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熙陽】05 幡然醒悟
晚霞鋪設的天光中,葉熙陽同雨澄的母親對坐,娓娓將他和雨澄的感情之路一一道來,同時也把解決問題的方案細緻敘述。雨澄母親已經許久沒有聽到女兒的消息,短時間內從葉熙陽口中聽得這麼多,時而柔腸百轉,時而心驚肉跳,只希望雨澄的境況能夠快些好轉。
可是,當得知葉熙陽希望她和雨澄父親一起籌辦聚會時,她果決將手中的茶杯猛地往桌上一放:「這個忙我幫不了你。」
葉熙陽已料到這個狀況,深深躬身道:「伯母,我是誠心悔改,想要和雨澄好好過。雖然我現在還不知道她能不能原諒我,但我依然想要盡心儘力做點什麼來挽回。打擾了您和雨澄的爸爸,我非常抱歉,但眼下,我實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了。」
雨澄的媽媽搖搖頭:「這個我也沒辦法,我和她爸已是緣分散盡,沒法共處了。」
聞言,葉熙陽沉吟幾秒,從隨身帶的包里取出了一個精緻的小盒子。打開,紫色天鵝絨的軟墊上,一枚鑽戒燁燁生輝。碩大的粉鑽耀眼華貴,映出葉熙陽的拳拳真心,也鐫刻了雨澄母親的深深期待。如果,雨澄能夠有一個善待她、疼惜她的好歸宿,她為人母未盡的職責,也算有了另一種形式的彌補。
凝視著那一枚鑽戒,她終是幽幽嘆息一聲:「我只會幫這一次,不是為了你,而是為了雨澄。如果再有第二次,別想用任何理由說服我。」
葉熙陽大喜過望,忙不迭地點頭:「您放心,我絕不會再像從前一樣幼稚,一定好好待她。」
其實,不是葉熙陽打動了她,而是她長久以來對雨澄的愧疚促使自己做了這個決定。人心都是肉長的,雖然她已經建立了新的家庭,但血濃於水,總想盡自己的微薄之力為女兒的幸福搭橋。正是基於彌補的心理,葉熙陽才能僥倖得到雨澄父母的幫助。否則,就算他使盡九九八十一種招式,也無法說服他們。
接下來的日子,便是緊鑼密鼓地籌備聚會事宜。這一年的校慶並非50、60這樣的整年,因此官方組織的慶典規模並不宏大,這才給了他們組織聚會的可乘之機。聚會首先需要確認的事,就是葉父葉母能夠參加聚會。他們已是許多年沒有參加校慶,想想自己闊別校園接近三十年,難免有些想念。校慶舉辦的日期恰逢國慶假期,正有空擋,所以並未多做猶豫,一口便答應下來。
雨澄父親親自聯繫完葉父葉母之後,剩下的事宜都交給了葉熙陽。通知學校,聯繫校友,籌劃流程,製備紀念品,務必讓這次聚會以情動人,勾起深刻的舊友情誼。
因為聚會由雨澄的父母牽頭組織,所以雖然不是同一個專業畢業,葉父葉母對他們多多少少也有些印象。學校派出學生志願者領著他們參觀校史,在博物館曲折的走廊里,一群已近半百的中年人回憶往昔,皆是喟嘆動容。
葉熙陽讓雨澄父母和葉父葉母隨意相處,不必太過刻意,順應自然就好。可沒想到,還沒開始搭話,葉母就主動拍拍雨澄母親的肩膀,問道:「你是不是化工專業的?」
雨澄母親心中一驚,愣了半晌,答道:「是啊,你也是嗎?」
「我不是。」葉母笑著搖搖頭,再問道,「你以前是不是常主持晚會?」
