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險為夷(二)
明明應該是前來相助的人馬並沒有融入原本的隊伍當中,反而四下散開,呈扇狀分形。
動作之快。
儼若精兵淝。
容相的瞳孔倏的一縮當。
…………
宣德門上,容纖月看的清楚。
當那旗子到了近前,馬背上的人整齊束髮,盔甲罩身,手上的白色長槍,在夜色中粼粼發亮。
他抬手遙遙一揮,手裡的長槍如滾飛舞,在他的手上轉了數個圈。
遂,高高抬起,
「救駕——」
模糊的聲音似乎傳到她的耳邊,隱隱的帶著熟悉的音腔。
容纖月瞪大了眼睛。
那前一刻還以為是前來相助容相的軍士轉眼便沖向那些原本在宣德門下的侍衛。
所到之處,無不是勢如破竹。
而就像是轉眼,那為首的策馬之人,就奔到了那幾名官員的火把之下。
策馬之下,如風電掣。
火光轉閃,那馬背上的人清楚的映到容纖月的眼中。
他,他不就是——
………………………………
容宗瑾駕馬而行。
馬蹄聲聲,飛騰雲霧。
視線朦朧中,那高高的宣德門上似乎的閃出他熟悉的身影。
他猜到那或者是誰,只是此刻他不能分神去看。
因為此次,便是一念天堂,一念地獄。
因為勝敗,就在他一舉。
手中長飛舞,如靈蛇吐信,那方寸所指,就是前面的人。
轉閃,駕下已經到了跟前,容宗瑾手中長槍揮動,掃過了迎面打過來的兵器,所過之處,勢如破竹。
只是轉瞬,那槍柄下,一名官員就被他打到在地。
隨後在身後的數名官兵相助之下,銀槍所到,非死即傷。
當容宗瑾手中銀槍往最後一坐在馬背上的官員身上挑去的時候,耳邊乍起低喝,
「宗瑾——」
容宗瑾手下微頓,隨後,槍勢不停。
馬背上的人被他挑落下來。
他的力道不小,那人從馬背上下來,在地上打了個滾兒,方停下。
身上的官袍一片污漬,官帽也不知道掉落到了哪裡。
臉上的塵土遮了大半兒的面容,不可置信的瞪著他,
「你,敢沖我下手!」
他,正是容相。
………………………………
宣德門上,
容纖月眼看著容宗瑾手中銀槍挑起,馬背上的幾名官員就已經被掃落在地。
而那最後一個落在地上的人,尤其的狼狽。
也正是因為如此,容纖月一眼認出來,正就是容相。
他怎麼敢……
容纖月瞪大了眼睛,眼前的這一幕,便是在瞬間,鐫刻到了她的眼前。
宣德門下,那廝殺吶喊聲都幾乎湮沒耳後,
只有,那道沉靜而立的身影。
…………
宣德門下。
容相跌坐在地上,不可置信的看著面前那個沉眉低頭看向自己的身影。
目光在他的臉上一寸寸的移過,摳在地上的手指頭髮痛發麻。
「容宗瑾,你無君無父,天理不容!」
容相大喝。
聲音凄厲,幾乎蓋過了此刻四周的凄慘交戰聲。
只是可惜,一邊勢如破竹而來,一邊已經全身無力,抵抗不得,只是轉眼,就已經是一邊倒的勢頭。
容宗瑾沉目四顧,手裡的長槍轉了個圈,戳到地上。
「三日前,宗瑾得知父親所圖,便告知了皇上。那時,皇上已經把京郊八營派出,手中無可用之兵。是我說,就是拼著我容宗瑾一條命也要保護皇上。如此,何以為不為『君』?」
「父親心思縝密,此局定早就是謀划多時,宗瑾稱父親為父,父親卻不告知宗瑾,宗瑾以為父親是為容家血脈圖,既如此,若是父親身拜,宗瑾挺身相助皇上,便能為容家留下血脈,又何以為不為『子』?」
「宗瑾知道,沒有父相,就沒有宗瑾今日。今日,宗瑾做了讓父親不齒之事。宗瑾罪不容恕!自裁以謝父恩!」
說著,容宗瑾從腰間拔出腰刀,往自己的脖頸上劃過去。
