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相見
夕陽西下,可以堪稱江山如畫般的雲華城籠罩在燦爛的紅日余光中,把整座高大的城池搖曳成一道長長的光影送往東方。
黑影籠罩之地,有一身穿華麗衣衫的中年男子姍姍來遲。
男子手持羽扇,背負長槍,眼神炯炯,臉色略有滄桑,耳鬢處白髮叢生,走起路來瀟瀟洒灑,看似緩慢,實則極快,須臾之間便不見蹤影。
雲華城下,守城士兵們懶懶散散,即將關閉城門,看到中年男子從遠處以極快速度到臨城下,俱都如臨大敵。
中年男子不曾關注這些對他防備甚深的將士,抬起頭來,微眯著眼睛望向雲華城頭上的那塊城牌,目光不往何處去,只向霧鬼老人吳子凡刻下的那道淺淺划痕望去,像是要開懷大笑,但又極度忍耐,無奈的低頭搖搖,嘴中喃喃著無人能夠聽到,即便聽到也不能理解的囈語。
男子邁步向前,無人阻攔,然後在眾人驚訝和不知名的目光中進入雲華城。
不一會兒,守城將士們回過神來,互相對視,臉色大駭,剛才他們如同被人控制神智一般,沒有絲毫動彈的**,於是有人迅速跑上城樓彙報給姑蘇行。
姑蘇行聽了士兵對那神秘男子的描述,先是迷惑,再是恍然,最後是驚喜,迅速起身來到書桌前,用那長久捨不得一用的文房四寶寫下濃墨重彩的一封書信,遞交給士兵,讓士兵送往雲華城外,一條蜿蜒流淌河流邊上的草堂主人。
中年男子懷舊般的看著城內的景緻人流,沒有那種一別幾十年便物是人非的感覺,反而別樣親切,就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樵夫對自己那一方破舊房屋一樣熟悉和溫馨。
漫無目的的行走,有所目的的觀察,輕輕點頭,微微搖頭,臉上悲喜莫名,偶爾望向雲華城的中心之地,姑蘇一族所在的主城區。
中年男子來到風花雪月之地,才子佳人的幽會場所,走在曾經嗤之以鼻,最後極度讚歎的煙柳巷,往事不可阻擋的湧上心頭。
往前推進幾十年,雲華城的煙柳巷絕對算是骯髒隱晦之地,那些個自詡為正人君子,號稱文人墨客的年輕俊彥是斷不會在此多作逗留,直到姑蘇家族少族長姑蘇天星步履於此,極盡風流,其子姑蘇林柘更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把煙花柳巷改頭換面,文人騷客不絕於此,美艷佳人脫穎而出者享受從未有過的尊重。
時光流轉,人們漸漸忘記給這煙花柳巷帶來如此大改變的始作俑者,只有少數喜歡繾綣回憶的故人喜歡把酒消愁,娓娓道來,初次聆聽者神往著那據說已經離城三十多年的姑蘇天星,或者對現在的城主姑蘇林柘大聲讚美,還有耄耋老人,也許經歷過那段歲月的改變,也有可能是那激流變幻中的一朵浪花,回想起那抹就是男子都要艷羨的背影風采。可是,總有些人會記起從長輩口中聽到的關於那段隱秘的訴說。固執的姑蘇天星堅持己見,誓不讓妹妹姑蘇晴兒與那落魄兒郎吳子凡在一起,讓人扼腕嘆息,因為人們都看到吳子凡的蛻變努力,但只能默默地接受那個事實,吳子凡終將在姑蘇天星手下黯然頹唐。多有人不解,不知為什麼本應該對人情冷暖看的尤為重要的姑蘇天星會那樣的不近人情,甚至說是冷酷,也是沒錯!
