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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節

  紀勇濤背對著他:嗯。

  楚稼君沒動:勇哥,你枕頭下面是不是放著槍?

  長久的死寂,只聽得見外面樹葉婆娑聲。

  紀勇濤的枕頭下面確實放著槍。他不用伸手摸就能猜到。

  楚稼君翻過身趴在枕頭上,讀著CD盒子上的歌單:你怕我是楚稼君。

  紀勇濤開口問:你是嗎?

  楚稼君:我是許飛。

  楚稼君從床頭櫃抽屜里摸出煙和打火機,趴著抽了起來:我要是楚稼君,你早死了千八百回了。

  楚稼君:楚稼君為什麼要放過你。

  旁邊的紀勇濤不知想到什麼,忍不住笑了笑,肩膀動了。

  紀勇濤:對,就是這點想不通。

  楚稼君:他都知道這裡在抓他了,還不跑嗎?還窩你家裡睡覺?他圖你啥?圖你每個月賺二百九?

  他不說話了,咬著煙,瞥著旁邊男人的背影。

  楚稼君:等我媽來了,我要告狀。

  紀勇濤:你告。

  楚稼君:要三瓶可樂才會消氣。

  紀勇濤:再讓北方朋友給你帶肯德基好不好?

  楚稼君:要的。

  紀勇濤轉過身,搶過他的煙,吸掉最後一口,長長嘆了口氣:這次的事過去之後,你想要什麼都行。

  他勉強睡了個安心的覺。第二天早上起來,抖掉床上的煙灰、洗衣服、去門外牛奶箱拿牛奶,不遠處,劉緯德的家門口還留著紙灰,門口用粉筆畫著圈,圈裡白紙焚燒的痕迹在不斷飄散。

  楚稼君在門口晃了會兒,大飛跟出來,舔他的手。他帶狗下樓,沿著愛呀河的河岸一直走到車票銷售點,最後確認了一下班次時間——那趟班號為K503次的列車,將在明日早六點抵達A市。

  而在抵達A市前,它會停靠於A市鄰近的縣級車站,臨停十分鐘。

  那次臨停,預計將在凌晨三點。

  許飛的媽媽,就在這趟列車上。 -

  凌晨三點,K503緩緩駛入縣級車站的站台。

  只有偶爾幾個人上下車。

  A市,紀勇濤的家中,客廳行軍床是空的。許飛說自己這兩天住校,學校有考試。

  稀疏月色落在站台,有人身披陰影跳上了車廂。這是個穿著黑衣的男人,提著一個長行李包。他的腳步很輕盈,無聲走過車廂過道。

  大部分的乘客都在熟睡中,包括列車員,也在休息間小憩。

  隔著玻璃窗,他看著休息室架子上掛的寫字板,板子上有查票信息,記錄著每個座位上的乘客姓名。

  片刻后,他在表格上找到了自己想要的名字,走向她所在的車廂。

  車廂隔間門一扇扇打開,在5號車廂的某個卧鋪旁,男人停下腳步。一個瘦小的女人身影背對他躺在上鋪,睡得很熟,一動不動。

  男人從口袋裡掏出一卷鋼琴線,雙手拉開,琴弦繃緊時,發出細微的鳴音。

  黑暗的車廂里,他的神色被陰影籠罩。火車距離發動還有五分鐘。

  彷彿是手術般的精密操作,他手握琴弦,伸向婦人的脖頸,連一點聲息都沒有驚起。宛如貓頭鷹撲向鼠,肉眼幾乎難以捕捉的快速乾脆,琴弦已經纏住了女人的脖子——

  然後,它鬆開了。

  被子滑落,人體翻向正面,只是一具假人。

  幾乎是同時,男人知道自己中計,同車廂所有熟睡乘客瞬間翻身而起,槍口從四面八方對準了他。他正背面的卧鋪上,紀勇濤舉槍瞄準他。

  紀勇濤:袋子緩緩放地上,轉過身來,手舉高。

  紀勇濤:你逃不掉的,楚稼君。

  那人手裡的袋子落在地上,裡面果然有槍械的金屬碰擦聲。

  紀勇濤:轉過來。

  已經有行動員向對講器彙報:截住楚稼君了,等待指令。

  就在這時,男人轉過了身。車廂里的燈被打開了,慘白燈光照亮他的臉——

  不是楚稼君。

  雖然體型很像,帶著鴨舌帽,但不是,年紀顯然更大,臉上有一道可怖的刀疤。

  紀勇濤意識到,自己布的局,變成了那個人的套路——這個男人不是楚稼君,而是被買命的殺手。下一秒,男人從衣服內袋裡掏出手雷,但還沒來得及碰到環栓,槍林彈雨就悉數打在他身上,把他打成了蜂窩。

