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0 晚了

  之前說電網大癱瘓,電網就真的大癱瘓了,當然這也不算他嘴毒,這也算是足夠警惕,提前分析,算不上錯。 

  可這時如果再說,工人會有傷亡,你們別去做…… 

  「別去做」不會有人聽的,然而如果之後工人真的死傷了…… 

  張逸夫就真是嘴毒了,沒人會感謝他的先知先覺。 

  「我去個衛生間。」張逸夫怎麼都坐不住了。 

  「嗯。」林立正掏出半包煙來遞給張逸夫,「外面樓道里,可以吸煙。」 

  「謝謝。」張逸夫接過香煙,出了調度室。 

  不能這麼等,好歹要做點什麼。 

  如果必須有人犧牲,才能讓大家意識到這件事有多可怕的話,張逸夫沒法阻止。 

  至少在之後,會投入資源到融冰技術上,會提高桿塔覆冰設計標準,至少在之後,會有更加明確的安全規定,在某種程度的覆冰之後,禁止爬塔! 

  這些事,張逸夫都無力阻止,只有祈禱。 

  他能做的,就是盡人事。 

  他並未抽煙,而是一路坐電梯到了信息自動化這邊的辦公室,找到鄭道行。 

  沒工夫打招呼寒暄,張逸夫目的明確,讓鄭道行給他找一個私密的能打電話的地方。 

  鄭道行也是個痛快人,不多問,給張逸夫找了間閑置的辦公室,配有電話,而後自覺出去,在外面等。 

  張逸夫拿起電話,長嘆了一口氣,撥通了一個號碼。 

  其實這個世界上,有一個人是比張逸夫還要憤青的憤青,比張逸夫還要極端的分子,張逸夫與他雖不太熟,卻稱得上患難與共的戰友。 

  也只有他,能做、敢做、並且真心會做這件事了。 

  …… 

  晉西,雨雪漸漸緩了下來。 

  搶修工人們分成四組,由四位領導帶隊。奔赴四條覆冰線路。 

  從兵去的是其中最重要的一條,他看著三個工人頂著大風。一步一步爬上高塔,掄起鎚子,朝著跟水泥管差不多粗的冰柱子,一下下使勁砸下去。 

  整個高塔都在震著,發出一種痛苦的悲鳴。 

  從兵緊張地抬頭看著。 

  這樣,真的有用么? 

  可不這樣,又能怎樣? 

  那鋼鐵的悲鳴愈演愈烈。讓人瑟瑟發抖。 

  從兵仰頭望著高塔,忽然感覺塔中央的位置,好像慢慢在扭曲,在歪曲。 

  他揉了揉眼睛,應該是幻覺吧,累的。 

  旁邊的一個年輕工人突然說道:「塔,是不是歪了?」 

  站在底下的幾個人,這才心裡一涼,同時意識到。這不是幻覺。 

  從兵好像突然被打了一針辣椒水,整個人突然跳了起來,用儘力氣去狂吼道:「下來!!!快下來!!!」 

  然而風聲太大。工人在高空努力地一次次敲打著粗粗的冰棍,根本聽不見。 

  「下來!!!快下來!!!」從兵沖周圍人道。「你們也喊啊!大聲喊!!!」 

  「下來!!下來!!」 

  幾個人一起大吼,這共振的聲音終於產生了些作用,傳到了工人耳朵里。 

  其中一個工人僵了一下,低頭看著幾個人,覺出來不對了:「你們說啥?」 

  幾乎在同時,鋼鐵撕裂的聲音突然刺向每個人的耳膜,巨大的鋼鐵巨人終於累了,放棄了。 

  與大樹被砍斷的情況不同,鐵塔的折斷只發生在電光火石間。 

  塔基上的鋼鐵在一瞬間斷裂扭曲。崩裂成一團混亂的東西,整個塔。也像一個剛剛死去的巨人一樣,朝地面一頭栽下。 

  沒有驚呼,只有沉默,這風雪中特有的沉默。 

  人和塔一起,砸在了雪地上,不見蹤影。 

  從兵,也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 

  …… 

  十幾分鐘后,巴干接到了從兵的電話。 

  塔倒了,一死兩傷,一名工人當場斷氣,兩名重傷者送去醫院搶救。 

  巴干還沒聽完電話就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電話中的二人半天無言。 

  巴干心理素質過硬,盡量穩定地問道:「這事,還跟誰彙報了么?」 

  「只跟你彙報了。」 

  「現場幾個人?」 

  「五六個?」 

  「封好嘴,不要外傳。」 

  「怎麼封……他們都是一個隊的工友……」從兵已經快抑制不住感情了,「怎麼交代……怎麼封……」 

  「穩住,你不要崩潰,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每年不得死幾個?」 

  「不行了……不行了……」從兵使勁搖了搖頭,他幾乎就是崩潰了,「我這就緊急通知,其他幾個隊伍先停了吧。」 

  「……」巴干沉思片刻,用極其殘忍的聲音說道—— 

  「不能停。」 

  從兵感覺整個人都打了個寒顫,從心裡打的,巴乾的話比外面的雪還要冷。 

  「你聽我給你掰扯清楚了,我見的事多,知道後面會怎樣。」巴干神思快速轉動,這種時候的這種思維方式,沒人能超越他,「你看,現在死了一個人,其他隊就都收隊,這樣事後會是什麼情況?」 

