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負你【269】

  驕陽如火,雲羅街頭響起了叫賣冰塊的聲音。昂貴的價格並沒有吸引太多人的駐足,賣冰的鋪子里門可羅雀,偶爾有富戶的奴僕過來,買上一點匆匆離開。 

  掌柜的坐在大堂里,端著一碗冰鎮酸梅湯,搖頭晃腦地唱小曲。 

  一道高瘦的影子從門口斜撲進,掌柜的眼睛猛地一瞪,只見君耀然戴著斗笠進來了,趕緊放下酸梅湯,垂著雙手過去,點著哈腰地問安歧。 

  「當家的回了。」 

  「嗯。」君耀然取下斗笠,往桌上一丟,大步往鋪子後門走去。 

  「快給當家的倒一碗冰鎮杏子酒。」掌柜的吆喝了一聲,弓著腰,跟著他往後面走。 

  「生意怎麼樣?」君耀然微微側頭,啞聲問。 

  「挺好,稍後就把帳本拿來給當家的看。」掌柜的笑呵呵地說。 

  「嗯,不必跟來了。」他淡漠地看了一眼掌柜,甩下了布簾驁。 

  掌柜輕抒一口氣,向跟來的小夥計使了個眼色,小聲說:「把杏子酒放在門外的小桌上,不要進去。」 

  「是。」小夥計捧著杏子酒一溜小跑過去,小心地放在了烏木小桌上。 

  君耀然站在廊下,用井水和茉莉香的夷子洗了手臉,端起杏子酒一口飲盡。冰涼的酒汁順著喉嚨一直涼爽到肚子里,他長長地吐了一口氣,丟開碗,推門進了房間。 

  房間很寬敞,與外面的樸實相比,這裡簡直堪比皇宮。鏤空隔斷木架上擱著十九種金玉製成的小動物,活靈活現。一隻拳頭大小的骨瓷香爐放於正中,點著茉莉香,滿室馥郁。 

  金絲楠木的床榻,垂著金絲織就的垂簾,水晶纓絡圍於四周,撩起帘子時,纓絡撞動,脆響滿室。榻的下面放著幾盆冰塊,讓榻上有絲絲涼意縈繞,外面的酷熱絲毫影響不了這裡。 

  漢儀穿著一身綉滿牡丹的絲裙,身上蓋著薄薄的錦被,雙眸緊合,瘦得不成人形。若不是鼻子還有微微的翕動,幾乎讓人錯認為這是一具蠟人。 

  「我回來了。」君耀然坐下來,痴痴地看著她,「你還在睡呢?什麼時候起來?」 

  風從窗子里撞進來,纓絡又是一陣輕響。 

  君耀然緩緩躺下去,一臂攬住她,額頭抵在她的肩膀處,喃喃地說:「放心,待我替你報了仇,殺了那些雜碎,我讓你做最尊貴的人。」 

  這麼安靜,只有他一個人的呼吸在迴響。他抬起頭,怔怔地看著她削瘦的臉頰,半響苦笑了起來。 

  「漢儀,什麼時候能和我說說話?現在我連說話的人也沒有一個。」 

  正惆悵時,門外響起了掌柜的聲音。 

  「當家,夫人來了。」 

  他擰擰眉,不悅地說:「讓她等著。」 

  「等什麼?我要進來了。」傾華猛地推門,語氣凌厲地說。 

  君耀然從榻上跳起來,怒瞪向門口。 

  「君耀然,你守著這半死不活的漢儀,不管我的事了嗎?我可是全按你的計謀做的,現在可好,高陵熠要回來了!」傾華絲毫不懼,大步迎過去,指著榻上就問:「你是想抱著她一起死嗎?」 