  整片車廂血紅一片。玻璃被血色染成紅琉璃,透過火燒雲般流淌紅艷的車窗,紀勇濤看到對面月台上有一個人影。

  ——他靜靜立在雪白月光下,像孩子一樣大而清澈的眼睛吸飽了月色,含著某種絕望而瘋狂的無助,與笑意糾纏,淹沒了車廂里的人。 -

  做噩夢剛醒的那種慶幸感,是很多人喜歡的。在提心弔膽的噩夢裡掙扎,醒來時滿身冷汗,卻欣慰而笑。

  但是這場噩夢,不會醒了。

  一趟列車從鐵路呼嘯而過,遮住人影。火車開過,人影消失無蹤。 -

  楚稼君的身影晃過遠處的黑夜,進了一輛轎車的駕駛座;在其他人反應過來前,紀勇濤也用最快的速度衝上外勤車,逆著火車鐵軌飛馳,追逐那人的車。

  城郊夜路,只有兩輛車一前一後。紀勇濤一邊踩死油門,一邊探出車窗向前方開槍。槍擊中了前車的後車燈,第二槍打中車輪;失去了平衡的車在並不平坦的馬路上顫了顫,速度慢了許多,被紀勇濤趁機追上。外勤車從一側將它逼近山體,透過車窗,他已經能看見楚稼君的臉。

  楚稼君的神色怪異,蒼白面目上,眼睛大大睜著,近乎神經質地瞪視前方。在他的車被狠狠撞向山壁時,他仍然保持著這個表情。

  兩人幾乎同時下車,天還黑著,只有車燈詭異地照亮夜路。紀勇濤舉槍對準了楚稼君,那人也舉槍,但槍口對準了手裡的「東西」。

  在道路另一側是火車鐵軌,一班火車飛馳而過,隆隆聲不斷。

  紀勇濤看清了楚稼君手裡的是什麼,那個「東西」阻礙了他扣下扳機——被青年提在手中的,是個孩子。很小很小的女孩子,比同齡人瘦弱,頭髮焉焉地貼著臉。

  那是劉緯德的女兒劉曉夢。

  劉曉夢應該在醫院裡,不知這個人用了什麼手段,把孩子從醫院偷了出來。

  血氣幾乎沖塌他的理智,以至於他死死咬著牙關,不知該罵什麼話;楚稼君還是那副詭異的表情,沒有笑意,唯有眼睛病態地睜大,直視他的雙眼。

  突然,這個人笑了出來。

  沒有詞能準確形容這個笑聲,就像鋸子刮過脊柱,又好像布滿划痕的卡殼CD——他歇斯底里地笑了起來,笑聲尖利得幾乎不像人類能發出來的。

  楚稼君:啊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咯咯……哈哈哈哈……

  笑聲耗盡了他肺里的氧氣,他不得不喘息,吸氣聲也是同樣的尖利。

  楚稼君說,你答應過我什麼?

  楚稼君反反覆復問,問了幾乎十幾遍。他說著說著就哭了,夢夢在他手裡左右亂晃,被晃醒了。

  紀勇濤不敢再刺激他:你是楚稼君。

  楚稼君:你答應過我什麼?!你說啊?!你答應過我什麼?!

  他又笑了起來。幾乎非人的笑聲和孩子尖利的哭聲混雜,回蕩在深夜公路。

  楚稼君:你不說我就殺了她!

  紀勇濤:我說會陪你走。

  楚稼君:那就走啊!說出口了又反悔算什麼東西?!

