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凡心了【226】
院門輕響了一下,接著被人推開,強烈的慘白光線從門口湧進來,把惜夫人嚇得一個哆嗦,腦袋裡嗡嗡地響成一片,連眼睛都模糊了,等看清進來的人是胡木恩之後,才白著臉說:「你沒遇上她們吧?」
胡木恩搖搖頭,舉了舉手裡的經書,低聲說:「他們在衛長風的院子里,我特地從前面拿了幾套經書過來,以免他們懷疑。」
惜夫人掩著胸口,長長地吐了口氣,頹然跌坐在椅子上,喃喃自語,「被穆飛飛發現了,這可如何是好?」
「我看她並無惡意……」胡木恩把經書放到桌上,小聲勸道:「惜娟,你也別太慌了,我回去安頓好老母親,我們就一起離開。」
「我也想啊……」娟夫人的眼眶漸漸紅了,垂淚道:「但我總覺得這樣做簡直是……不知廉恥……木恩,不然我們就這樣算了吧,我會請求王調你去別處當差,以免拖累你的家人……我身子這樣,也不知哪天就去了,是我太貪心,居然還想貪戀你的愛情,我早就不配擁有這兩個字……人老珠黃,殘花敗柳,一身恥辱,哪配得上你木恩?」
胡木恩一聽就急了,大步過來,跪倒在她的膝邊,急切地說:「惜娟,你在說什麼傻話?什麼叫人老珠黃,什麼叫殘花敗柳,在我眼裡,你隱忍溫柔,善解人意,是上天弄人,讓你過得這麼苦,我說過我會帶你走,我們離開這裡,到誰也不認識我們的地方去,就我們一家人好好過日子……惜娟,不要說傻話了,你的身子不是越來越好了嗎?相信我,我們能辦到的。」
娟夫人用帕子掩著唇,無聲地抽泣著,說不出話來。胡木恩嘴笨,也不知道怎麼勸勸慰她,兩個人對視片刻,胡木恩的眼眶也紅了,黝黑的臉龐微微扭曲,強忍著快衝破胸膛的、大喊出「我們現在就走」的衝動,直直地盯著她不停落淚的樣子。
她很憔悴,他把她的憔悴和痛苦都看在眼裡,她每咳一聲,他都心疼難忍。她犯病後,每一晚睡下時,他都擔心得整夜守在門口,整晚整晚不敢合上眼睛……她是一個這麼賢惠大方的女人,為了焱殤付出了所有,背負著罵名,恥辱,冷落,他們憑什麼這樣對她呢?她憑什麼要過這樣的生活?
「惜娟,你別哭了……我心痛……」胡木恩終於忍不住拉住了她的手,啞聲說:「這兩天我就去把財產變賣,統統換成珠璃國的銀票,我們去珠璃國。我在那裡的遠房叔叔人很好,會收留我們一家人的。以後我們就做點小生意,我會好好照顧你。」
「木恩……我老了,又這麼丑了……你……」娟夫人纖瘦的手指捂得更緊,哭得說不出完整的話來。
「你哪裡丑?惜娟最好看了……」胡木恩急得滿頭是汗,抱著她的腿,一遍遍地說:「我也不是年輕人了,我們都不年輕了,聽我說,我們好好珍惜這機會,好不好?」
娟夫人抽泣著點頭,沾著淚的手指輕輕地放到他的手背上,「好……木恩,你去哪裡,我就去哪裡,便是死了我也願意……瓜」
「那我明天就開始去變賣東西。」胡木恩激動地說。
娟夫人點點頭,輕聲說:「我那裡還有好多東西,但從這裡變賣不合適,我會收起來,你去找個鏢局,鏢局幫我們押送到珠璃國去,這樣最為妥當。」
「但現逢亂世,只怕賊匪眾多,貴重東西還是少帶為妙。」胡木恩想了想,小聲說:「你放心,我這些年攢了些錢,置辦個小宅綽綽有餘。太貴重的東西帶在身上,反而是害處。」
「所以請鏢局啊,丟了就丟了吧,若沒丟,今後我死了,你還能用這些再娶她人,置辦家業。」
惜夫人勉強笑笑,鬆開了他的手指,扶著桌子站起來,深深地吸了口氣。
「惜娟,以後不要說這樣的話了,我能遇上你,得到你的喜歡,就是我的天大的福份。真的,我今生今世,只想娶你一人為妻,再無她人。」胡木恩正色道。
「但我甚至不能替你生孩子,我還比你大上幾歲,你母親一定不喜歡……罷了,我們且先不說這些,先把手頭上的事辦好吧。」惜夫人艱澀地說。
「好,我明天就去辦。」胡木恩給她擦了擦眼淚,溫柔地說:「你別哭了。」
「嗯。」惜夫人苦澀地看著他。
這人真好,相貌堂堂,又武藝高強。他也有四十歲的年紀了,但之前的日子一直在替大元國辦差,幾乎沒有時間去娶妻生子,直到焱殤把他分派到她的身邊保護她,二人才越走越近。不然憑他的條件,娶個年輕貌美的也不是沒可能,畢竟他也算是大元的復國功臣。
罷了,她已經貪心了,就繼續貪心下去吧。看著他大步離開之後,她取了一柱香,向著西方虔誠地拜了拜,喃喃道:「佛祖在上,若真要怪罪我們,就讓我一人墜入地獄,木恩他是好人,請讓他好好的活下去。」