  「滾出去。」君耀然怒不可遏地一掌掀開她。 

  「夠了,我受夠你這副假腥腥的模樣。」傾華被掀得退了幾步,氣惱地說:「你若真想和她長相廝守,就趕緊把朱雪樽找回來,焱殤不正是被朱雪樽治好的嗎?」 

  「再說一次,滾出去。」君耀然雙眸赤紅,步步逼近了傾華。 

  傾華終於有些發怵了,俏臉一沉,甩袖出去。 

  君耀然快步走回榻邊,掩好帳簾,把冰塊翻動了幾下,這才掩門出來。 

  傾華坐在烏木小桌邊,小夥計正殷勤地捧上一碗冰鎮酸梅湯給她。聽到腳步聲,她飛快扭頭看過來,眼眶猛地一紅,隨即抽泣起來。 

  「哭什麼。」君耀然不耐煩地說。 

  傾華一聽,立刻掀翻了酸梅汁,指著他說:「君耀然,你別忘了,如今是我與你同在一條船上,我若不好,你也別想好到哪裡去。」 

  「行了,我自有安排,趕緊回去。」君耀然更加暴躁,直接驅趕她離開。 

  「君耀然!」傾華咬咬牙,強忍脾氣,放低了姿態,「他這幾天總問我,為什麼要調動南境的兵馬,我快搪塞不過去了。」 

  「搪塞不過去就讓他多睡睡。」君耀然漠然地說。 

  「那種葯放多了,他以後醒不來怎麼辦?」傾華又急了,快步到了他的面前,急聲說:「還是想個借口比較好。」 

  「沒有借口,有婦人之仁,到時候你怎麼死的都不知道。」君耀然眸子里寒光一現,冷冷地笑起來。 

  他當初那樣仁慈,可他得到了什麼?得到的是親人的背叛和傷害,仇人的無情摧殘暗算,還有漢儀如今的慘狀。 

  他恨透了那些人,他一定要把這些人一個一個的全都掐死! 