  紀勇濤:你把手裡的小孩子放下來。

  楚稼君抱緊夢夢:我不要,放了她,你肯定對著我開槍。

  楚稼君輕聲:勇哥,你把槍放下嘛,你放了槍,我就放了她。

  紀勇濤沒動。

  楚稼君:我數到三哦?你不放開槍,我就崩掉她一隻耳朵。

  楚稼君:三。

  他直接把槍口抵住夢夢耳朵。紀勇濤不得不蹲下身,將槍放在地上。

  紀勇濤:她爸爸對你挺好的,你想想別人對你的好。

  楚稼君抱著夢夢,臉貼著小孩子的頭頂,點點頭:我記得。

  紀勇濤:我對你有哪裡不好嗎?你沒必要這樣做的。

  楚稼君:你們對我都好,但你們對我好,因為我是許飛。

  他抬眼,眼眶淚紅看著對面:如果我是楚稼君,你們一開始就不可能對我好。

  紀勇濤:你搶劫殺人還劫持人家孩子,你讓別人怎麼看你?但你把孩子放下,一切就好商量了。楚稼君,我們知道你情況特殊,你很小的時候……

  楚稼君:你平時不是這麼和我說話的。

  他的聲音已經冷到了冰點。紀勇濤在記憶中,也找不到用這語調說話的許飛。

  楚稼君:勇哥,我是沒辦法。

  紀勇濤:對的,我們知道你是沒辦法。會從寬的。

  楚稼君吃吃笑了:真的呀?會從寬?多寬?

  紀勇濤:不殺你。

  楚稼君的眼睛亮閃閃的:真的呀?

  楚稼君:你當我三歲小孩吶?!

  他的身體微微顫抖,把孩子抱得更緊,夢夢沒有力氣哭了,只能啜泣。

  楚稼君:……勇哥,說真的,我是真的沒辦法。我沒得選。

  紀勇濤也知道,這人根本不會上什麼「從寬」的當:你第一次沒得選,第二次呢?你養父死了之後,你明明有得選。

  楚稼君:我有個屁的選?!他媽的那時候不管是不是從犯都一樣斃了,都殺那麼多人了,就算受脅迫作案也一樣會被斃,你告訴我我怎麼選?!

  他喘息片刻,搖了搖頭:我就想活。殺多少人都行,反正我要活。

  楚稼君將夢夢輕輕往下放,他抱著最後的希望,用哀求的眼神看向紀勇濤:勇哥,你真的不和我走嗎?

  紀勇濤:你走不掉的。

  楚稼君:那好。

  楚稼君:那是你逼我的。

  話音落,他突然把孩子丟向火車鐵軌——遠處響起隆隆聲,火車將近;紀勇濤別無選擇,沖向鐵軌去救孩子。

  在他將夢夢拽回懷裡的瞬間,火車呼嘯而過。紀勇濤鬆了口氣,他轉過身,準備回車子那。

  但是,一雙眼睛等在他身後,凝視著他。

  ——根本來不及反應,太陽穴就挨了一記重擊,紀勇濤整個人被打翻在地。

  楚稼君看著地上的男人,丟掉他的槍,因為打擊太重,這把槍的槍托甚至變形了。

  楚稼君:勇哥,做人還是得講誠信的。

  楚稼君:我還是決定,得把你一起帶走。

  外勤車沿著道路飛馳,東方破曉,天色微微蒼白起來。

  紀勇濤的手被綁在後座車窗上方的拉手上,頭上的血染紅了半邊襯衫。楚稼君把油門踩到底,偶爾瞥一眼到後面:要不要去醫院呀?

  楚稼君:咱們去醫院好不好?先去包紮一下,然後找個地方吃飯。常熟有家老店的蓋澆面特別好吃……勇哥?你還聽得見嗎?

  紀勇濤的左耳還沒有恢復聽力,應該和頭部受創有關。前面的聲音好像離得很遠,帶著微微的嘆息聲。

  楚稼君:勇哥,你別覺得我天生就這樣,我很可憐的。我但凡有得選……

  他不停地絮叨:這世上那麼多壞人,我給你們介紹幾個,好多呢,夠你們抓一年的。這樣划算呀,你抓我一個人又沒啥用。

  楚稼君:這世上好多壞人呢,幹啥盯著我一個人抓?我以後保證從良,金盆洗手,我寫保證書好不好?你就當不知道我的事,回去和單位說抓錯人了……

  傷口又劇烈痛起來。紀勇濤低聲怒道:你殺人時候怎麼不怕被斃?

