津田陽子也給了另外一個指示,「那麼,你挑電影公司牽頭時挑一個動畫電影比較多的,東映就不錯。」
高!真是高!林真秀心裡給津田陽子翹起大拇指。
日本在上世紀七十年代電影市場沒落後,市場上就剩下東寶、東映、松竹、角川、日活這五大電影公司和一些只有製作能力的小型獨立電影製作公司。其中東寶實力最強,並因為保留了製片廠,在五大電影公司中,只有它擁有製片、發行、上映三個功能。
照理,如果找一家電影公司牽頭的話,東寶當仁不讓。但是,津田陽子剛才卻實際上指定了東映,而且邏輯無懈可擊,對林真秀而言也有利——獨家出口補貼會損害動畫公司的整體利益,讓製作動畫較多的電影公司(其實東寶的動畫一點不比東映少)牽頭可以安撫它,化解怨氣。同時,日本電影強在動畫電影,這樣也有利於日本電影在中國市場的整體利益。
就這輕飄飄一句話,津田陽子毫無煙火之氣地拿回剛才授予林真秀的權力中的最重要部分,還讓林真秀理論上必須心存感激,這種神來之筆,讓他覺得自己實在太稚嫩,需要再多學幾年才行。
當然了,林真秀也不含糊,出來后就給易旭打了個電話,告訴他目前的進展,委託他和華夏電影約具體見面時間。考慮到沒多久就是中國的春節,提出希望第一次會談盡量安排在2月底或者3月初,到時候他會去BJ。
最後,他和易旭說,「給你個福利,你可以賣人情給你認識的日本電影公司了。」
這是林真秀允許易旭將個中詳情和自己的聯繫方式告訴別人——日本的動畫電影特彆強勢,大多數電影公司都有動畫電影的廠牌。易旭要買動畫片,這些電影公司繞不過去。林真秀這樣說,就是給他一個和電影公司加深聯繫的機會,當做這樣快打通電影局的酬勞。
掛了電話,林真秀心裡嘿嘿笑,「我就不信文化廳、經濟產業省這些地方沒你的同期校友,看你怎麼接他們代表其他電影公司來遊說的電話。只要拖上一個月,料亭里都能談好,牽頭就剩下個虛名。」
不過,都說殺敵一千自損八百,津田陽子的電話是不斷響起來了,林真秀的電話也沒少接。從外務省的同期到大學的同期,再到各種轉彎抹角介紹來的人,都在給電影公司說情,尤以文部科學省、文化廳的校友電話最多,說情的對象從五大電影公司到小型獨立電影公司,應有盡有。
好在津田陽子雖然已經內定了東映牽頭,但不可能阻止其他電影公司加入,而且這個委員會的發起已經放權給林真秀,所以他可以在電話中輕鬆地回復這些關係戶:「這個對中國出口合作委員會要根據和華夏電影的初步溝通結果才能決定是否設立。由於中國馬上就要放春節的長假,最快也要到3月上旬才能得出結果。請放心,文化交流·海外廣報課會到時候發正式邀請函給各位,約個時間座談,討論怎樣成立,一個都不會少。」
就這樣,一個放出風聲加一個拖字訣,林真秀把東映的牽頭優勢給化解了大半。他就不信,這差不多一個月的時間還不夠其他電影公司公關。再加上未來委員會的成立是由他來主持,電影公司的牽頭還能有什麼了不起的作用。
就在這些亂七八糟的各種電話中,日曆翻過了一頁又一頁。2月25日那天,林真秀接到了一個讓他感到驚訝的電話。
「這裡是文化交流·海外廣報課林真秀。」當座機響起來時,他拎起電話自報了家門,而聽筒傳來的只有沙沙的底雜訊。
過了幾秒,林真秀又重複了一遍,還是沒聽到聲音,心裡奇怪,正要放下聽筒,這時候一個有些發抖的聲音傳出,「早上好,林桑,我是乃木坂46的堀未央奈。」
林真秀停了下來,這個小女生他當然記得,這可是他回到日本后第一個和他聊過三觀的女性。但是,林真秀記得自己並沒有給過她聯繫方式,她怎麼會找到自己?
「是加藤室長將聯繫方式給你的嗎?」林真秀終於在記憶中找到了那天自己說的話。
「不是。」聽筒中傳來低低的聲音。
「那你怎麼知道這個電話號碼的?」林真秀好奇了。
「我……」聽筒里的聲音欲言又止,停了一下,還是繼續了下去,「外務省的官網上有電話號碼。」
「不對。」林真秀立刻指出話中的錯誤,「官網上是有內線號碼,也有專人接聽,但不會替你轉到我這裡,也不會告訴來電的人,我的內線號碼。」
「是的,是不肯轉。」話筒里的聲音越來越低,「我是一個個內線號碼試過來的。」
林真秀第一次被一個小女生給鎮住了,忍不住問:「你打了多少個電話?」
「從23日開始,直到現在。」電話另一頭的堀未央奈說,「官網上的文化交流海外廣報課內線號碼是2381,他們不肯轉,不肯說,我就先撥2380,聽到不是就掛掉,然後撥2382,如果不是再掛掉,接下來撥2379、2383,2378、2384,就這樣一個個號碼撥過來。」
「你可真有毅力。」過了好一會兒,林真秀感慨地說道。
這樣蠻幹意味著堀未央奈已經撥打了幾百個電話,先不談日本很高的電話費,就說花費的時間和精力就很可怕了,難怪從23日就開始撥了。這還沒算撥打幾百個電話都不正確給人帶來的心理壓力以及必然的心力憔悴。
這是什麼?新時代的程門立雪、慧可斷臂……?
回想下,那是一個黑長直、雙馬尾,過眉厚劉海,看起來就很柔弱的未成年少女啊,是什麼讓她這樣堅持?
林真秀的心軟了,他用最溫和的語氣問:「堀桑找我有什麼事情嗎?」。
「是的,林桑,我想和你學習。」堀未央奈用結結巴巴但非常堅定的聲音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