姑蘇天星來到雲華城的第一煙柳地,風月場所至尊地位的紫興樓。
紫興樓、流月館、花錦都,雲華城最為出名的三所煙柳地,就是從裡面走出來的丫鬟小廝都能在這雲華城獲得一絲地位,更有甚者,若有哪位紫興樓姑娘的丫鬟能夠入駐其他花樓,獲得的殊榮不說是一時無兩,那也是數一數二。
不過不知為什麼,這三座風花雪月場所里的許多姑娘女子對自身貞操名節看的尤為重要,尋花問柳者便是有錢也不行,還得有才,就是有才也不行,還得有容有貌,有風有度,比之於大家閨秀挑選如意郎君還要認真。
紫興樓有十二花魁、流月館有十八風嬪、花錦都有二十四節氣,貌似天仙,才智敏捷,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各有各的風采,各有各的獨特。然有一共同點,一生只侍奉一人,你可以不娶我,但我自此不接客,你可以忘了我,但我會把你銘記。
每一代的花魁、風嬪、四十二節氣幾乎都能得到自己的如意兒郎,或是八抬大轎,或是滿城盡知,得到的歸宿也多是圓滿,不過不如意者有之,但是一旦風傳出去,那負心兒郎,辣手摧花的男子都沒有一個好下場,家財萬貫一朝喪,妻子兒女淪為乞丐,漸漸地,終於有人知道這三座風流場所的背後有一個龐然大物,隱隱中在關注這些女子,並為之負責。
人們也終於明白為什麼這三所風花雪月場所在這雲華城屹立多年而不倒,但是也更加迷惑,不知那姑蘇家族賣得什麼關子?單純的維護這風月場所,自己又能夠得到些什麼呢?
姑蘇天星來到紫興樓前,羽扇輕扇,周圍寂靜無聲,遠遠能夠聽到從遠處傳來的女子妖嬈接客聲音。沒有進樓,轉過身來,看著一泓綠水,岸邊種滿了花花草草,一根根高大柳樹迎風招展,微風徐來,大紅燈籠高高掛,姑蘇天星的俊雅臉面顯得紅光陣陣,煞是精神。
一位身穿綠色衣衫的婉約女子在丫鬟的手扶下邁出紫興樓,走到姑蘇天星身後,抬手示意丫鬟退後,微微躬身祈福,輕聲道:「不知公子能否進樓一敘?」
姑蘇天星深呼一口氣,看著朗朗夜空的彎彎明月,豁然轉身,盯著綠衣女子,像是要把她看透一般。
紫興樓的桃花花魁桃仙子眼帶疑惑的望著姑蘇天星,剛才閑來無事,打開窗戶朝外觀看,不知怎麼回事,心有靈犀一樣的注意到姑蘇天星朝紫興樓走來,而姑蘇天星或許也是有意無意般的朝自己所在方向望去。
看著姑蘇天星在樓前不曾進去,桃花仙子的心被提到了嗓子眼,最後望著姑蘇天星的背影怔怔出神,然後鬼使神差的讓丫鬟帶著自己出了紫興樓。
桃花仙子知道自己的這番舉動帶來的影響將有多大,樓下尋花問柳的客人極度眷戀的望著自己的面容,還有些年輕子弟盯著自己露出色迷迷的笑容,神態旎漪,但是一些熟客老客卻陡然間激動起來,知道桃花仙子這是要挑選如意郎君。
一生只這一次,一次便能成為雲華城最為出名的風流才子之一,不得不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而男人也是簡單,願意為了天仙女子獻盡一生所有。
註定所有人會失望,桃花仙子不管不顧周圍的異樣目光,步履有些匆忙的向下,目標明確的踏出紫興樓,生怕姑蘇天星會突然離開。
看著這一道昂揚的背影,直到姑蘇天星轉過身來直直的盯著自己,桃花仙子的那種特別感覺都沒有消失。望著姑蘇天星有些滄桑但是尤為成熟的面容,尤其是那雙溫潤柔和的眼睛,讓她沒來由的靜不下心來。
姑蘇天星微微點頭,像是讚許,伸出手,桃花仙子嬌笑的將一雙素手放在這神秘男子的手上,比之桃花還要香甜許多的氣味襲上姑蘇天星鼻孔,享受下的閉上眼睛,彷彿年輕了幾十歲。
修為境界的高深加上長時間受到書籍古墨的熏陶,已然七十歲高齡的姑蘇天星看起來只有四十多歲,加上心態好,渾身沒有那種老人身上的沉沉暮氣,反而隱隱中散發出成熟男人的氣息,對一切事、所有物都有自己的看法,堅持自己的原則,能夠在不知不覺中吸引女子的目光。
姑蘇天星與桃花仙子攜手邁入紫興樓,對旁人艷羨和驚訝的目光視而不見,便是紫興樓內的媽媽們都沒有上前詢問,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十二花魁的地位比媽媽們要高上半分,所有行動不受限制,這也是讓外人十分疑惑的地方,十二花魁賣藝不賣身,賣身即是賣命,而姑蘇家族給予她們的遠遠大過他們付出的,不知道姑蘇家族這樣做的用意是什麼?還特地花費武力去保護?!