容相瞪著容宗瑾的舉動,嘴角顫顫,似乎是想要攔,可身子卻是連動的力氣都沒有,眼中的瞳孔中,隻眼看著他手裡的刀刃劃過。
…………
宣德門上。
容纖月眼看著容宗瑾把腰刀緩緩的抽出來……
眼看著他高高舉起,往自己的脖頸上劃過去……
眼看著他往自己的脖頸上劃過去的霎那,似乎是轉頭往她的方向看過來……
那一瞬,那一霎。
就像是慢鏡頭在她的眼前掠過。
她想要驚呼,想要去攔。
可喉嚨里發啞,什麼都發不出。
腳下如生了根,就是想要喘息一下,都乍然的困窒。
就在這時候,耳邊低聲。
「閉上眼睛——」
容纖月閉上眼睛。
眼前一片黑暗。
鼻端,血腥,隱隱深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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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宣德門的兵*變已經過去了好幾天。
那夜,留灑在宣德門外的屍體,血色也早已經湮滅一空。
宮門之上,什麼痕迹都沒有留下。
就好像什麼都不曾發生過的巍峨,肅穆。
文武百官,每日下朝,仍是從宣德門離開。
太陽從東方升起。
明亮的日頭照在宣德門的牌匾之上,映出一片的金碧輝煌。
就像是沉重的歷史,把一切都湮沒包容,只冷沉肅穆的看著發生的一切。
……
自從那夜過後,容纖月就待在鳳儀宮,哪裡也沒有去。
宮妃們想要和之前一樣晨昏定省,容纖月都派人打發了,一概不見。
原來每日容纖月都是派人給前面的那位送湯羹,現在也不送了。
而那位也鮮少往後面的鳳儀宮過來。
就是偶有過來,也是在其他的宮妃宮嬪的宮裡坐一坐,然後就又匆匆的離開了。
表面上看,不再專寵,不再偏愛。
整個後宮好像又恢復了皇后剛剛從冷宮回來之後的樣子。
……
鳳儀宮。
寧神的檀香繚繞。
暖意襲人。
一身寬鬆袍子的容纖月靠在軟榻上,一邊撫著自己的肚子,一邊低低的說著什麼。
雖然聽不清到底說的是什麼,可語音喃喃。讓人聽著安心。
「皇後娘娘,用膳吧!」
香蘭過來,奉上用膳前用的湯羹。
容纖月點了頭,接過來。
「今兒皇上一直在御書房,剛才去了芳華苑……」
香蘭還沒說完,容纖月打斷,「本宮知道了!」
香蘭垂首,退到一邊。
容纖月喝完,放下湯盞,「春桃呢?」
香蘭接過來湯盞,「奴婢這就去叫春桃!」
「嗯!」
…………
容纖月用過了膳食,春桃進來。
鬢角整齊,臉色仍有些蒼白。
「可是病了?」容纖月問。
春桃垂首,「蒙皇後娘娘挂念,奴婢只是有些不適,現在已經好多了。」
容纖月點頭,沖著她招手,「過來。」
「是!」
春桃走近。
容纖月揚了揚下巴,「抬起頭讓本宮瞧瞧!」
春桃一顫,抬頭。
她緊抿著唇角,泛白的臉上雙目紅腫,顯然是哭了好一陣子。
容纖月看著心疼,拉著她的手,「傻丫頭,哭什麼……」
容纖月不說還好,一說,春桃喉嚨里便是哽咽了。
「皇後娘娘……奴婢,奴婢心裡難受……」
「……」
容纖月微微擰眉,眼中也不由的凝上濕痕。
連春桃都覺得難過,她又何嘗好受?
那天晚上,他遮擋她的眼睛及時,她本來什麼都看不到的,可也就是她的眼前剛被他的手掌遮擋,就聽著他低低一聲,遂,眼前再度明亮。
先前她就看著那個方向,所以在他的手離開的霎那,那邊的情形一下子就落在她的眼前。
那個她以為已經血濺當場的人沒有死。
不止沒有死,還手執腰刀擋在跌坐在地上的容相面前。
發生了什麼?