  他的眼神過於兇狠,臉頰也有些扭曲,模樣駭人。 

  傾華心中一驚,不敢再問,匆匆點了點頭,拿起垂著淡綠輕紗的斗笠戴上,小聲說:「那我回了,你有事讓人進宮告知我一聲。」 

  君耀然沒出聲,高傲地揚了揚下巴。 

  傾華秀眉微擰,從後門處匆匆出了小店。外面有輛不打眼的小馬車正在等待,見她出來,立刻有一個小個子男人迎上前來。 

  「回去。」她摁了摁被熱風掀開的垂紗,匆匆說。 

  「現在怎麼辦?」小個子扶她上了馬車,小聲問她。 

  傾華搖了搖頭,小聲說:「君耀然以前一直笨笨憨憨的,自打找到漢儀之後,為人大變,越來越狠毒,我們得防著他了。」 

  「皇上那裡怎麼交待?」小個子又問。 

  傾華深吸一口氣,嘆道:「不知道。」 

  悶了會兒,她揮了揮手,沮喪地說:「先去買點冰鎮的西瓜薄荷露,皇上愛吃。再買點水晶鳳梨酥,給太子拿去。」 

  「都買好了。」小個子趕緊說。 

  傾華怔了怔,笑道:「還是你這小子機靈。」 

  小個子咧嘴笑,尖聲說:「跟在娘娘身邊,總得機靈一點,才能富貴長長。」 

  「嗯,小重子,你記住,只要本宮不倒,你們跟著我,就能富貴長長。」傾華滿意地點頭。 

  小個子趕緊跪下磕頭,滿臉諂笑,「小重子為娘娘赴湯蹈火,再所不辭。」 

  馬車一路疾馳,回了宮中。 

  寢宮裡沒人,她一向不喜歡寢宮中有宮婢,所以讓她們都在外面站著。她把糕點放到桌上,快步出去,奇怪地問:「太子呢?」 

  「嬤嬤帶太子去園子里玩了。」一名宮婢上前來,小聲回話。 

  「哦。」她點點頭,扶著門框站了會兒,慢吞吞地往高陵越的寢殿走。 

  才推開門,裡面的咳嗽聲就傳了出來。 

  「咳咳……」 

  她看了看正坐在窗邊批摺子的高陵越,心中一驚,堆上笑臉,慢步走了過去。 

  「皇上怎麼起來了?」 

  「去哪兒了?」高陵越放下了筆,向她伸出手。 

  傾華把手遞過去,順勢從他背後抱住他。他身上有濃厚的草藥味兒,這一年多來,他完全靠葯維持生命,有時候咳起來地動山搖,幾乎能讓人以為他馬上就把心肝五臟都咳出來了。 

  「去外面逛了逛,悶得慌。」她皺皺鼻子,小聲說:「給你和太子買了你們愛吃的糕點,我讓她們用冰鎮鎮,再端過來。」 

  「別亂跑,我醒來時,沒見著你,心裡就慌。」高陵越把她拖到面前,小聲說。 

  「知道了。」傾華心亂如麻,牽強地笑笑。 

  「什麼事讓你不高興?」高陵越看著她的神色,疑惑地問。 

  「南境那邊,大元好像有些蠢蠢 

  欲 

  動,大元人始終亡我之心不死,所以我很擔憂。」傾華秀眉輕擰,憂慮地說。 

  「但我聽柏王說,大元人並沒有什麼異動。」高陵越擰擰眉,低聲說:「你是不是過於擔憂了?」 

  傾華心咯噔一響,這一年多來,她和君耀然一直沒敢動柏王,只是小心地與其周 

  旋。這老頭兒心思縝密,目光如炬,一直不喜歡她,而且堅持在尋找高陵熠。她一直想除掉這老頭兒,但君耀然卻要留著這老頭兒,以穩住朝臣。 

  「是嗎?柏王從哪裡來的消息,可靠嗎?」她立刻轉換了話題,靠在高陵熠的身上,嬌嗔道:「我擔憂,也是為了夫君你擔憂,再不濟,我也得替太子護著這江山河圖。」 

  高陵越微微一笑,拍了拍她的手背,感嘆道:「我真是得到了一件寶貝,傾華你不僅美貌,還有治國才華。這一年來,若不是你,我們雲羅也不知道怎麼樣了。」 

  「所以啊,你好好歇著,養好身子再來照顧我們母子,這些摺子讓我來批就好了。」傾華拉起他,抱著他撒嬌。 

  高陵越猶豫了一下,笑了,「好,我也好久沒和你游游御花園了,一起去走走吧。」 

  「嗯。」傾華偎在他的身邊,乖巧地點頭。長睫垂下時,驚恐和不安才從眼裡一閃而過。 

  她猶豫不決,不知道應不應該再給高陵越的茶里放葯,若他真的倒下不起,她獨自在這世上,又太孤單了。就算不喜歡他,這個男人也是她在這世上唯一的依靠。 

  她心酸難耐,眼眶漸漸紅了。 

  「怎麼了?」高陵越察覺異樣,轉頭看她。 

  傾華搖了搖頭,勉強笑笑,「就是心疼皇上,皇上早點好起來吧。」 

  高陵越感動地抱住她,溫柔地說:「傻丫頭,我不是正在好嗎?柏王給我送的葯的確有效。」 

  「柏王給你送葯?」傾華猛地一顫,猛地抬頭看他。 

  「是啊,是我讓他找的民間大夫,就沒知會你。若治得不好,你也不會責怪他。」高陵越笑道:「你看,才四副葯,我就好多了。我相信,再吃上幾副,一定能大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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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太好了。」傾華看著他,木然地說:「真是太好了。」 

  他一好,這朝臣們可就熱鬧了,柏王為守,不知道會怎麼彈劾她。他若再查明與高陵熠的事,以及他倒下時她私自放天燼兵馬入境的事……她不敢想像,手心發麻。 

  「來人,去看看西瓜薄荷湯冰好了嗎,拿到園子里來。」她轉過身,眼神凌厲地看向小重子。 

  小重子會意,行了個大禮,撒腿就往回跑。 

  傾華看向滿臉溫柔的高陵越,心跳越來越快。 

  為保自己,她還有什麼做不出呢?她不能失去這些啊,權力能讓人迷醉,她已經嘗到了其中的滋味,也明白了為何上官薇死抓不放。沒有愛和依靠,就只有靠自己,靠至高無上的權力來保護自己和孩子。 

  所以,對不住了,高陵越,你還是睡著吧。 

  她微微一笑,挽住了高陵越,與他並肩往御花園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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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元都城是另一景象,喜氣洋洋,敲鑼打鼓,鞭炮齊鳴。滿朝文武都在城外等侯迎接焱殤和青鳶回朝。 

  馬車漸近了,焱殤拖著青鳶從馬車裡出來,站在車頭,指著前面說:「你看,立國之後,我也是第一次來。」 

  青鳶抿唇笑,偎在他的懷裡,脆聲說:「後悔了吧,少享了多少福啊。應該趁我不在,趕緊三宮六院地納好,多過過癮。」 

  焱殤朗聲大笑。 

  青鳶若不這樣說話,就不是青鳶了。 

  「恭迎吾皇,恭迎王后。」 

  文武大臣們遠遠地就跪下,呼聲震天。他們根本就不知道出去巡查的皇帝和回來的皇帝不是同一個人,只是驚訝於伴駕在身邊的王后的不一樣。 

  「平身,回宮。」焱殤笑呵呵地向眾臣們點頭,抖動韁繩,架著馬車,帶著青鳶進了城門。 

  以君奕宸的身份出去,以焱殤的身份回來,足足隔了三年半。 

  城中繁華如昔,卻已是物是人非。 

  「不知宮中還有舊人嗎?」青鳶想到了玉芬姑姑,惋惜地問。 

  「城破之時,早就跳光了吧。」焱殤笑道:「放心,衛長風也不是濫殺無辜的人,能放的,他都放了。」 

  「四哥好心。」青鳶緩緩點頭,嘆道道:「可惜他不肯見我。」 

  「你抱著他叫我的名字,他當然不見你。」焱殤說得有些幸災樂禍的味道。 

  「討厭。」青鳶抬手就打他的胸膛。 

  「敢對皇帝動手,大膽。」焱殤一臂攬住她的腰,笑聲愈回爽朗。 

  青鳶索性揭開了面紗,笑吟吟地看向跪在兩邊的百姓。第一次走進天燼皇城時的心情,如今還清晰地刻在心裡。那時候,她彷徨無助,苦悶擔憂,時刻擔心丟了小命。世事無常,那時的她怎麼也不會想到,有朝一日她真的成了這座城的女主人,大元國的王后。 