  楚稼君:我又不是為了殺他們才殺他們的,我是有目的在的。

  楚稼君嘀咕:而且,我能殺他們,你們又斃不掉我。

  紀勇濤:那為什麼要繼續這樣活?買個假身份,過普通人的生活,你也未必會被抓到。

  楚稼君:我又沒讀過書,除了這個啥都不會呀。

  紀勇濤忍無可忍:你他媽的工地搬磚都不會嗎?!

  下一秒,尖利的剎車聲響起,一個急剎,紀勇濤重重向前面撞去。

  車裡陷入短暫的寂靜。透過後視鏡,他看見了楚稼君的眼神。被那種眼神籠罩的東西,彷彿下一秒就會被掃射成碎片。

  楚稼君:——你以為我不會殺你嗎?

  緊接著,那雙眼睛合上了,他弓起身子,深呼吸了好幾次,然後搖了搖頭,重新發動了車子;語氣又恢復了正常,只是帶著輕微的顫抖。

  楚稼君:勇哥,你別作死。你還有媽媽在老家呢。我要是弄死你,她怎麼辦?

  紀勇濤:她有男人有孩子,沒我什麼事。

  楚稼君:你這人怎麼這樣啊?沒良心。

  楚稼君:哎,勇哥,我這次可真的好多東西沒帶走,咋辦?嘿嘿嘿……待會兒車沒油了,你有油卡嘛?有帶錢嗎?

  楚稼君:借我點錢,以後還你。唉,以後有一段時候要靠著你那二百九過日子了。

  楚稼君:勇哥?勇哥?你別生我氣嘛,我真的是沒辦法。哎,你想要啥?等我弄到錢了,我都給——

  話音未落,一雙被銬住的手從後面套住他的脖子,死死拉近座椅靠枕,企圖勒死他;楚稼君掙扎著,車子失去平衡;在公路上亂飄。

  剛才那一下急剎帶來的拉扯,讓車窗拉手鬆脫了,被穿在裡面的手銬也滑了出來。

  他從紀勇濤手裡掙扎出來,還沒來得及穩住方向盤,頭髮就被揪住,那人扯住他的長發,狠狠將他的腦袋往方向盤上撞。每一下撞擊,車子都會發出可笑的喇叭聲,楚稼君用盡全力將他推開,滿臉是血。

  但紀勇濤的目標不是他,在這樣的情況下試圖肉搏打贏對方是個豪賭,他的目標是副駕駛座的座位——外勤車的副駕座位下面放著備用槍支,只要拿到槍……

  他的身體從後座撲向前座,被銬住的手伸向座椅下方。

  楚稼君捂著頭,在眩暈中拔出刀,捅向男人的肩膀;紀勇濤整個人都翻到了副駕,左肩挨了結實的一刀,也就在這時,手摸索到了座椅下的槍。

  他回身舉槍對準楚稼君,只聽見鏗鏘一聲,匕首打開槍口,但下一秒握刀的手就被踹中,匕首滑落到了離合器下面;楚稼君一腳踹在他腹部,車體劇烈晃動,紀勇濤被踹在副駕那側的車門上,車門也因為這衝擊力而打開。失去控制、借著慣性靠近山崖的車上,紀勇濤半身都懸在車外,肩膀甚至被地面摩擦到。失控的車很快貼近山崖那一側,他半身懸空,風從下方呼嘯而起。

  也就在這一瞬,他舉槍,正式對準了楚稼君。

  那人也找回了匕首,撲向紀勇濤。然而,槍口比刀尖到得更快。

  近在咫尺的黑色槍口。

  紀勇濤扣下扳機。

  保持著那種怔怔的表情,楚稼君的眼睛微微睜大了。與此同時,兩人都聽見了那個改變了命運軌跡的聲音——

  卡殼聲。

  這把老舊的槍,卡殼了。

  楚稼君的雙唇顫動了一下。他微微向後退了退,被血染成粉色的眼眸充滿了難以置信。雙唇的顫動愈演愈烈,它終於發出了聲音——

  是撕破黎明寂滅的野獸咆哮,是瘋子的尖叫,是孩子的哭。

  很多年、很多年後,這聲尖利漫長、撕心裂肺的嚎叫,徘徊在他的每個噩夢裡。

  幾乎不像是人類能發出的嚎叫,那張陰柔的臉目眥欲裂,氣息血紅,就像是古代鬼故事的鬼變——披散的長發被血黏成一縷一縷貼在他的臉上身上,與所有的絕望、失望、崩潰、無助一起,湧向紀勇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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