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當街瘋癲心涼透
浩浩愁,茫茫劫,繁華如京城,終須一別。
錦霓起得很早,靜坐在屋前的台階上,直到天大亮,旭日升起。
夏日清晨,香霧繚繞,這一處小院,被雲翳收拾得別有一番景緻,她托著腮,想不通第一站應該去哪裡尋找那個小宮嬪口中描述的「瘋子」。
瘋子!
心裡一緊,翩翩若流虹般的郁驍,怎麼會瘋!
眼前頓時有些霧氣繚繞,不知是不是懷|孕的緣故,她總是忍不住想哭。
直到方良燦無聲無息,如鬼魅一般,出現在錦霓的視線里。
背上的長劍始終佩帶著,劍不離身,錦霓眼中閃爍了一下,不知道他為何防備若此,許是父仇未報,是以這般謹慎小心。
「師父進宮了,給狗皇帝送葯。」
幽暗的犀利眼眸落在她臉上,只一瞬,便飛快離開,神色木然。
朝陽就在他身後,映出似真非真的斑斕十色,照著他的陰冷神色,便更加明顯可怖。
錦霓看著他的稚|嫩面龐,不解道:「良燦,你不舒服?」
說著,站起身,手就要去探他的額頭。
哪曾料到,這孩子猛地一側身,硬生生躲開了錦霓的手。
然而,就在錦霓思量,究竟是哪裡出了問題時,他卻主動問道,「你要跟我們走?」
錦霓睜著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他便繼續自言自語道:「也好,離那皇帝遠一些,因為我遲早要殺了他。」
她訕訕一笑,有片刻的恍惚,且不說羋閑鶴自己武功高強,便是那近身侍衛,哪一個又是好對付的,憑他方良燦一己之力,饒是他武功蓋世,又能耐他如何。
看出她的懷疑,方良燦只是哼了一聲,雖然面上淡淡,仍是回屋取了一件輕薄的乾淨衣衫,為她披上。
「師父說,叫我看著你,等他回來。」
對上她清澈的眼眸,少年情不自禁一怔,面上一紅,吶吶開口,卻不想,偏生有些此地無銀的意味來。
錦霓嘻嘻一笑,主動挽了他的臂膀,轉身回房準備熬粥,等著雲翳從皇宮歸來。
熙熙攘攘的市集,熱鬧非凡,每個月初五,都是楚京西郊趕集的熱鬧日子。
且說錦霓覺得身子無恙,又著急找郁驍,便拉著雲翳和方良燦,想要去市集打探消息。
據說,有一種人,他們其貌不揚,做著最普通的小本生意,卻是江湖中極為有效率和誠意的包打聽。
左右看了看,見並沒有人多做打量這一女兩男,三人踏進一家米鋪。
「老闆,可有些上好的米?」
雲翳率先出聲,揚起手來,攔下一個正在搬米袋子的中年男子。
男子一愣,抬起眼,打量了雲翳片刻,幽幽道:「好米自然是有的,不知曉客官要多少?」
說著,手裡捏了個手勢,不知情的人,卻只會以為,他是不經意。
雲翳眯細了一雙眼,淡然道:「我要一粒米。」
錦霓失笑,這不是耍著人玩么?哪想到,那老闆恭順地一彎腰,向裡間一招手,「三位裡面請。」
泡上一壺好茶,那米鋪老闆雙手奉上,這才垂手站在一側,恭敬道:「不知教主有何吩咐。」
雲翳接過那茶,看了身邊的錦霓一眼,安撫地握住她的手,另一隻手,伸出一根食指,蘸了蘸那茶水,在桌上慢慢地寫了一個字。
米鋪老闆微微踮起腳,借著光去看,待看清,不禁有些動容,抬起袖子,擦擦腦門上的汗。
錦霓也側首去看,只見那桌上的水漬,赫然是一個「郁」。
她有些感念地望了他一眼,這才知曉,這個男人是真心想要幫自己的,並非是那般拈酸吃醋的小氣男人,不由得眼神愈發放柔起來。
然而,見那米鋪老闆許久未說話,她心底也是一沉,難道……
果然,只聽那人輕聲開口道:「教主,實不相瞞,江湖中連知道郁氏兄弟這幾年動態的人本就不多,而那知道他們便是無往城城主的人,更是鳳毛麟角,屬下也是派出無數人手暗中打聽,才了解一二。」
手,一下子攥得死緊,連這樣的人都不知道的事情,單憑她一個人,就如何能夠理出頭緒?若不是在宮中機緣巧合,錦霓真的不敢相信,郁驍還活著。
也許……不是他……不過是巧合……
只一想,便有些眼眶發熱,手上忽然重了一重,是雲翳。
「當日大火之後,可有什麼消息?」
雲翳看著那桌上的水痕,漸漸幹了,片刻之後,桌上已無任何異樣,這才略略頷首,開口輕問。
男子有些踟躕,不覺看了看錦霓和一直冷臉的方良燦,猶豫片刻不敢出聲。
「但說無妨!」
「是!教主,那日大火當真慘烈,小的也只是此前聽說雷家的火器可怖,未想到威力忒得巨大。然而,卻有人言之鑿鑿,賭咒發誓說自己看見,大火中有一道人影射|入火中,片刻后挾著另一人出來……」