「夫人。」小沙彌拖著笤帚過來了,探著腦袋往裡看她。
「啊……」惜夫人嚇了一跳,趕緊轉過身。
「您掉了東西。」小沙彌攤開手掌心,掌心
里有一枚小巧的玉耳墜。
「這……不是我的啊。」惜夫人猶豫了一下,搖了搖頭。
「那可能是你的婢女的吧。」小沙彌咧嘴一笑,又拖著笤帚走開。
惜夫人看看耳墜子,水色通透,十分漂亮。這些婢女們都是大元人,大元人多的就是珠寶,或者真有可能是她哪個婢女的。不過她一向不太注意這些丫頭們穿什麼戴什麼,對她也不怎麼上心,只要一出來,她說聲讓她們可以自由去玩耍,幾個丫頭立刻就跑了個沒影。所以她想不起來,這墜子到底是誰的。拿回去問問吧,若能湊回一對,也是好事。
她把墜子用帕子包起來,走到牆邊的銅鏡前,用梳子篦了一下頭髮,怔怔地看著銅鏡里的臉出神。
這臉,真的不年輕了,削瘦,蒼白,哪有半分胡木恩所說的美……只是哭腫的眼睛里,確實有了幾分生氣,這是胡木恩給她的希望,對於美好生活的憧憬。
她忍不住地幻想,離開這裡之後,她和胡木恩有了自己的小宅,她養了幾隻雞,幾隻鴨,最好還養幾頭小豬崽,然後洗衣做飯,織布裁衣……胡木恩就在小店打理生意,胡木恩很會木器活兒,他們可以開木器店,他做一些傢俱,還有精美的梳妝鏡台去賣……
那樣的日子,一定很好,很美……
惜夫人蒼白的臉上又有了几絲紅暈,她掩了掩臉頰,惆悵地看向院子里,幾隻小鳥落到了枝頭,嘰喳啾鳴。她的心突然一緊,青鳶會和鳥兒說話,會不會派鳥兒來偷聽,她是不是已經知道了她和胡木恩的事?她是不是已經在焱殤面前告狀,然後悄悄地誅殺胡木恩?
她越想越怕,心越跳越急,一口氣沒喘上來,差點一頭栽下去。好半天,她才回過神來,拍了拍臉,讓自己放鎮定一些。
「不如去那裡看看情況,若真是如此,要死就死我一人吧。」她雙拳緊攥,自言自語道。打定主意后,她匆匆洗了把臉,重新挽了個頭髮,獨自去了衛長風的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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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鳶正坐在院中逗小珍珠,它精神好了許多,因為浮燈救過它,所以也多了幾分禪性,不時抬頭,念幾句阿彌陀佛。
青鳶覺得好笑,用草葉拔拔它的嘴巴,小聲說:「你還信佛了,要不要去西天?」
「當菩薩,我要當菩薩。」小珍珠在桌上跳來跳去,啾啾地叫。
「就憑你?」青鳶托著腮,草葉直往它的小腦袋上敲,「小珍珠,你痴心枉想。」
「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小珍珠立刻回了句青鳶以前常說的話。
「哦,你真進化了。」青鳶揚了揚秀眉,好笑地說。
這時,冷衫的聲音從身後響起,「惜夫人?」
青鳶扭頭看,只見惜夫人正紅著眼睛站在院門口,眼神有些慌亂地看著她。
「惜夫人來了,快請進。」她趕緊起身,笑吟吟地請惜夫人進來。她眼睛紅腫得像核桃,這焱殤的罪過大了,讓惜夫人哭成這樣。
「王呢?」惜夫人鎮定了一下,慢慢走了進來。
「在與大皇子談事,坐吧。」青鳶主動扶了惜夫人一把,讓她在石桌邊落坐。
惜夫人絞著帕子,盯著指尖發怔。
青鳶也不知道怎麼開口,只有在一邊陪著坐著。
其實她不是沒和焱殤商量過惜夫人的安頓問題,但焱殤覺得若把惜夫人這樣推出去,只怕人人會笑話她,欺負她,在他身邊,起碼他還能照顧她的生活起居,也算是報答她的恩情。
沒人會想到,惜夫人居然在遲暮之年,遇上胡木恩這樣的男人,不懼怕焱殤的權勢,也不計較惜夫人的出身,只一心喜歡著這隱忍善良的女人。
過了好久,那扇門終於打開了,焱殤先出來,一眼看到惜夫人,不由得怔住。
「惜娟怎麼哭成這樣?」
「沒什麼,就是不太舒服。」惜娟擰著帕子站起來,給他行了個禮。
「長風門主,不如你給惜夫人把把脈。」焱殤扭頭看衛長風。
衛長風眉頭微擰,淡淡地說:「她是你夫人,自有宮中醫女照料,我不太方便。」
他可沒那麼好心,遇上人就給別人把脈,何況是焱殤的另一位夫人。
焱殤神色一僵,這臭小子拒絕人的語氣還挺硬……不過比他大了眨幾下眼的功夫,還真擺出架子來了!