「桃花仙子?簡單又不簡單的名字,平凡又不平凡的味道!」姑蘇天星聞著桃花仙子香閨內的桃花香氣息,情不自禁的感慨道。
「公子……」桃花仙子剛剛啟口,便被姑蘇天星打斷道:「仙子還是叫我寧山客吧,公子,這個名諱並不適合我。」
桃花仙子宛然一笑,加之自身修為也是不低,眼界也是算得上中上,隱隱中明白姑蘇天星說這句話的原因,柔聲道:「還是喊您寧山老爺吧,不知小女子這般是否冒昧?」
姑蘇天星轉身看向已經坐在七弦琴前的桃花仙子,輕聲笑道:「姑娘隨意,認真說來,是我偏執了。」
姑蘇天星望了下那價值連城的七弦琴,旁邊香爐雲煙裊裊升起,桃花仙子真箇如同降臨凡塵的仙子般神聖,不由得輕聲探問道:「不知姑娘能否奏上一曲?」
桃花仙子嘴角淺笑,看著這個自己從心底里挑選上的郎君,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抓不住他的心,或許今晚的見面不僅是初次,還是最後一次相見,不由得感傷道:「白頭吟可好?」
「白頭厭伴漁人宿,白頭一笑獻士夫,白頭吟望苦低垂,白頭遺恨長長在?這,也是不錯!」姑蘇天星沒有桃花仙子的那種感傷,反而朗聲大笑說道:「也好也好,也罷也罷,白頭白頭,再無白頭!」
琴音輕聲婉轉而低沉,似傾訴,嘆悲涼,道真情實意,挽顆顆淚珠,聽者無不覺得自己蒼蒼老矣,無不想起心頭處最柔軟的歲月。
姑蘇天星望著桃花仙子,想到自己當初初登家主之位時的雄心滿智,記起因為自己而讓家族裡的異樣血脈,自己的親妹妹苦守閨房,等待那正在漫遊無際的浪子回頭。
輕聲嘆息,姑蘇天星不知道自己做對了還是做錯了,不明白自己這番回來又是為了什麼?無所事事,或者說是因為不知如何做起,才會閑逛雲華城,陰差陽錯之下來到自己一手建立的紫興樓,並在機緣巧合之下與桃花仙子共處一室。
看著放在桌上的銀槍,姑蘇天星的神情愈加平靜,閉上眼睛,似乎感受到西北方一座老朽莊園里,正有襤褸老者手執酒壺,與黑驢共飲,對月懷人而不敢相見,並且感受到自己的氣息,不再忌憚,卻也沒有狂妄到肆無忌憚,只是更加沉默的飲酒。
桃花仙子看著姑蘇天星閉目安詳的神情,芳心繾綣,琴音陡然加快,勾勒提拉,大拍小拍如玉珠激揚滾落,心懷激蕩,真箇是如同登臨天上玉宇宮闕的仙子,在為人間痴心一片的男子踐行訴衷情。
姑蘇天星忍不住伸出手,拿起桌上的酒壺,睜開眼看著酒水流入酒杯,在那一瀉而下的酒水中,愁腸百結幾多年的情懷突然鬆動,全身蠢蠢欲動,仰首一飲而盡,琴音漸漸低緩,直至最後餘音裊裊。
綠色衣衫從頭頂而下,渾身剔透似白玉,一張玉容賽神女的絕倫姿態漸漸清晰於眼眸,姑蘇天星首次迷亂在這是個男人都會迷失的溫柔鄉中。
霧鬼老人深呼一口氣,望著那高達九層的紫興樓怔怔不語,撫摸著身畔兔崽子的柔順脊背,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若是沒錯,當是那姑蘇天星回來了,只是不知道他這次回來又是為了什麼呢?依舊進行阻攔,只是以他現在的實力,足夠嗎?」霧鬼老人倒倒酒壺,發現已經滴酒不剩,隨意將酒壺朝身後拋去,喀嚓的酒壺破碎聲不能讓其皺一絲眉頭。低頭看向昨晚因為仰首長鳴,被自己一頓好打,至今還在生悶氣的黑毛驢,忍不住打趣道:「兔崽子,還在生氣哪?其實你那麼做也是沒錯,只是那聲驢叫太過難聽,相信我不喜歡,她也不會喜歡的!」
黑毛驢打了個噴嚏表示嗤之以鼻,依舊對霧鬼老人的恩將仇報耿耿於懷,忍不住甩起尾巴落在霧鬼老人消瘦的小腿上。
霧鬼老人無動於衷,想到聖龍立軒還沒有回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一整天都在胡思亂想,本想直接去姑蘇家,但是又心懷忐忑,不是怕姑蘇家刁難,而是擔心時間流轉后的姑蘇晴兒早已改變良多,見到自己這般模樣,恐怕一時難以接受。只是那封信上的解釋能否讓她把自己這麼多年的歷程和辛酸苦楚讀懂一分半毫呢?
