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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1章 俠骨香(五)

  隨著洛蘇華的倒下,方寒草狂笑一聲,竟也「咕咚」栽倒在殷寄梅身旁。而洛涵空正以手肘支著地面,想要爬起身來。山巔有濃雲掠過,遮擋住了夕陽,洛涵空沒有抬頭,他周身彌著一股濃濃的青氣,彷彿所有的怒與悲,都在此時此刻肆無忌憚地一起迸發。 

  朱雲離靜靜端坐在翠竹下。自始至終,他竟都不曾替白澤發過聲。華頂台上的哭喊依舊在持續,朱雲離忽然慢慢抬起頭,仰望被竹葉輪廓切割得四分五裂的天空,從喉間緩緩吐出一聲悠長的嘆息。嘆息中彷彿還摻雜著幾個字,可惜……全然無法辨清。 

  朱於淵的視線茫然地轉來轉去。他不敢去看石亭,匆匆一瞥中,他瞧見顧游心慘白的面色,與唏噓的眼神。他急急轉過臉,去望穆青露,一望之下,眼光卻再也無法挪開。 

  穆青露一手支地,似已將難坐穩。她直直盯著石亭,清麗的容顏里,卻蘊寓著無邊的悲與痛。她的眼中有淚光閃爍,她喃喃地道: 

  「他說的是真話。他竟然說了真話。可是,卻沒有人相信他……」 

  她的聲音越發凄婉,忽地,語調一揚,悲聲喚道:「沿香!沿香!」 

  她身子一歪,彷彿像要撲向石亭,卻又哪裡能夠動彈。她的目光依舊死死盯著那一邊,朱於淵心中顫慄,終於也慢慢地側過頭,隨著她一同朝石亭瞧去。 

  夏沿香靜靜地立著,手指猶未從懸刀上移開,那一雙明凈如水的眼波,卻一眨也不眨地停留在靈雀發簪之上。周遭的呼喊與嘆息,皆與她失去了聯繫。她怔怔而立,眼波中的水色漸漸乾涸。她的雙眸,竟變得空空洞洞。 

  忽然,她整個人發起抖來,兩道清淚猛地自眼中滑出,流淌了滿臉。 

  穆青霖倚在她身後,默默地望著她。他的神情很哀傷,哀傷中彷彿還有著深深的後悔。 

  夏沿香的眼淚不住滴下,頃刻之間,便沾濕了淡黃輕衫,它們一滴又一滴。紛紛砸落在「剔夢」的琴弦上。 

  她還在發著抖,卻霍然收回手,身形一晃,竟抬足朝石亭外走去。所有人霎時安靜下來,睜大了眼,不敢再驚擾她。 

  夏沿香步履蹣跚,一步一步。朝洛蘇華走去。她來到那雕琢著纏枝石榴的銀匣前,蹲下身,輕輕拾起那支靈雀發簪。她用溫柔的眼光望了發簪一眼,又望了洛蘇華一眼,忽然握起他蒼白的手掌,將發簪輕輕放回他手中。她凝視著洛蘇華的臉,須臾。才徐徐抬手。慢慢地替他將雙眼闔上。她的眼淚本來是洶湧的,可是。此時此際,卻不知為何,悄悄地停止了流淌。 

  穆青露哭道:「沿香!沿香呀!」 

  夏沿香半跪在洛蘇華面前,聽到她的呼喚,茫然地側了側頭。穆青露的呼喚似乎一下子將她扯回了人間。她怔怔地道: 

  「嗯。我在。」 

  穆青露的身子搖搖欲墜,她用力撐著地面,叫道:「你怎樣了!你怎樣了!你要挺住,要挺住啊……」 

  夏沿香緩緩抬起頭,空洞的眼瞳里,卻逐漸被另外一些東西填滿。她自言自語地說道: 

  「這個銀匣,我二月初九替他療傷的那天,曾經見過的。那時……他已經昏迷不醒,我想他既然如此鄭重收在懷中,必定是他的寶貝,便小心翼翼將它和換下的衣物收在一起,並沒有去察看。倘若那時我打開察看了……」 

  穆青露悲聲道:「那麼他今天就不會死了!」 

  夏沿香忽然斬釘截鐵地道:「不。他依舊會死。」 

  穆青露猛然噎聲。夏沿香的神思似已漸漸迴轉,她幽幽說道:「他今天只要來了此地,就一定會死。哪怕……他方才真的拿出了發簪,他也一樣會死,那一支鎖喉箭,他……是絕對逃不過的。」 

  穆青露失聲問道:「為甚麼?」 

  夏沿香的語調忽然淡了下來:「因為……因為我並沒有殺錯他。」 

  她捂住心口,緩緩站了起來,立在華頂台中,靜靜地環視四周,目光從洛涵空、穆青露、朱於淵的身上一一掠過: 

  「我殺他,不只是為了自己。他這樣死去,我很悲痛,可是卻不後悔。他犯惡太多,縱然對我有私情,我又有甚麼資格去代那些死者寬恕他!……他虧欠的人太多了,而我……虧欠的人也太多了……青露,崎非,你倆過去對我的種種幫助與鼓勵,今日在此深深謝過。」 

  她屈膝彎身,朝穆青露和朱於淵襝衽施禮。穆朱二人驚道:「你——」夏沿香卻又迅速轉過身,竟又朝洛涵空深深下拜: 

  「沿香過去幸蒙洛大哥搭救,得以脫離苦海。然而卻因懵懂無知,導致洛大哥受辱傷懷。自那以後,沿香常輾轉難眠,只祈盼有朝一日,能親手回報洛大哥的恩情。幸好……今日……終於能有機會了……」 

