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一劍刺向太陽
逍遙子平靜地點點頭,看著熊琱。
「就是這麼刺。」
熊琱的表情看上去十分的複雜,混合著不解,難以置信,懷疑,等等之色,他注視著逍遙子的眼睛,大膽得已經近乎挑釁了。
「師父……」
「早上從東邊開始,刺朝陽;中午從頭頂開始,刺艷陽;傍晚從西邊開始,刺夕陽。不過,你也不用太害怕,九華山上多雲霧,像今日這般的好天氣,一年三百多天,怕是只有一、二百天吧。」
逍遙子看了看天色,一臉鄭重地說道。
熊琱的嘴唇嚅動了幾下,他還有一個問題,但是,有些懼怕逍遙子,所以暫時還不太敢問。
「你有什麼話,最好一口氣問完,不然,每天擠一點兒出來,我終有一天會被你煩死的。雖然,我今天說的話,已經趕上平時一個月說的話那麼多了。」
逍遙子雖然有些煩,不過,他更青睞一次解決掉熊琱的所有問題。
見師父已經如此直白,熊琱只好硬著頭皮問道:「師父,我要刺多少下,才算是完成了任務?」
逍遙子眯眼看了看他,笑了。
「十二萬下,只多不少。只要你刺夠了十二萬下,你現在心裡不明白的那些問題,就全都迎刃而解了。在此之前,即便我給你說什麼,你都還是不會明白的,只能靠自己。別忘了,十二萬,刺的時候,自己記著點兒。」
說完這些,他重新把手裡的劍用落在地上的那塊布包好,系在背上,一路優哉游哉地走回茅屋了。
熊琱一個人,獨自站在空地上。
他的身邊沒有任何能夠遮擋陽光的東西存在,事實上,他現在也不能遮擋著自己。因為,一旦遮了,哪怕只是一點點,他也沒有辦法做到,用手裡的劍,去刺向掛在天空正中的那一輪圓圓的太陽。
低下頭,熊琱看著手裡的劍,沉默了片刻。
他知道如今的自己,已經沒有了退路。
唯有學會逍遙子的絕學,他才有可能殺掉仇人,替上官嵐報仇雪恨。
人死不能復生,可是仇恨,他卻不願意隨便放下。
該殺的人,必須要殺。
該解決的事情,不管多難,也都必須要解決。
想到這裡,他不再猶豫,他提起手裡的劍,一劍刺向太陽!
一下,兩下……十八,十九……三十七,三十八……九十四,九十五……
就在熊琱試著刺第九十九下的時候,他的身體搖晃了幾下,還是轟然倒下。
因為在日光下暴晒太久,熊琱整個人都已經像是從水裡撈出來的一樣,汗水從前襟處一滴滴淌下來。不僅如此,他白皙的臉頰已經變得紅彤彤的了,而且兩片嘴唇像是龜裂的土地一樣,裂出了好多口子。
倒在地上的時候,他的手裡還在握著劍,沒有鬆開,也沒有把劍扔掉。
身下的土地也被曬得熱烘烘的,帶著一股乾燥的土腥味道。
他試著抓了一把,五指併攏,但是只能抓起來一捧同樣乾巴巴的沙土,然後從他的指間一點點流出去。
熊琱吃力地轉了轉眼珠兒,艱難地咽下一口口水,滋潤著幾乎快要冒煙的喉嚨,他強忍著,沒有去用舌頭舔嘴唇,以為他知道,這個方法只能是飲鴆止渴,會越舔越干。
他翻了個身,仰面倒在地上,雙腿叉開著,忽然大笑起來。
因為干,他笑的時候,不太像笑,而像是咳嗽。
於是,在這個炎熱的午後,一個男人躺在九華山的山頂空地上,像個傻子一樣,在朝著頭頂的太陽大笑著。
熊琱閉了閉眼睛,腦海里不禁回憶起幾個小時前,逍遙子站在這裡,和自己說過的話。
他問他,那是什麼。
他沒有受到他的蠱惑,說了兩次,這是石頭。
而石頭的外面,包裹著價值連城的絲綢,還裝在千金難買的紅木木匣里。
但這些,都改變不了,它就是一塊石頭的事實。
他咽了咽唾沫,忽然好像懂了什麼。
熊琱並不是一個愚蠢的人,雖然,上官嵐和逍遙子都曾善意地嘲笑過他,可他真的並不傻。
他只是,還保存著很多人已經主動拋棄的那顆赤子之心罷了。
正因為這顆心在江湖之中少有,罕見,所以,那些早已沒有它的人,才會覺得奇怪,才會拿起來開一些無傷大雅的玩笑。
「石頭還是石頭,石頭就是石頭……」
熊琱眯著眼睛,任憑髮際線那裡的汗水緩緩流下,都快流進自己的眼睛里了,他只是一眨不眨地看著太陽。
眼前開始發花了,旋轉,旋轉。