「不必勞煩大皇子了,我只是好久沒見到王,所以過來請安……」惜夫人囁嚅著,小心地觀察幾人的神色,想看看青鳶是否告狀了。
「既來了,一起用膳吧。」焱殤轉過臉,扶了惜夫人一把,溫和地說:「我也有許久沒和你一起用膳,正想和你談談。」
「談什麼?」惜夫人緊張地問。
「西山居那地方風景不錯,如果你願意,我想送你去那裡休養,
就不必跟著我們奔波勞累了。」焱殤低聲說。、
「真的嗎?」惜夫人心中一喜,這樣看來,他和青鳶都未察覺她和胡木恩的事,若真能去西山居,那就好事,她甚至可以演一出假死,從此就和胡木恩遠走高飛了。
青鳶把她的喜色看在眼裡,不由得有些奇怪。記得上一回焱殤罰她去廟裡時,她傷心得一病不起,今日為何卻很高興?
一轉頭,只見浮燈正抱著一隻棋盤緩步過來,他顯然沒有想到焱殤和青鳶在這裡,眸子里喜色一閃,就像兩枚被陽光撫慰到的黑寶石,熠熠生輝,隨即垂下長睫,溫和地行禮問安。
「不知貴客駕臨,罪過、罪過。」
「浮燈主持,我們只是來看看風景,所以沒有驚動任何人,你哪來的罪過?驚嚇到活菩薩,才是我們的罪過。」青鳶抿唇笑,快步迎上前去,從他手裡拿過了棋盤,往桌上一擱,笑著說:「你日子過得太瀟洒了,沒有煩心事,可以看風景,品茶,和好友下棋,羨慕死我了。」
「阿彌陀佛。」浮燈緩緩抬起長睫,眼中已恢復了一片澄澈。
「別阿了,我餓了,安排齋飯吧,然後我看你們下幾盤棋。」青鳶笑眯眯地把棋子擺好,連聲催促浮燈。
「粗茶淡飯,只恐陛下吃不慣。」浮燈轉頭看焱殤,平和地說。
「這是要趕我走?」焱殤唇角輕揚,一撩長袍,在石凳上落坐。
「不敢,既如此,貧僧這就安排。」浮燈微笑著走到門邊,叫過一名和尚,把齋飯安排下去。
惜夫人在一邊站了會兒,渾身不自在,於是過來行了個禮,輕聲說:「妾身有些不太舒服,本來就是過來請安,妾身還是回去抄寫經書吧。」
焱殤見她無精打彩,點點頭,溫和地說:「去吧,今天早點回府,我讓泠澗過來,給你好好把把脈,調養一下身子。」
惜夫人抬眼看他,有瞬間的恍惚,焱殤的性子不像以前那麼冷漠了,愛情真是神奇的東西,讓焱殤的笑臉多了,人也溫柔了……
她以前是那麼痴迷著他啊,他就是她的一切,她的天,她的地,她的天下……她從未奢望過焱殤會喜歡她,畢竟她被淵帝玷
污過,但她還是有幸成了他的結髮之妻,大婚那晚,她害怕得要命,怕焱殤會一怒之下把她轟出門去。不過,什麼也沒有發生,少年的他木然地在房頂坐了一整晚,露水沾濕了他的衣裳,第二日就發熱了。她衣不解帶地照顧了他好多天,他才轉好。他好的那一天,對她說過,以後會照顧她。
他做到了,有了如花美眷也沒有離棄她,也不許別人欺負她。但是,她卻不再痴迷這個男人了……
「惜夫人,怎麼了?」見她落淚,青鳶趕緊遞上了帕子,小聲說:「你別哭了,你的身子會好起來的,你放心。」
惜夫人抿了抿唇,推開她的帕子,低頭就走。
她害怕會忍不住把這事說出來,她沒把握會是什麼結局,這是要浸豬籠的大罪,知人知面不知心,誰知道青鳶會怎麼做?
