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城隍廟
方中元每次說錯話或者做錯事後都會很自責愧疚,哪怕方滾滾並沒有表現出生氣的樣子,哪怕連她也安慰自己沒什麽大不了的,這點小事根本犯不著翻來覆去的惦記著,可她就是控製不住,一遍一遍的回想著,自己為什麽要在方滾滾方麵說這種不過腦子的話,簡直就像是故意打人臉揭人短,她怎麽連這種沒技術含量的錯誤都會犯?
方中元在床上鄙視自己到大半夜才睡著,尤其是第二天一大早沒看見方滾滾後,那些隻在深夜出現的自責糾結情緒又浮上心頭。
方滾滾直到下午才出現,方中元故作無意的問他去哪裏了。
“公墓那邊有個最近總是挨揍,一天三頓比吃飯還準時,叫他綽號不答應,非說自己名字好聽有文化誓死不改,被一群老鬼劈頭蓋臉的揍了幾天才算老實,才消停半天,賊頭賊腦的把那唯一的小姑娘給嚇著了,又被那幾個老鬼揍一頓,終於乖巧了。”聽方滾滾的口氣,似乎對這個結果深感遺憾。
“你們又在欺負老實鬼。”
“我就看看熱鬧,公墓那邊每天都有人進去,不過能留下的寥寥無幾,大多這邊死了那邊就轉世投胎去了,平時也挺無趣的。”
方中元聽到他的聲音中有種欣羨,便說:“他們死了一回卻連鬼都沒做過,有什麽好驕傲的。”
方滾滾笑出聲,手肘架在她的肩膀說:“那也總比我這種孤魂野鬼好上太多了。”
這是方中元第一次聽他稱自己為“孤魂野鬼”,仔細想想,確實無奈,被絆在這世上不能去投胎是一回事,連自己是誰該做什麽才能去投胎都不知道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前程和希望半分都沒有,整天陷在一片黑黝黝的深水中見不到一點光,方中元想這種可怕的事如果發生在自己身上,還不如死了痛快……真的不能再方滾滾麵前再說這個字了,她在心裏提醒自己。
她換了話題說:“我們去棋社,你教我下棋。”
方滾滾懷疑的看了她一眼:“你不是不願意和我下棋嗎,終於認識到我精湛的棋藝了?”
兩人到了棋社,趙秀城不在,他一周也就來一兩次,別的同學都在對弈或者聊天。
方中元剛坐下準備和方滾滾下一盤,與她同係同班的一個男生坐在了她對麵。方中元在沒有方滾滾的幫助下與他下完了一盤,對方有沒有手下留情方中元並不知道,反正她也看不出來,但是男生說的話已經盡量給方中元留麵子,但她還是覺得自己沒臉在這裏待下去了,尤其是方滾滾還笑得那麽開心,沒必要再轉移他的注意力了。
她出了棋室到走廊上,正想著自己該去哪裏消磨時間,忽然聽到一陣熱浪般的呐喊從走廊盡頭傳來。她循聲而去,發現階梯大會議室裏烏泱泱坐滿了人。方中元往幕布那看了一眼,兩行觸目驚心的“保護古建築,存留古文化VS時代的變遷,發展的代價”血紅大字。
方中元覺得挺有意思的,從中門溜進去。她現在已經可以熟練的使用拐杖並且不發出聲音這種程度了。方中元坐在後麵,聽了十分鍾就全明白了,昨天新聞裏放了要整體搬遷城隍廟後,這幫學生坐不住了,以此為主題搞了一個辯論賽。方中元發現台上有個略麵熟的男生,想了半天才意識到是這是夏蕾新交往的園林係的男朋友。每次方中元問夏蕾是不是該帶出來見一見的時候,都被她以“還沒到可以一桌吃飯的程度”推脫掉了。
方中元她四處看了看,發現了幾張同班的熟麵孔。她問坐在旁邊的一個帶著黑框眼鏡穿著深灰色厚棉夾克的男生:“同學你哪個係的?”
“經濟。”
方中元露出敬佩的神色:“你們學經濟的都這麽關心人文環境和曆史文化,真厲……”
“害”字還沒說完,男生稍微把身體往後傾,方中元看到坐在他另一側的卷發女生:“我跟我女朋友一起來的。”
方中元把周圍問了一遍,攝影、美術、雕塑、曆史、民俗,簡直是盤大雜燴,偏偏沒問到有一個專業學建築的。
方中元頓時就被他們這種跨專業精神給感動了,忽然就對那座城隍廟有了興趣,幹脆給方清明發了一個信息,讓他自己回家,她去看看城隍廟。
方中元坐在公交車上,戴著耳機問方滾滾:“那城隍廟裏供奉的是誰?”
