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君無情(一)
「洛……洛蘇華?」
夏沿香和穆青露霎時雙雙美目圓睜。段崎非卻滿臉羞愧與懊惱,低聲嘆道:「仔細想來,早就有蛛絲馬跡。唉,卻是我疏忽了!」
司徒翼輕輕皺起眉頭,瞧瞧段崎非,又瞧瞧夏沿香與穆青露,俊臉上泛起一層淡淡霧霾。他嘴角動了動,終究沒說甚麼,略略後退兩步,一聲不吭。
穆青露呆了一呆,隨即回過神,一把攥住夏沿香的胳膊道:「喂,沿香,聽到嗎,那人竟然就是小木樓里的二公子!」
夏沿香雙眸中先前還帶有驚色,終於慢慢化融,轉而漾起複雜難測的輝彩:「是他……居然是他……難怪那天在樓前時,心頭總縈繞一股莫名其妙的滋味,原來……」
穆青露低聲道:「心有靈犀一點通。」
夏沿香輕輕點點頭,目中神采突又轉為憐惜與同情:「難怪他會說那些話。這些年來……這些年來可真難為他了。」
穆青露拍拍她肩,大大咧咧笑道:「他娶到你,就不可憐了。」
她二人你一言我一語,相談甚歡。段崎非瞧了瞧摧風堂諸人面色,在二女身畔輕聲道:「別說啦,莫教人下不了台。」
穆青露啊呀一聲,道:「正是。」趕緊住了口。夏沿香卻抬起頭,面上似有不忿之色:「那是他的親兄弟,他怎可如此對待親兄弟?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他學甚麼不好,定要學草木嗎?」
那廂秦智達耳力甚好,聞言頓時便要翻臉。陶向之和范寓左右阻攔,才硬生生壓住了他的話頭。殷寄梅蒼白著臉,在夫君陪伴下一言不發。
夏沿香一整衣襝,繞過被毀壞的磚地,轉到洛涵空面前,俏臉含霜,向他說道:
「洛大哥,你對我好,我自然感激得很。不過……不過我忍不住要問你一句,你為何對兄弟這般冷淡,任他幾乎絕足不出戶,每日每夜只與孤燈相伴?」
眾人聞言色變,司徒翼一改旁觀姿態,朝穆青露道:「露兒,讓她別多事了,還嫌今日不夠亂么?」
穆青露小小聲嘟囔:「可我也很想知道為甚麼。」司徒翼深吸一口氣,耐著性子說道:「他人家事,問多了有害無益。」
穆青露嘆道:「好吧。」不情不願挪到夏沿香身邊,拉拉她衣袖:「沿香,別問啦。」
夏沿香固執地道:「不行,我偏要問個清楚。」她盯住洛涵空,見他板著臉坐在椅中默然不應,便繼續追問:「洛大哥,你回答我,為甚麼?」
洛涵空被她灼灼目光注視,板起的臉上終於也有了一絲不自在。他咳嗽一聲,乾巴巴地說:「他絕足不出戶?那又怎麼同你相見的?」
夏沿香輕輕搖頭:「你別避重就輕。就算他未曾被明令禁足,但這些年來他受過的苦楚,只怕堂中不少人都知道罷?」
洛涵空突然提高聲音,怒氣沖沖地道:「他受苦楚?他有甚麼苦楚?我只不過沒讓他涉足議事廳,幾時又給他嘗過苦楚了?甚麼清寒啊、卑微啊,還不全是他自己鬧的!」
夏沿香柔雅的聲音陡地轉為嚴厲:「你說他的一切全是自找的么?洛大哥,一個人放著好端端的生活不要,寧可自己選擇過那樣的日子,你覺得傳出去,會有多少人相信呢?」
洛涵空紫脹了臉,衝口道:「你寧願信他,也不信我?」
夏沿香望著他,雖不再言語,眼底卻湧上兩抹不信與不屑來。洛涵空瞧著她的形容,滿腔怒氣倏忽化作悲哀:「沿香,你堅持認為我虐待他,你——終究信不過我。」
夏沿香淡淡地道:「是非曲直,自有公論。」她說完這幾句話,竟自轉身,慢慢走回原處,再也不理會洛涵空。
