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二章 登山（二）
這一次，他的眼前是一片溫暖的火光。
坐在他身邊的是他的父母和妹妹，母親神色憂慮，而父親則滿臉嚴肅。
片刻之後，父親開口說道：
「你要去參加高考，我是不會攔著你的，但是，你也要知道，現在家裡很困難。」
「我和你媽的身體不好了，你妹妹又還沒出嫁，還是靠我們養著，所以，哪怕你考上了，我們也實在沒有錢供你去大城市裡讀大學。」
「你只能靠自己，知道嗎？城裡不像是我們鄉下，討一口吃的不容易，我聽說，之前王家的孩子，就是考出去了以後在城裡待不下去，今年又回來種地了。」
「你要讀書，要給國家出力，我們都是支持的，但是，你也要看看，我們出不出得起這個力！」
在父親的話說完的一瞬間，葉舟的腦海中突然湧入了巨大的信息流。
而這一次的信息流與以往不同，它所裹挾的不止是信息，還有極其複雜的情緒。
恐懼、猶豫、畏難、自卑、怯懦……
這些情緒無比真實地呈現在了葉舟的腦海之中，在這一刻，他真真切切地體會到了讓他動搖的情緒波動-——哪怕明知道自己身處模擬之中，他也無力抗拒這種波動。
是啊，父親說得對。
自己只不過是一個農村出身的普通孩子，哪怕在讀書上有一些天賦，可是那又如何呢？自己能通過高考考上大學？
自己的競爭對手可不僅僅是鄉下的這些孩子，而是全國各地的所有考生！
他們跟自己不一樣，他們從小的生活條件要比自己好上一大截，自己不厭其煩看過無數遍的教材，對他們來說只不過是一本入門讀物，自己思前想後也不明白的難題，對他們來說就如同家常便飯一樣簡單。
憑什麼要認為，自己可以比他們更強呢？
不可能的。
退一萬步來講，哪怕自己真的撞了大運，在剛剛恢復的高考中考出了一個好成績，被大學錄取了，可之後的事情應該怎麼辦？
去上學？拿什麼錢去上學？拿父母在家辛苦種地的那些收成去換錢，然後讓他們挨餓嗎？
不，不只是這樣。
哪怕學費有國家承擔，可聽說大學里每月至少要交30斤糧，這30斤糧，他們家裡是湊不出來的。
如果去了，自己會不會真的餓死在城裡？
會吧？
舉目無親、無依無靠、光怪陸離、冷漠無情的城市。
自己從來沒有去過，也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它的真實面貌的城市。
也許，放棄才是最好的選擇。
也許，自己就應該老老實實地呆在小山村裡，跟著父母種地，以後的生活大概也會越來越好？
這樣的想法接二連三地湧現，葉舟幾乎已經要失去立場，說出那句「我不去了」。
可就在一個瞬間，他的腦子裡突然像是有一道炸雷閃過。
他沒辦法不去，這是他唯一的機會。
他所要做出的選擇，絕對不僅僅是會影響一個家庭的命運那麼簡單。
在此刻，或者說在歷史上的那一刻，他所作出的決定，將會在極大程度上影響整個華夏在量子計算領域的進程。
雖然從這個時候來看，他暫時還沒有搞清楚影響是怎麼發生的。
「我必須去！」
葉舟堅定地回答道。
父親深深嘆了一口氣，繼續開口說道：
「那就去吧。我知道，你不去闖一闖是不會甘心的，但是，你要記得，如果真的活不下去了就回來，我們還要你養老！」
葉舟沉默地點了點頭。
他暫時還不知道他所模擬的身份主人的經歷，所以也沒有信心去說出「我一定會好好混出一番名堂」這種豪言壯語。
母親沒有說話，只是站起身來給葉舟收拾行李。
「媽……我來吧。」
葉舟有些艱難地開口說道。
此時他的腦海中仍舊被複雜的情緒不斷衝擊，對父母的擔憂、對家庭的責任、對故土的依戀……