  「我不知道……但總比再有人員傷亡好……」 

  「不不。」巴干堅決地說道,「現在收隊,沒有任何搶修效果,只有傷亡,事後分析的時候,會說我們領導指揮錯誤,害同志白白送死。」 

  「不是這樣么?」 

  「不是這樣。」巴干沉了口氣,「你要想清楚,什麼叫『送死『,什麼叫』『犧牲』,什麼叫受害者,什麼叫烈士。」 

  從兵只稍微想了想,整個人都開始發抖。 

  這…… 

  不是人。 

  巴干你他.媽的不是人!! 

  一個人死了,死的沒意義叫送死,死的有意義就叫做犧牲。 

  死一個,叫遇難工人。 

  死一群,叫保電烈士。 

  只因死的太多了,偌大的電力部都不敢背這個責任,都不敢正視這件事。 

  所以他們不能遇難,他們必須是烈士。 

  巴干!!你這個畜生! 

  「不可能……要停!」 

  從兵最後的那麼一點點良心,那麼一點點人性告訴他。不能這樣,不能是這樣的。自己不是這樣的人,自己有妻兒老小,女兒的父親不能是這樣的,媽媽的兒子不能是這樣的!這是法.西.斯……不,這是比法.西.斯還要可怕的東西!! 

  「從兵!」巴干沖著電話吼了一嗓子,「一個工人遇難,現在收隊。你就沒任何機會翻身了,我也不想見人死,但沒辦法,要死,也要先做出點成績,發揮些作用再死,現在停,就是抽自己嘴巴了!」 

  「抽就抽!那都是人命啊!」從兵已經鼻涕眼淚一把,「接著干。我怎麼跟我的人交代?那邊已經出人命了,你們繼續送死???」 

  「從兵!要將功補過,必須要搶修出一些成果啊!!」 

  「我不要功了!」 

  「那過怎麼翻??」 

  「巴干。」從兵幾乎把嘴唇咬出血來。大是大非,不能再避了。「人在做,天在看。」 

  電話掛斷。 

  「他.媽的!!!!」巴干憤怒地將聽筒砸向牆面,整個電話都砸了出去。 

  這樣還不夠,他又將整張桌子上的東西都砸了出去。 

  噼里啪啦…… 

  噼里啪啦…… 

  最後他坐在桌前,雙手抱著頭。 

  我明明都是為你好,你為什麼不聽? 

  烈士有什麼不好! 

  有撫恤金! 

  家屬厚待! 

  你這樣變成遇難,變成領導指揮錯誤…… 

  這就是你的責任了,跟我沒關係,我沒讓你停的。 

  對。你的責任,你自作主張。 

  事情已經這樣了。不可能解決了。 

  要進行事後處理,儘快…… 

  撇清自己,甩下一切。 

  只能這樣了,這事不怪我,是從兵你自己蠢! 

  怎麼做……怎麼做…… 

  先去找黃部長……怎麼都行……抱緊抱緊再抱緊……保住自己…… 

  事故又不是第一次了,死人也不是第一次了……這次是晉西的事情,我在薊京,我在華北局,我也無能為力對吧……大家面對事故,面對死人,都會有心照不宣的處理和分析方案,只要沒一個不長腦子的蠢蛋跳出來亂說話…… 

  想到這裡,巴干突然心裡一堵。 

  好疼,心臟好疼。 

  他捂著胸口,彷彿已經看到了一張臉。 

  那個人指著自己說:「傻了吧?死人了吧?不聽我的??」 

  「啊!!!」巴干一腳踹向了桌子,但桌子太沉了,反而把自己的椅子踹翻了! 

  他仰頭倒在地上,身上沒什麼感覺,胸口卻依舊疼。 

  張逸夫……張逸夫……張逸夫……我算盡千萬,走到這裡。 

  為什麼老天給了你這次機會? 

  怎麼辦……怎麼辦…… 

  有了……有了……我知道怎麼辦了…… 

  他努力地爬起身,開始收拾東西準備出去,這會兒敲門聲傳來。 

  尹揚根本不敢進辦公室,在外面說道:「局長,晉西局電話,打您辦公室打不通,打到我這裡了。」 

  「稍等……」巴干看了眼已經斷掉的電話線,喘著粗氣,「我馬上去接。」 

  巴干很快整理好,讓自己看上去像往常一樣體面,這才出了辦公室,小心地關上門,不想讓別人看到自己辦公室的樣子,他很快來到尹揚這邊,拿起聽筒。 

  「巴幹麼?」從兵的聲音像死人一樣。 

  「是我。」 

  「晚了,又死了四個,一個組四個人一起上的塔,一轉眼都沒了。」從兵已經崩潰,「晚了……還是晚了……」(未 完待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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