就在她看到的霎那,耳邊一銳聲過。
她扭頭。
旁邊的人手執弓,正對著那個方向。
她心頭一驚,再往那邊看去。
那正執刀攔在容相跟前的人像是愣在原地,過了會兒,他緩緩的跪倒。
面對著宣德門。
而此刻,宣德門下,已經情勢大定。
——容相謀*反,證據確鑿。容宗瑾為國不惜拋家,勇為聖君。乃不世之功。只是容相所犯國罪,波及九族,容宗瑾身為容家人,罪同罰。故,貶去京兆尹之職,御史台領事之職。於江南郡任郡守,以示後效。
這是聖旨上說的。而實際上事後朝堂上因為那夜容宗瑾所為爭論不休。追究起來就是她險些沒有看到的那一幕——據說流矢箭向容相,而在千鈞一髮之際,容宗瑾立到了容相的跟前,挺身護衛。
……若非容相身負重罪,容宗瑾能在此刻惦念著容相,也可謂深知忠孝。
所以,到頭來即便容宗瑾所立之功,足以為容家謀得后利,結果還是被貶斥到了江南郡擔任郡守,而即便是這樣的貶斥還是因為那夜皇帝射出的警示一箭。
容相關入天牢,按照容纖月的理解是因為曾功大社稷,便免了重罪,改為無期徒刑。容夫人聽聞事敗,自焚於容家祠堂。后容相聽說了容夫人殞命,也在牢中自絕而亡。可謂情深。只是在後來的徹查中,發現容夫人所犯重重罪責,便是死罪也不過。
只是一夕之間,偌大的容家只剩下了容宗瑾一人支撐。
「容纖月」的生母薛夫人雖在容府也是夫人的位置,可因為沒有參與叛案,故而無罪,仍可安享榮華。只是容相和容夫人都落得如此的境地,薛夫人也沒有自在安享,搬到了京郊外的一處莊子里,深居淺出。
至於其他人的境況,容纖月也沒有放在心上,可隨著容宗瑾的離開,容纖月在朝中便是一丁點兒的依靠也沒有。
原本她這個皇后當的耀武揚威,恣意橫行,有皇帝的寵愛,更有容家的支撐。現在容家一夜覆滅,便是不用想,她也艱難。
而皇上這幾日對她寵愛的刻意收斂也可見一斑。
……是她疏忽了,她以為如今容家就只有她一個女兒,又懷著皇家的骨肉,就是容相有什麼不該有的念頭,也不能在這個時候爆發。
她相信容宗瑾是擁著她
的,所以在那夜裡看到他出現在宣德門外的時候,她是驚喜震驚。
只是可惜最後,卻是被那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射來的一箭完全偏離了預想。
如果她沒有他的骨肉,沒有這樣的愛戀他,容家的背景她根本不屑,可這現實又豈是她想要不在乎就可以的?
她想要做皇后,想要做他身後唯一的女人,只靠她,她能夠么?或許憑著她的堅持不懈,到最後能達到,可那到底要付出多少的艱辛?
她知道為了她,他或許可以把那些宮規禮儀什麼的全都拋開,全都不在乎,可那又會是什麼樣的困境?就能保證日後他不會後悔自怨?
患得患失,忐忑不安。
這就是她這幾日的心情,連朝堂上的事情,她都幾乎分不出神來。
只是腹中的睿兒也察覺到了她的沉重,比先前老實乖巧了很多。可如此,她便能心安么?
不能!
「春桃,本宮知道你忠心!」容纖月道。「只是,你不能一直待在本宮身邊!」
春桃的哽咽猛地頓住,她抬頭,不可置信的看著自己的主子,「皇後娘娘,您,您要趕奴婢走?」
「傻丫頭!」
容纖月搖頭,看著春桃,真摯誠懇,
「……看上誰了,本宮讓你風風光光的出嫁!」
…………………………………………
芳華苑。
整齊肅然的御林軍立在芳華苑內外。
苑中,
宮婢林立。
緊閉的寢宮宮門內。
謝妃垂首而立。
對面的椅子上,墨色龍袍的夜凌璟俊逸風華。
「朕知道你的聰明的,只是既如此,就不要做愚鈍之事!」夜凌璟低垂眉眼,俊美的面上情緒未變。似是在把玩著手中的扳指。
謝妃,「臣妾不知道皇上所言何意。」仍是恭謹。
「真不知?」
夜凌璟抬頭,眸底微縮,眼中寒意一閃。
謝妃背脊上一涼,她抿了唇角,「臣妾不知。」
「不知?」
夜凌璟彎唇,話語微涼,「好,那朕問你,那夜你可是留在了鳳儀宮?」
「不曾!」謝妃回答。
「去了哪兒里?」
「臣妾偷偷去了宣德門!」
「可是看到了什麼?」
「臣妾去的時候,情勢已然安定,臣妾欣慰,便退了下來,此事,有宮中侍衛可以作證!」
夜凌璟淡淡道,「這個,朕已經知道了。」
「是!」