男子小心地措著辭,不住地偷望面前人的表情。
「咣當」一聲,茶杯跌落在地,只見錦霓臉色慘白,重複道:「出來?出來了?」
她雙眼失神,猛地站起,一把抓|住那老闆的手,喋喋道:「你確定?看見了?真的有人活著出來了?」
男子被她嚇得連連後退,口中不住求饒道:「姑娘、姑娘您鬆開小的,小的小的……」
他看著眼前雖動人,行為舉止卻癲狂的少女,一時間自己竟是語無倫次,面如金紙了。
雲翳起身,一臉憂色,將錦霓納入懷中,安撫道:「別急,聽他說完……」
好一陣子,她才緩過來,顫抖著在雲翳懷中站定,眼睛卻是死死地盯著倉惶失措的男人。
「您說……是有人說……看見有人出來?可是……可是郁氏兄弟?」
米鋪老闆再次落下涔|涔冷汗,咽咽口水道:「姑娘,小的也只是聽說,不知道教主對這件事如此上心,小的還要去查,才能知道真假……」
眼眸一閃,雲翳冷聲道:「可以將其他事暫且都放一放,叫你的人都去查這件事,至於錢財人手,有任何需要,你可以去分堂口找我的人,明白了?」
男子趕緊垂手領命,卻忍不住猜度這其中紛亂的關係,一直到把三人送出門,他也不曉得,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別急,你聽我說,我一定會幫你找到……」
話還未說完,就看錦霓懶懶地揮了揮手,抬眸對上他的眼,「雲翳,我自是信你的,可是,我現在心裡好煩亂……」
說罷,淚痕在眼角一閃而逝。
剛要開口,卻聽得遠處一片喧鬧,略一望去,遠處似乎人很多,指指點點,嬉笑怒罵一般。
「這裡太亂了,我們先回去,一有消息他會通知我們的。」
圈住錦霓的肩,三人剛要離開,冷不防她開口道:「我想去看看,前面那麼吵,究竟是怎麼回事?」
跌跌撞撞,醉里乾坤;衣衫襤褸,蓬頭垢面。
誰能想到,這是少年揚名的郁家三少?!
猩紅的眼,透過油膩的長發,望著周圍那人與景,眼前的世界已然變形扭曲。
狠狠灌了一口劣質的白酒,男人搖搖晃晃地行走在熱鬧的集市上,看著經過的人,莫不是對自己躲閃不及,心中不由得泛起冷笑。
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別人看不穿。
可是,郁驍,你真的能夠看得穿?!
你若看得穿,何苦這般,何苦……
辛辣的酒液滑過喉嚨,往日非瓊漿美酒不飲的三少爺,如今酒入愁腸,喝的竟是連腳夫都不屑於喝的酒。
腳步虛浮,耳邊竟是喧鬧的吆喝聲,耳膜一陣刺痛,郁驍只覺得眼前繚亂,打了個酒嗝,泛上來酸氣。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眸一閃,竟是看見個窈窕纖細的身影,他生生頓住腳步。
是她?是她么?
他再也挪不開眼,眼睛跟著那身影在動,可是卻邁不出腳。
那夜她紅裳美妝,燭影搖曳下,她是他的新娘。
卻不想,一眨眼,滄海桑田還未見到,她卻已化身修羅,誓要報復。
彎下腰,骯髒的狀如乞丐般的男人捂住作痛的胸口,大口大口地嘔起來。
於是眾人便更加指指點點,大聲嗤笑起來。
「哪裡、哪裡去了……」
待郁驍渾渾噩噩地支起身子,頭痛欲裂地想要再捕捉那抹身姿,他才驚恐地發現,她、她不見了!
發紅的眼,貪婪而急切地四處尋找著,他要找到她,見到她之後,問個清楚,到底,她可曾有一絲真心!
抬起腳,那久未運動的身體渾身酸疼,可他顧不得,冷冽地在人群中掃視著,終於——
他瘋了一般,撲上去,大手死死地抓|住那女子的肩頭,不顧一切地將那人扳過來,面向自己。
「啊!」
女人尖利的一聲喊,徹底粉碎了郁驍的幻想。
卻不是她,只是個背影同樣妖|嬈可人的少女,乍一看見如厲鬼般的郁驍,嚇得失聲尖叫,連手裡買的東西都揚出去。
那女子身邊是個身形粗|壯的莊稼漢,見自己的未婚妻光天化日之下被人非禮,登時漲紅了一張圓臉,雙眼圓睜,不問青紅皂白,掄圓了胳膊便向那瘋子的臉上招呼過去!
這漢子身強力壯,其實也不過是仗著一身蠻力,若是曾經,怕是連一片衣袂也碰不到郁驍,然而此時……
一聲巨響,他已重重跌落在地!
心,一下子涼透,原來,自己還是無法忘記,便將那尋常之人,看作是她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