  只是,差了四哥,差了小珍珠…… 

  她一陣黯然,這一路上不知道派了多少鳥去打探消息,都沒有找到小珍珠的下落,現在她只能企盼高陵熠對小珍珠手下留情。 

  「恭迎王上,恭迎王后回宮。」 

  皇宮裡也跪得滿滿的奴才, 

  傾心太後站在人群前,翹首企盼。見二人架著馬車進來了,立刻拄著拐仗迎上前去。她老了,背都彎了! 

  焱殤立刻跳下馬車,大步走了過去。 

  傾華太后只喚了一聲殤兒,便泣不成聲。 

  「母后別傷心,孩兒不孝,現在回來了。」焱殤扶住她的手臂,扭頭叫青鳶。 

  冷青和冷衫上前去扶下青鳶,抱下小十,大步走到了傾華太後面前。 

  「這是……」傾心太后看到了小十,驚喜交加,「長得太像王后了,簡直是一個模子里倒出來的。」 

  小十剛睡醒,揉著大眼睛瞅傾心太后,奶聲奶氣地問:「你是誰呀?」 

  「這是皇奶奶。」青鳶抱下她,柔聲說:「給皇奶奶磕頭。」 

  小十還在揉眼睛,仰著小腦袋四處張望,突然眼睛一亮,指著傾心太后說:「小貓頭。」 

  「嗯?」眾人一怔,不解地看著她。 

  小十開始往傾心太後身上爬,伸長小胳膊摸傾心太后的腰。傾心太后明白過來,小十看到了她戴的老虎玉佩。 

  「來,戴著。」傾心太后立刻解下了玉佩,掛到了小十的脖子上。 

  小十捧著玉佩摸來摸去,愛不釋手,末了,抬著小臉,甜甜地說:「你是好人。」 

  眾人皆楞,繼爾大笑。 

  青鳶也笑,撫著她的小腦袋說:「這是爹爹的娘親,你要叫皇奶奶。」 

  小十像沒聽見,邁著小腿往前跑,歡呼道:「好大的房子。」 

  青鳶趕緊去追,小十像掉 

  進海里的小魚,衝進草原的小羊,撒歡地沖,根本不肯停下。這個玉雕上摸摸,那個石頭上坐坐,咯咯的笑聲響個不停。 

  眾人圍在焱殤和太後身邊,慢步跟在母女身後。 

  「殤兒,是怎麼找到的?」傾心太后好奇地問。 

  「高陵熠把她和小十關在島上,最近才回來,我們在曼海那邊遇上了。母后,這就是緣份,差一點又錯過了。」焱殤笑著說。 

  傾心太后眉頭皺皺,小聲說:「這高陵熠怎麼這麼壞呢,居然把她們母女關在島上面。」 

  「可不是嗎,島上什麼也沒有,公主連包子都沒吃過。」冷潭忿忿不平地說。 

  傾心太后心疼地搖頭,眼眶都紅了,「可吃盡苦頭了,趕緊去給御廚說,多做一些水晶包子給小公主。」 

  「太后,小公主的東西都準備好了,去看看嗎?」一名大宮女笑著說。 

  「好啊。」傾心太后連連點頭,笑著轉頭看眾臣,大聲說:「今日不醉不歸,哀家替皇上作主,明兒大家都不用上朝,都去崇明殿喝酒去。」 

  「謝太后,謝王上。」眾臣齊齊謝恩,結伴往崇明殿走。 

  這一家人跟著亂跑的小十,繞了好一會兒,停到了一座小花園裡。 

  小十玩瘋了,突見前面有一個鞦韆,樂不可吱地跑過去,抓著繩子就爬。 

  「小心,都別傻著了,快去扶著。」傾心太后頓了頓拐仗,連聲說。 

  宮婢們一擁而上,把小十小心地抱上鞦韆。 

  「娘現在可閑不住了。」焱殤打趣道。 

  傾心太后舒心一笑,大聲說:「我就這麼點樂趣了,在入土之前若能再抱幾個孫子,那就更好。你們久別重逢,多多努力,多生幾個。」 

  青鳶啞然失笑,拔腿往鞦韆邊走去。 

  小十坐在鞦韆上,一雙細細小腿兒不停地晃,奶聲奶氣地大叫,「娘,飛了,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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