“城和隍是什麽意思?”方滾滾反問。
“城應該是城市或者城牆的意思,隍是城壕。”
“城隍廟城隍廟,那麽從字麵上理解就是將建築擬人化賦予人性神格供奉起來的神仙,是保護一方的守護神保護神之類的角色。這也就是為什麽許多地方都有城隍廟的原因,畢竟是城市本身的象征。後來自然神的定位發生了變化,各地供奉的對象都有所不同,一般會與各地的曆史人物、傳說故事相聯係,如有的地方供奉霍光,有的地方是周苛,有的是紀信,有的是文天祥,你學曆史的應該都知道這些人物。更不要說供奉龍王、財神的那些了,不足而論,南方與北方不同,沿海與內陸不同。”
“我記得小時候去看的時候,正殿裏供奉的是一個文官似的人物。”
“也可能是城隍。方中元,那沒什麽好看的,我還趕著回家跟你媽一塊看連續劇,正放到關鍵的時候,上一集最後女主角終於發現她老公出軌了,我還等著看那個老公被揍的一臉血呢。”
方中元不願相信幾秒鍾前娓娓而談的就是這位電視劇上癮者:“你的愛好怎麽越來越庸俗了。我要去看看城隍廟裏的大鬆樹,聽說都有幾百年了,不知道那樹要不要移走。”
“整體遷移的話肯定會移走的。”
城隍廟在商業街的中央地段,正前方是一片公園,麵積不大,縱深隻有四五十米,不過幾棵巨大的梧桐與銀杏將城隍廟的圍牆掩蓋大半。方中元穿過這小塊綠地時,能感覺到將街道上的熱鬧也一塊拋之腦後了。
包銅大木門半開,她進去後,左手邊是一間小屋子,有點像收費或者工作人員辦公的地方,右邊是一段長廊,往前五六米就是院子,無屏門影壁一類,整體建築盡收眼中。
方中元透過玻璃窗往裏麵看,發現裏頭沒人,寫著“十元一人”白紙貼著玻璃上。像是這種非景點卻收費的小地方,想想平時也應該沒什麽人來。方中元低聲跟方滾滾說了幾句關於收費起到的篩選作用,不過方滾滾惦記著他的電視劇,沒什麽興致討論這些,她沒再說下去,大喊一聲:“請問有人嗎,買票。”
“現在不賣票了,想看就進來逛一圈,一會就關門了。”
大院中很清淨,方中元隻看到幾個人,不知道剛才那句話是誰說的。
穿過院子就是大殿了,一扇正門兩扇側門敞開,顯得有些昏暗,哪怕不靠近方中元也能看到一座兩米高的塑像端立正中,臉與上半身隱在陰影之中。兩廂就是一排老式的磚頭平房,院子裏有幾個花壇,方中元湊近看了看,發現除了幾株半枯萎的秋茉莉外,其餘都是些小蔥蒜苗之類的青菜。正中央有棵柏樹,相比較粗壯的樹幹,樹冠有些顯得特別小,東邊的一側像是被什麽劈下缺了一大片,隱隱有火燒的痕跡。整座城隍廟更像是一個用高牆圍起來的大院子,整個建築破敗陳舊,顯得灰撲撲的。
方中元仰頭看了看大殿飛翹的簷角,興致勃勃的對他說:“我來跟你講講這個單簷歇山頂,你想不想聽?”
方滾滾笑眯眯搖頭:“不想。”
她原本想要展現學霸精神的熱情頓時就被澆熄了,白了方滾滾一眼,開始往大殿裏走。方滾滾聲音裏帶著笑的說:“不要從正門進,從兩邊的側門進,左邊就先邁左腳,右邊先邁右腳,最重要的是不要踩門檻。”
方中元瞪他:“你真煩。”
她並沒有進去,隻是站在側門門口探頭往裏看,發現裏麵除了一尊塑像,一條案幾,兩個蒲團,幾塊石碑外,也沒別的東西了,地板上鋪的是老式的石磚,空無一人。
她回到柏樹旁邊,那幾位中老年在樹下的一張石桌前在下象棋。方中元沒在意,扶著拐棍慢慢蹲下看刻著“一級古木”等字的保護牌。
“原來這是柏樹,我居然記錯成鬆樹了。”方中元自言自語。
“你蹲在這裏幹什麽?”
“累,腿疼。”
“那就趕緊回家。”
方中元扶著拐棍站起來,走了兩步,朝下棋的那幾個人多看了一眼,一共四人,兩個坐著對弈,一個抱著胳膊彎腰站在一方背後,還有個端著大海碗站在另一方身邊,邊看棋邊吸溜麵條。方中元發現其中有個人特眼熟,沒多想,立刻喊出聲:“趙教授。”
趙秀城正坐在他的小馬紮上,聞聲看向方中元,本來她還想著自己要提醒一下,沒想到趙秀城還記得她,笑眯眯的說:“這是有多巧,沒參加活動呀?”語氣跟她是貪玩的小學生似的。
“參加了,我聽說這邊要搬遷了,就想趁著沒搬遠之前來多看幾眼。”
與趙秀城對弈的是位年紀看起來稍微比他小一些的男人,具體年齡看不出來,約莫三十歲,又像四十歲,麵容雖不顯老,但也絕不和年輕有關係了,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短短的頭發支棱著,一雙黑亮的眼睛嵌在深深的眼窩裏,穿著灰藍色的襯衫,和一件不怎麽合身的深棕色舊西裝外套。
“來,你坐這兒。”趙秀城站起來要把自己的小馬紮讓給方中元。
方滾滾撲哧一聲笑出來:“這老頭子真有意思,這小馬紮跟你也襯,完全沒有拉低你的層次。”
對趙秀城對弈的男人抬頭朝著方中元看了一眼,然後又低頭對著棋盤。方中元立刻退後了兩步直擺手:“不用了,我這就回家了,趙教授再見。”
“那你慢點啊。”
方中元出了城隍廟之後,臉上都是帶著笑的。方滾滾剛想問她在高興什麽,就聽她喜滋滋的說:“緣分啊,你說如果我和趙教授混熟點,找他幫忙畫個重點什麽的,《文論選》我也不用看了吧……”
“方中元,沒人逼著你看書,我現在才看出來你有當老師狗腿子的潛質。”
“可是不看又覺得愧疚。”
方滾滾戳著她腦袋上的發旋:“自己給自己找不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