「惜夫人今日好古怪。」青鳶擰眉,喚過小珍珠,讓它追了過去,想看看她到底怎麼了。
但惜夫人已經有了警惕之心,見到面前有鳥兒,走得更快,還不時揮動帕子,驅趕小鳥。
「身體不好的人容易多愁善感。」焱殤拍拍青鳶的頭,小聲說:「她病成如此,只怕當不成什麼內
奸。」
「也是……」
青鳶點頭,惜夫人瘦得一陣風就能刮散架了,喘口氣還會抖三抖,看著焱殤就能哭出一盆子眼淚來,就憑這,也當不了內
奸啊,她哪裡捨得出賣焱殤?
院中很靜,幾縷陽光從枝葉間隙里鑽進來,落在青鳶靈動的眸子里。浮燈忍不住又轉頭看向了她,眼神中情不自禁地湧出一絲柔軟。
衛長風把這眼神逮了個正著,心咯噔一沉……這和尚,怎麼用這樣的眼神看青鳶?莫不是動了凡心?
「主持,兩位公子,夫人,齋菜來了。」
幾名和尚端著齋菜進來,擺放好碗筷,退出小院。
這是名符其實的素菜,一盤青菜,一盤蘿蔔,一盤豆腐,除了一點點鹽,完全是用水煮。
青鳶食慾全無!
「我想吃
肉。」她抿抿唇,滿臉愁意。
「是誰嚷著要吃齋菜的?」焱殤好笑地看了她一眼,鎮定自若地拿起筷子,夾了一筷青菜放到她的碗里,「偶爾吃點素,是好事。」
「你趕緊吃,我要和兒子一起去吃
肉。」
青鳶不服氣地看著他。他以為她沒吃過?在暗宮時,她吃了幾大籮筐!所以她這輩子都不想再看到這樣的菜了。
聽到她說兒子,衛長風立刻看向了浮燈,他神色更柔,幾乎有些痴意。
這和尚,怎麼回事?衛長風擰眉,拿起筷子,往桌上頓了頓,淡淡地說:「那就趕緊吃了下山去。」
焱殤端起碗開吃,三個大男人,就著三盤青菜,
吃得慢條斯理,優雅非凡。青鳶的肚子響了又響,最終還是拿起筷子。
「浮燈主持,你看青鳶的眼疾和心疾,是好了還是沒好。」焱殤突然問,這事在他心裡,一直是根刺,難以拔除。
浮燈抬眸看他,低聲說:「會好的。」
聽他說得篤定,焱殤不由得覺得有些奇怪,立刻追問道:「你有辦法治?」
浮燈宣了聲佛號,平靜地說:「上天有好生之德……」
「說點實在的,你是不是能治。」焱殤打斷他的話,眼神銳利地看著浮燈。青鳶的身子是天比一天好了,但他總覺得有些不安,明明之前眼疾嚴重到看不到東西,也沒有特別的方法治她……難道是浮燈說的,用他的血為引之後,慢慢地化解了青鳶的惡疾?
「會好的。」浮燈微微一笑,垂下了長睫。
「會好就會好嘛,你這麼瞪著別人幹什麼?」青鳶推了焱殤一下,不悅地說。
「你這丫頭,我瞪誰了?」焱殤哭笑不得,這小胳膊往外拐得太明顯了!
大風颳得樹葉沙沙地響,幾片葉子從枝頭掙脫,落到了桌上。一直沉默的衛長風終於放下了筷子,沉聲說:「趕緊帶她下山吧,晚上路不好走,她也沒吃東西。」
「四哥英明。」青鳶跳起來,朝衛長風抱抱拳,拖著焱殤就走,「快走,下山吃肉去。」
焱殤被她拽到門口,扭頭看著衛長風說:「那……」
「我知道怎麼做。」衛長風迎著他的視線,面無表情。
焱殤笑笑,帶著青鳶就走。
看著二人遠去,衛長風突然轉過頭,盯著浮燈問:「浮燈,你動凡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