  洛涵空費力地抬起眼,直直盯著她。他的聲音很低,很沉:「沿香,你本不必這樣做的。」 

  夏沿香道:「那是我自己的選擇。我和他的糾葛,早就該結束了。縱然再傷心,也絕不後悔。」 

  說完這幾句話,她竟又站直身子,再也不望任何人一眼,又緩緩走回石亭。 

  眾人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只見她回到八角石桌邊,輕拂衣衫,竟徑自在那「剔夢」古琴畔坐下。她十指飛揚,輕輕撥動琴弦,高山流水間,有曲調自弦間款款淌出,她彈奏的,赫然便是那一首《鳳求凰》。 

  然而,潔白的桐花已逝,翩然的彩鳳已去,直到曲終,也永難再有昔日的琴瑟和鳴。 

  一曲奏罷,夏沿香靜靜坐了一會,忽一伸手,將桌中的「剔夢」古琴抱在懷裡。她立起身,復又走出石亭。她抱著瑤琴,在亭外立了一會。神情始終很平靜。 

  朱於淵望著她,不知道她在想甚麼。突然之間,夏沿香卻抬起臉,竟朝著他們微微一笑,平靜地說道: 

  「一切已落幕了。各位,就此別過。」 

  她陡然轉身,竟朝山崖走去。 

  身後有尖叫聲: 

  「沿香!——」 

  「夏姑娘!」 

  「她要跳崖!」 

  凄惶的呼喚聲里,夏沿香立在崖邊,淺黃裙衫在風裡舞動。她沒有回頭,卻驟然抬起手。將那「剔夢」古琴,重重地朝崖壁砸了下去—— 

  一聲哀鳴,琴身斷成兩截,碎裂的木屑與絲弦在風裡翻卷著、旋轉著,與「剔夢」一起,緩緩滑落崖間。 

  夏沿香的身形微微一晃,宛如乘風而起。直欲投向萬丈深淵。 

  山景在夕風中旋動,掀起一陣陣暈眩。滿耳厲呼與狂亂的挽留中,朱於淵清晰地聽見穆青露的哭喊聲: 

  「沿香!別死!誰救救她,誰來救救她啊!——」 

  他胸中空空落落,想要握一握拳,卻使不出半點力氣。他默默地在心裡吶喊:「我做不了——我終究還是做不到……」 

  穆青露還在絕望地叫著:「求求你們,隨便是誰。救她。去拉回她——」 

  華頂台旁忽有一道清湛的聲音,穩穩地揚起: 

  「來了!」 

  聲音響處。忽有一條玄色人影長身騰起,行動間,快捷如風。朱於淵吃了一驚,抬頭疾望,只見他身形高大,臉上纏著厚厚的布條,只露出一雙精光閃耀的眼眸。 

  眨眼之間,他已掠過眾人身前,越過華頂台,直撲向夏沿香的投崖所在。朱於淵一瞥之間,只見他已抬起右手,拔下背中重劍,同時猛伸左手,一把提住了夏沿香背心的裙衫。 

  驚呼聲更響。山風怒掀,夏沿香嬌弱的身姿如何禁得住如此猛吹,她雙足一滑,隨著風勢, 便從懸崖邊跌落,唯余淺黃裙角在崖旁一閃。 

  那人剛攥住她的衣裳,尚未及發力,山間颶風已如張牙舞爪的惡龍,將二人一盤一拖,那人整個身軀向前一傾,竟也隨夏沿香一同滑了下去! 

  風聲益發尖利。朱於淵的心驀然一沉,不忍再看。忽然之間,只覺那兩人的墜崖處卻迸出一聲驚天動地的聲響。華頂台的地面在輕輕晃動,晃動只一瞬,便又停止。朱於淵倏地睜大眼,再朝那邊看去,卻瞧見激旋的狂風中,夏沿香淺黃的衣衫卻又出現在眼前。她已昏暈了過去,輕輕軟軟的身軀,彷彿被人用力急拋,在風中一起一伏,竟貼著華頂台的邊緣,朝另一面的斷崖處飛起又跌落。 

  那拋勢並不完美,眼看夏沿香的身子又將從另一邊墜落。電光石火間,彼側斷崖中忽有一物的影子靈巧一躍,又輕捷落地。 

  那竟是一隻頸懸青鈴、角若仙枝的白鹿。 

  白鹿迎著夏沿香的落勢,俯首輕輕一接,夏沿香的身軀不偏不倚,恰好橫於它的背上。白鹿四足一頓,借著落勢,竟又擦著華頂台跳下,它三縱兩躍,竟踩著崖間處處突起的石塊,須臾間消失在青山綠水間。它消失的方向,彷彿隱隱有金光一閃。 

  朱於淵正恍惚如墜夢境,眼角忽又察覺最初的墜崖處有動靜。他極目一望,只見先前那玄衣人竟已抓住懸壁,復又爬回。他臉上仍舊覆著厚厚布條,但動作卻略顯遲緩,背中只剩下了光禿禿的劍鞘,那柄重劍竟已消失不見。 

  他手足並用,剎那間,便攀回華頂台中。他立起身,朝前奔了幾步,卻彷彿支撐不住,高大的身軀一晃,砰地跌坐在穆青露跟前。 

  他忽然笑了一聲,伸手掀開臉中的蓋布,嗓音倒很輕鬆響亮: 

  「這酒氣真夠重的。就算堵住口鼻,終於也還是中了招。」(未 完待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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