謝妃垂首,像是該說的都已經說完。沒有能說的了。
夜凌璟輕笑,驀的一聲低呼,「來人——」
守在門外的常總管應聲過來,手裡似乎捧著什麼。
夜凌璟幾步過去,那東西奪過來扔到了謝妃的腳下。
謝妃眉眼未動。
赫然,落在地上的是兩截短箭。
「你可認得?」夜凌璟問。
謝妃微微彎腰,仔細的打量了幾眼,
「這是宮中善射手用的箭矢,可百步穿楊,行五百米,非一般人不能射也!」謝妃道。
「好,不愧是謝家女子,幾眼就看出了來歷!」夜凌璟拍手。
「謝皇上誇獎!」謝妃躬身,
謝妃話音未落,夜凌璟抬眉,似是疑問,「謝妃以為這箭,那夜可能射到容相身上?」
謝妃想了想,「或許可能吧!臣妾並不知曉!」
「不知?難道謝妃不是善射者?」夜凌璟訝然,卻已是篤定。
謝妃一愣,眼中似帶迷霧,「皇上的意思是……」
「謝妃,只看在謝安華的份子上,朕若沒有證據,便不會這般問你。」夜凌璟眸色如墨,戲謔神色斂盡。「善射者,手中都磨有厚繭,朕也不外乎,而謝妃你手上的薄繭看似勤練書法所至,可據朕所知,你謝家有鯊皮護手,可護手不為所傷,且,謝家的獨門弓箭,似乎也是作為謝妃你的陪嫁入宮。」
弓箭俱在,奈何狡辯。
謝妃腳下一軟,險些後退了半步。
扯了扯嘴角,謝妃面上一掠苦澀,「皇上以為臣妾施放暗箭?先不說這箭是侍衛所用,臣妾焉能拿到手裡,就當是這箭是臣妾所射,臣妾也是為了大夏!又或者說在皇上眼中,容相禍*國,罪不當死?」
「謝妃!」夜凌璟幽深的盯著她,「朕說過,你聰明。你這一箭,根本就是沖著容宗瑾去的!」
「皇上,您——」
「你這一箭,亂了朕的陣腳!」夜凌璟冷聲。
謝妃身子一顫,後退了一步。
「皇上……」
「朕也不妨和你說的直白,歷來朝堂之上,帝王之術,首便是在制約,容家和謝家相抵而立,朕尚能安心。如今容家勢倒,唯謝家獨大!而權勢之力,歷來尚無幾人可壓抑……即便是朕不想與謝家為難,你又可知,焉能無有圖謀之人意在謝家,到時,朕又會如何待謝家?」
言罷,夜凌璟深深的看了謝妃一眼,轉身離去。
謝妃愣在原地,皇帝臨去時的那一眼如冷潭浸身。
直到皇帝的駕輦遠遠的離開了芳華苑,宮婢過來輕喚,「娘娘……」謝妃才像是乍然回神。
腿腳支撐不住的發軟,在宮婢的攙扶下,謝妃坐回到了椅子上,
看到自家的主子失神,宮婢焦急,忙端過來醒神的暖茶,謝妃喝了半盞,眼中清明方回。
只是,稍許,謝妃又是低低的笑。
笑的讓宮婢頭頂上發麻。
「娘娘,您怎麼了?不要嚇奴婢!」
嚇?
她會嚇到誰?
宣德門大亂,身為謝家人,事前竟絲毫不知。也就是說皇上根本就沒有告知謝家人,而京城的兵力,她雖然不清楚,也知道手握兵權的只有三家,謝家,容家還有皇上。
所以,明擺著,既然皇上早有準備,就是要把這功勞讓給那個容宗瑾。
容家本來就處處壓制著謝家,先前那位皇后還不是容家依仗之人,可若是日後讓容宗瑾掌了權,那個皇后豈不是更要勢如日中天?
這種事情,不要說是她,恐怕就是連謝家也是不想看到的。
所以,她才鋌而走險。
她去了宣德門,
帶了所有該帶的。
她親眼看了宣德門外,叛*亂之人退敗的那一幕,於是,她要隨身的宮婢擋住旁邊侍衛的視線,手速如電,飛快的射出了那一箭。
看似是沖著那個容相而去,可實際上,那個角度正好能讓那個容宗瑾看到。
果然,那個容宗瑾沒有絲毫猶豫的跌入她的陷阱。
而結果,也如她所料。
救了容相,成全了容宗瑾的孝道,卻是讓那些教道學指責,最後,哪怕是在皇帝的支持之下,也只能遠去了江南郡。再也無法成為皇后的助力。
只是終歸,還是算有遺漏。
她沒想到她的所為都被皇上看在眼裡。
她更沒想到,皇上竟會為了那一箭,而如此威脅於她。
「是我錯了……」
「說什麼,制約,還不是因為她……」
「他偏寵她的時候,可想了這制約?」
「……若是射出這箭的是她,他恐怕會高興的不得了吧。」
「哈,多年相伴,總以為有些情意,卻總還不是不如那個女人……如此,我還能做什麼?」
「……」
謝妃喃喃的,到最後,眼中幾乎笑出了淚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