雨澄母親含笑點了點頭。
葉母因為認出故人而喜笑顏開:「我看了你這麼久,就一直覺得眼熟,我記得當年你是我們年級的紅人,大大小小的晚會都有你,沒想到過了這麼多年,還是保養得這麼好。」她皺眉思索半晌,「不過,我忘了你的名字。」
就算忘了名字,有點印象終歸是有益處的。這可真是意外之喜,沒有刻意的籠絡套近,葉母自己倒是認出了她。人與人之間的牽連如此曲折奇妙,繞一個彎,機緣竟是不請自來。
這之後,葉母和雨澄母親便一直結伴而行,對比著家常瑣事與純真校園,感慨時光匆匆流逝人老珠黃,彼此都有所觸動。途經校園嶄新的一簇簇草木,他們來到了學校自營的酒店。用餐之前,趁著大夥情緒悵惋,身為組織者的左父便上台激情陳詞了一番。
「時光匆匆流逝,一轉眼,我們離開母校,已經三十年了。」
「離開校園,並不代表著友誼的結束。我們當中的許多人,畢業以後依然進入了石油行業。不僅有同窗之誼,還曾一起奮戰在大漠戈壁、深海油井,由此,又多了一份戰友的情誼。從校園歲月的天真爛漫,到大漠荒野的寂寞凄冷,再到如今成家養子的含辛茹苦,大家都是不易的。我們在座的所有人,都曾經鐫刻著相似的回憶,就算如今南轅北轍,也有割捨不開的深情厚誼。」
……
短短一席話,追溯了年華,強調了回憶,籠絡了感情,台下許多女士已是潸然淚下。雨澄母親一邊安慰著葉母,一邊看著台上深情演說的男人,過往的美好時光亦浮現在眼前。這些年,她怨他、恨他、排斥他於千里之外,甚至牽連冷淡了雨澄。現如今,那些動情的話語充斥耳邊,令她想起了年輕時曾有過的溫暖時光。原來,他們也曾經在彼此最好的年華里,全心給過對方最好的幸福,可她竟只記得後來的種種仇恨剝離,拒絕再與他扯上任何聯繫。晃眼經年已過,那些敵對的、瓦解的、怨念的,是時候該煙消雲散了。
雨澄母親突然有點感謝葉熙陽,若不是他在背後操辦了這場聚會,若不是他擬寫了這番動人話語,她恐怕已經忘了自己少女嬌俏時的那些美好。釋懷,於她而言是長久怨恨的解脫;於雨澄而言,亦是幸事。父母反目,女兒夾在中間左右為難,只得遠遠逃離。若是父母能夠和解,雨澄,是不是也能夠放心地回家?
這場校友會,收到了比預料之中更好的效果。聚會結束,雨澄母親立在門口,微微對左父笑了笑,左父擦擦眼睛,還以為自己看錯了。可是再睜開眼時,那笑容依然停留在臉龐,帶著原諒和釋懷。他愣了一瞬,良久才反應過來,終於也展開了笑顏。
走之前,葉母主動留下了雨澄母親的手機號碼,戀戀不捨地說著時常聯繫。這場情感的煽動,像是有老天相助一般地順利,終是圓滿完成。
葉父葉母滿腹感慨地從同學會回來時,雨澄救下孤寡老人並且盡心照顧大半年的新聞已經登上報紙頭版。葉熙陽先是請幾個相熟可靠的好友在日常的閑聊中誇讚此事,再有意將消息傳給一些與葉父葉母私交甚篤的叔伯,並強調左雨澄是葉熙陽認定的未來媳婦。很快,葉父葉母就收到各路讚揚,恭賀葉家得了一個孝順善心的好兒媳。
這讚揚中,自然有想要巴結葉家的諂媚之輩,更是誇獎得不遺餘力。葉母開始還反駁幾句,後來讚揚的人多了,也就不再多說些什麼。這情況,跟當初她聽說了左雨澄和施春洋的風言風語時截然相反,一時間讓葉母有些摸不準狀況。