他覺得自己出現了幻覺,居然看見了上官嵐正在朝著自己微笑。
「上官小姐……」
熊琱喃喃自語,嘴唇一動,從裂開的口子里泌出一絲鮮血,他嘗到了血的味道。
「石頭是石頭嗎?石頭不僅是石頭。」
她的紅唇微啟,似乎正在跟自己說著話,語氣還是和曾經一樣,只是比記憶里更加溫柔。
「那石頭還是什麼?殺手和石頭,有什麼關係?」
他想要坐起來,身下的土地燙得他的背脊發燙,可是他使不上力氣,只能把手裡的劍握緊,再握緊。
上官嵐笑得更加動人了,她緩緩朝著熊琱走過來,風姿綽約,身上的白色紗裙近乎透明,在她行走的時候,裙裾隨風飄揚。
熊琱貪婪地看著這張自己思念已久的臉,他只恨自己此刻不能擁她入懷,與她長相廝守,無論是人間,還是地府。
「殺手就是殺手,殺手就是為了要殺人。你以為,殺手是變戲法的嗎?殺手的劍,永遠和華而不實沾不上一絲半毫的關係。它最不需要的就是那些漂亮的劍法,艱澀拗口的口訣,抑或是用來騙騙人的內功心法。熊琱,你只要記住,如果你能搶先在對方拔出劍來之前就殺死他,那就是你的榮耀,一個身為殺手的榮耀。至於你是怎麼拔劍,怎麼刺殺,那就只有你自己才知道了……」
上官嵐的語速並不快,可熊琱覺得,她所說的話,猶如天書,令他費解,又隱約明白,她的話,對自己來說,至關重要。
「那師父呢?師父他已經明白了嗎?」
熊琱晃了晃有些沉重的頭,朝著天空問道。
不知道是不是今天早上起來得太早的緣故,他忽然間覺得好睏,可他又完全不想睡過去,一旦睡過去,或許,就再也見不到上官嵐了。
她走了那麼久,日日夜夜,這還是第一次,他見到她。
所以,此刻的熊琱,根本就不在意,這是夢境,還是什麼,他只求能夠見到她。
就在此時,他發覺,上官嵐的身影似乎已經距離自己越來越遠了。
他想要伸手去抓住她,卻是徒勞。
「我說過了,這些事情只有自己知道。他或許知道,或許不知道,但不管他知道不知道,他都沒法替你知道。你師父已經刺了十一萬多下,等你到了他這個時候,不就都清楚了嗎……」
她的聲音,終於被風吹散,徹底消失不見了。
熊琱敵不過困意,也帶著不甘的心情,閉上了眼睛。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醒來之後,熊琱看了看天色,從太陽此刻所處的位置來看,他斷定,自己沒有睡很久,可能只有一刻鐘。
但是對他來說,卻像幾年,十幾年那麼漫長。
他甚至已經恢復了體力,一覺醒來,也不困,也不餓,也不累,忽然間好像不知道了何為疲憊。
幾乎毫不費力地,熊琱撐起身體,站了起來,他一扭頭,看見那把劍還握在自己的手中,未曾分開過。
就好像,從開天闢地之時,他的手,就在握著他的劍一樣。
熊琱吸了一口氣,緩緩地閉上眼睛。
逍遙子刺向太陽的那一劍,畫面緩慢地在他的腦子裡回放。
這一次,他並沒有像剛剛那樣,使出蠻力,胡亂地刺劍。而是先回憶了一下逍遙子的動作,分析了一下他的手勢,然後猛地睜開眼,毫無猶豫,毫無凝滯地也朝著天空揮劍而去!
他甚至,能夠聽見風被撕裂的聲音!
風被撕裂,而陽光,同樣可以被斬斷!
一瞬間,熊琱忽然明白了逍遙子為何要讓自己刺向太陽。
因為太陽太耀眼,就像是一個已經活了萬萬年,而屹立不倒的一個強大的對手。它的存在是天理,是正道,無人敢質疑,無人敢挑戰,好比是江湖中人人恐懼的第一號強手。
輸給他,不是輸給他的功力,而是輸給他的氣勢。
從站在他的面前的時候,就已經輸了。
更何況,在他的身邊,還有那麼多擾亂你視線的光芒萬丈,他們刺痛你的眼,烤爛你的皮,耗盡你的汗。
只有把這一切,全都從眼前,從心底抹去,才能刺得中那高高在上的太陽!
石頭永遠都是石頭,不會因為裝著它的盒子是什麼而改變!
而殺手也永遠都是殺手,不會因為這一次要殺的人強大而退縮!
他從前是個奴隸,而現在是個殺手。
他想通了這一切,然後一劍就刺向了太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