洛涵空瞧著她的側影,臉上寫滿失望,悵然地喃喃道:「我的確不喜歡他,但我的確沒有苛待過他。」他說完這幾句,突然苦笑一下,抬眼瞧著陶向之等人,問道:「你們,是不是也這般看待我?」
陶向之彎身道:「屬下耳聰目明,堂主無需擔心。」
洛涵空苦笑:「天下又有幾人能像你這般耳聰目明?」
范寓等人互望一眼,趕緊一起恭順地道:「洛堂主大恩大義,只有閑雜人等才會無端猜疑。」
洛涵空注視他們,緩緩地道:「哼?大恩大義?我對她施以恩義,到頭來她又是如何看待我的?」
段崎非眼見不妙,在夏沿香身畔低聲道:「沿香,你若再假以辭色,反而對你和他不利。」
夏沿香輕輕一震,恍然大悟。她低聲道:「我冒失了,多謝提醒。」說罷,她輕輕撫胸,似要平息心情,稍過一晌,才放緩嗓音,轉身朝洛涵空道:
「洛大哥,方才我一時衝動,多有得罪,在此向你賠禮。」說著,深深一福。
洛涵空依舊蜷在椅上,心灰意冷地揮揮手,道:「免了。」
夏沿香垂首佇立,不再出聲。洛涵空揮完手,想轉開視線,卻終究不忍心。往她楚楚可憐的面上一瞥,一顆心頓時又軟了。他嘆息一記,咬牙道:「不必低聲下氣,我知道你在擔心甚麼。我答應你的事,不會反悔,你要嫁他,我不干擾,你等他來就是。」
夏沿香輕聲道:「多謝。」
陶向之輕咳一聲,道:「堂主,屬下這便去請蘇華公子。」
他灰衫拂動,出了廳門,徑自去了。
眾人一時無語,場中寂靜無匹。司徒翼略頓了頓,便移步去了洛涵空那邊,遠遠望去,似在小聲寬慰他。
這廂夏沿香雖得了洛涵空保證,但眼中神色卻依舊有些游移不定。段崎非瞧她神情,知她還在擔心,低聲勸慰道:「別想啦。今日雖然意外,但若能陰差陽錯就此剖明心跡,倒也不失為一椿好事。」
夏沿香道:「唉,我倒不擔心洛大哥食言。只是蘇……洛蘇華,他素來平和審慎,每說起洛堂主,大有敬畏之色。如今驟然要他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我真怕……真怕他會生我的氣。」
穆青露在旁道:「情勢所逼而已。他若真的愛你,又怎會生你的氣?」
夏沿香輕嘆道:「今日我方才知道,一個人若入了情網,難免會患得患失,無所適從。」
段崎非聽到「患得患失、無所適從」四字,心中一個激蕩。他尚且來不及多想,已聽得穆青露笑道:「你這麼一說,我可想起來了。以前有一次我在郊外採到幾個甜果子,回到家后,正好翼哥哥來串門兒。我很想給他也嘗嘗,卻又怕他覺得好吃,全吃光了,我自己就沒得吃啦。於是,給?還是不給?我很患得患失、無所適從哪。」
夏沿香忍俊不禁:「你這哪算患得患失,你這分明是護食。」
穆青露嘻嘻嘻地笑起來。段崎非強自收起心中酸意,向夏沿香道:「二公子的身份,總好過無名樂師。如今那麼多人皆是見證,你的京師之行,想來一定可以免除。」
夏沿香輕輕嗯了一聲,終究又有些不放心,拉住穆青露的手道:「青露,如果他怪責我,你可要替我說好話哪。」
穆青露洋洋地道:「當然,當然。放心吧,誰也不會怪你。」
兩邊各自埋頭說話,不知不覺又過去一會,漸漸的日頭西沉,廳中的空氣也不那麼燠熱了。正說話間,突聽陶向之的聲音在門外道:
「啟稟堂主,二公子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