斟酌了一番,她還是決定去找葉熙陽問問狀況。王梓夢給她打開了門,說葉熙陽要等會兒才能回來,邀葉母進來坐坐。
趁著王梓夢泡茶的時間,葉母踱步到熙陽現在住的房間,也就是左雨澄以前的卧室。所有的物件規整有致,全然不似雨澄剛離開他時的那副邋遢樣。
王梓夢已端著茶水走過來,葉母接過杯子,順口說道:「梓夢,辛苦你了,把熙陽住的地方收拾得這樣乾淨。」
王梓夢赧然一笑:「伯母,你誤會了,這房間是他自己收拾的,說是不能讓左雨澄看到他頹廢的樣子。」
又一次聽到左雨澄的名字,可這次,葉母卻覺得並沒有那麼反感,只淡淡說了一句:「他自己能弄得這麼整潔,也真是稀有。」接著,饒有興緻地逡巡了房間一圈,目光停留在了牆上的一張張照片上。
每一張照片里都有左雨澄,還有一些是她和葉熙陽的合影。兩個人笑得甜蜜又幸福,一半暖陽灑在身上,好似一對絕佳璧人。眼神掃過一張張照片,突然間,葉母的目光猛然粘滯,只定定瞧著一張全家福。
照片上,是看起來只有豆蔻年華的左雨澄,和……組織校友會的那對夫妻!
葉母止不住心中的訝異,問王梓夢道:「這照片,是誰貼在這裡的?」
「左雨澄在的時候就有了,應該是她貼的,時間挺長了。」
對於王梓夢,葉母不疑有他,只懷疑雨澄父母是故意接近。可這說不通啊,是她主動拍了雨澄母親的肩,而且從頭到尾對方都沒提過女兒,連臨走時也是她主動要的號碼。想來想去,葉母抓不出漏洞,只能相信是命運使然、緣分使然。
葉母久久地凝視著這張全家福,突然覺得沒什麼再好問葉熙陽的了。她抿了一口微燙的茶水,任幽綠的茶葉沉沉浮浮波光瀲灧,突然轉頭對王梓夢說:「幫我轉告熙陽,就說我都不管了。」
只一句話,沒有明說,可他們都明白是什麼意思。王梓夢強壓下情緒,把葉母送出了門外,便是趕緊回身給葉熙陽打了一個電話,喜悅滿溢:「她同意了!你媽媽同意了!」
葉熙陽先是一愣,接著便是止不住狂喜的顫慄,一遍又一遍地說著:「太好了,太好了……」
王梓夢真心替他高興,不禁也大笑著手舞足蹈起來。可是笑著笑著,她突然失去了力氣。掛掉電話,轉瞬便哭了。
從來都是,有情人終成眷屬,旁觀者冷暖自知。
葉熙陽回來的時候,帶了一打啤酒和一袋烤串。
啤酒「呲」地一聲冒出氣泡,他對王梓夢說:「來,我們一起慶祝一下。現在的結果,有你大大的一份功勞。」
王梓夢定定地看著他,認真道:「你現在應該去找雨澄姐。」其實,她只是害怕面對此時的葉熙陽,自己會剋制不住潰然大哭。
葉熙陽搖搖頭:「現在不行,我還有事情沒有想通。只要想不通,雨澄就不會原諒我。」
王梓夢睜大了眼睛,疑惑道:「還有什麼事?」
葉熙陽像是沒有聽到一般,咕嚕灌下半瓶酒,語氣沉沉地問她:「能不能告訴我,你為什麼要幫我?」
王梓夢懵在原地,怎麼也沒有想到葉熙陽會問這個,有些尷尬地敷衍答道:「幫朋友,應該的嘛。」
葉熙陽聽了,只是輕輕地搖搖頭,並不作聲,又開了一瓶啤酒,徑直遞到王梓夢面前,神色認真:「我想聽實話。」
葉熙陽不理解,明明沒有回報,明明沒有未來,為什麼他們還要如此義無反顧地為自己承擔?王梓夢如此,許望舒,更是如此。