這種種情緒交織在一起，哪怕他已經作出了決定，可這個決定卻並不堅定。
也許只需要一個小小的擾動，他的情緒就會再次崩潰。
而這個擾動，來得非常及時。
房間的門被敲響，走進來的是這個村莊里唯一一個山村教師。
「李老師，你來了……快坐快坐。」
葉舟看向這個戴著眼鏡的男人，而對方也正好看向了他。
片刻之後，他開口說道：
「葉舟，我知道你想去考大學，想要一個出人頭地的機會，但是，這樣的機會，我這裡也有一個。」
「縣文工團在擴招，他們需要書法老師，主要是去參加少年宮的活動，教少年宮的小孩寫字。」
「工資很高-——比我現在的工資高好幾倍，並且，這是個很有面子的工作，你可以通過那些小孩接觸到很多人。」
「你的字寫得很好，我覺得，你應該去試試。」
「你懂我的意思嗎？出人頭地，不一定要靠讀書。」
聽到這話，葉舟愣了一愣。
他知道這個李老師說的是對的。
不僅僅是因為他在模擬中的記憶，更是因為他從幾十年後的歷史往回看的先知先覺。
在這個年代，一個有文化、會書法的年輕人，只要搭上了文工團這條線，幾乎沒有不能好好發展的。
更不用說這條線接觸的是少年宮的小孩，這些能進少年宮的小孩都是些什麼家庭背景，不用說也知道。
這確實是一個機會，而且是一個很大的機會。
如果真的按照這條路發展的話，讀不讀書，重要嗎？
一邊，是要遠赴他鄉，在陌生的城市裡掙扎求生；一邊，是立刻就可以拿到工資補貼家用，並且也還有極好的發展機會。
恐怕對任何一個理性的人來說，都知道應該選哪一邊。
但是，葉舟恰好不是真正理性的人。
他是一個理想主義者。
他想做更大的事情，想要獲得更大的成果，想要去做科學家、去做研究、去徹底改變這個國家、這個世界。
唯一的問題是，自己能做到嗎？
矛盾和紛亂的想法在葉舟的腦海中交織，漸漸地，他的眼前似乎出現了一種幻覺。
他眼前的不再是這間逼仄的小屋了，而是童年裡，他曾經攀登過的那座覆蓋滿了冰雪的大山。
只不過，現在的這座大山，是由所有的負面念頭、所有的阻撓、所有功利追求的慾望組成的。
山腳下，是安穩平靜、甚至很可能富足的生活。
山後面，是他所追求的那一個更廣闊、更深遠的世界。
他的理想在山後。
可是如果要實現這個理想，他必須先翻過自己心中的這座山。
要登山。
葉舟抱住腦袋，在這一刻他所感受到的，是百分之百真實的痛苦。
那種由選擇帶來的痛苦。
他在登山。
他在無比緩慢、也無比艱難地攀爬著。
這座山上的障礙被他一條一條地用絕對理性的思維排除，而支撐著他的意志的，卻是一種感性的理想主義。
對家庭的責任？這與自己的追求並不衝突，甚至在學有所成之後，他反而能更好地承擔這份責任。
依戀故土？人總要成長的，也總要去漂泊。
對陌生的城市的恐懼？他們心自問，為了自己的理想，哪怕是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為什麼要懼怕一座城市？
另一個選擇？不，那從來就不是他的選擇，他從來就不甘心於此。 ……
良久之後，葉舟終於抬起了頭。
他的眼神無比明亮。
「我要去高考，我要學數學，我要學物理，我要做研究。」
「我要改變這個國家，然後讓我們的國家改變這個世界。」
「爸，媽，我只是此時不能盡孝，並不是永遠不能盡孝。」
「你的兒子是鷹，鷹註定要飛過雪山，現在，山就在這裡。」
看著對面所有人複雜的眼神，葉舟反而如釋重負。
這座山，他登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