霧鬼老人的擔心卻不是姑蘇晴兒的擔心,姑蘇晴兒怕五十年前的相見是最後一次,擔心自己這五十年來的獨守是一件愚不可及的傻事,只要吳子凡能夠安然無恙的回來,自己還能有什麼其他的祈求呢?廣而言之,如果不能等到他本人來,就是一堆枯骨,好像也能接受,最怕的就是一個人從此了無音信,或許死於半路,或是隱居于山林,將以前的過往曾經故人全部付與那從高山而下的流水,萬古盪盡,直至無邊大海,把那已經為數不多的情感再度稀釋,或許只有當死神來臨的那一刻才能記起曾有人苦等自己這一生。
霧鬼老人轉身,將白天在城裡買的那件月白色華服取出,看著整潔的衣物,想到白天買衣服時受到的歧視,搖頭輕笑,笑聲似乎晴朗一些,將手放在胸口,那枚晶幣卻在白天時當做貨幣付款,沒有悵惘,反而坦然,孤注一擲也莫過於此,此番若是不成,那就孤旅天涯,若是成功,那就是在如花美眷的五十年後郎情妾意踏江湖,將這天地翻個底朝天,讓世人盡知我吳子凡為了心愛女子努力如此多年,讓世人皆曉她姑蘇晴兒付出的比我吳子凡要多得多,若不是因為自己,這世間早就該因這奇女子來個天翻地覆。
吳子凡虔誠的一震身軀,灰塵蕩漾,抬手遙指空中月色光華,月光如同瀑布匯聚傾斜在其頭頂,身上的污垢一瞬間被洗凈,拿起桌上的華服在回憶中穿上,伸出手撫了撫頭髮,沒有過多裝飾,只是挽起來用木簪插起。
放下微微握緊的雙拳,吳子凡露出笑容,不太自然,可能是因為許久沒有這樣為一女子如此笑過了吧?
姑蘇天星抱起桃花仙子至溫軟大床上,耳鬢廝磨,意興闌珊至風流至頂,似有所感,忍不住對桃花仙子溫存道:「這一晚,對你我來說是此生最極致的歡樂,對他人來說,也是一生的歡愉,相信,幸福是等來的,你等我二十年,我守你一輩子!」
桃花仙子臉色羞紅,驚喜的看著與自己之前感覺不一樣的姑蘇天星,眼角有淚滑落,把這一生交付出去,把那未來定格在現在。
翻雲覆雨,陰陽交gou,本就是天經地義,無人能夠阻擋。
廝守終生並非一句戲言,再度相見亦非善意謊話,而是真人真事,無人能夠作假。
姑蘇晴兒邁著小巧步伐從房門而出,自紫竹台階而下,望向吳子凡所在的莊園,一雙淚眼早已模糊,一雙玉手掩住臉面,透過月華光冷,見到一道白衣孤鴻影自天空逍遙而下,遠遠的看到吳子凡身後遠處有一黑毛驢揚蹄朝城外狂奔。
不管身後的刺耳驢叫聲,吳子凡的柔軟聲音落下:「我,讓你好等了吧?」
姑蘇晴兒閉上眼睛,情緒激動的顫抖身體,止不住的搖頭。
吳子凡來到姑蘇晴兒面前將她攬入懷中,之前的忐忑擔憂早已散盡,剩下的只剩靜靜廝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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