前幾日上時,葉熙陽突然發現許望舒在伊拉克失蹤的消息。對照著新聞最初報道的日期,竟發現是雨澄和齊澤軒在他面前秀恩愛那一天!他當即覺得,自己一定有什麼事情做錯了,而且是和許望舒有關的事情。
王梓夢喝了葉熙陽給她打開的這瓶酒,又連著喝了另外一瓶。她其實不醉,相反還清醒得很。但在這樣的一個時機,她必須把自己灌醉,才方便借著酒勁對他說出那從未啟齒的話語。
可是一瓶又一瓶,她的思維愈發地清醒。哽了哽依然乾癟的喉嚨,最終還是放下了酒,也咽下了那一肚子的深情厚誼。
「沒有什麼原因,只是想要幫你而已。」千言萬語,都匯成這不咸不淡的一句話,輕輕巧巧地從她口中跳出。
瞬間沉默。
葉熙陽突然覺得心中有些酸澀,從前他一直認為,別人的情誼置之不理即可,甚至帶著一絲輕蔑。可是當他的熱情面對雨澄的冷落時,才明白這到底是怎樣錐心痛骨的感受。這個時刻,是和他忍受著同樣痛苦的王梓夢,在他身邊任勞任怨地出謀劃策,即使她早就明白,最後的結局只能是黯然轉身。
葉熙陽嚅囁著喉嚨,慢慢地、輕輕地、鄭重地對她說了兩個字:「謝謝。」
只有兩個字,舌頭抵住下齒再容易不過的發音,卻讓王梓夢鑄就的堡壘轟然崩塌,終於忍不住哭了出來。
或許她做了這樣多、忍了這樣久,最終只是想要聽他一句真誠的謝謝而已。只要有這樣一份肯定,所有的辛苦就不算白費。她付出了她的真情,得到了誠摯的尊重和感激,也不枉痴心風月,忘我地愛過一場。
至此,王梓夢終於覺得,自己可以放下了,放下這段從未開始過的感情。把結束的斷點選在這個時刻,她覺得再圓滿不過。無始,卻有終,戛然而止,毫無不甘地釋懷。
葉熙陽被王梓夢倏然的大哭驚得心裡一動,好像終於明白了什麼。謝謝兩個字如此簡單,他為什麼就對許望舒說不出口呢?王梓夢所做的,不及許望舒為他承受的十分之一,為什麼他能坦然真誠地向王梓夢道謝,卻始終對許望舒難以啟齒?
過往的畫面一幕幕回放在眼前。許望舒助他追求雨澄,替他承受牢獄之災,工作上處處為他打點……還有太多太多從前被他忽略的細節,那點點滴滴都是耗盡心血般的付出,可他竟從未感激,竟還在除夕之夜以吻相辱!
許望舒從未要求他償還過什麼,卻不停掏心掏肺地付出。或許他的心中,要的只是一份肯定,與尊重。何其渺小的願望,葉熙陽卻一次又一次報以輕蔑的漠視,故意在他面前上演種種親密戲碼。回想起齊澤軒和雨澄執手相攜的畫面,葉熙陽終於明白了許望舒的苦,也終於理解了這份愛的絕望與沉重。
想到這裡,葉熙陽眉頭深鎖,真心擔心起了許望舒的安危。回想這其中磕磕絆絆的坎坷過程,竟是自己把他逼去了戰火紛亂的伊拉克,亦是自己的固執和鄙夷間接釀成的慘痛後果。
他終於明白了那些雨澄一而再再而三對他說過的話。從前他狂妄不羈,不懂得體察細微處的變化,只會硬生生地莽撞;可如今自己也經歷了失去與劫難,方知情愛中的糾纏與深意。他成熟了,懂得了,明白了。
想明白了這一點,葉熙陽立馬丟下手中的啤酒,給了王梓夢一個集安慰與感激為一體的擁抱:「我想明白了,你的情,我記下了。希望未來,我們都能夠幸福!」
王梓夢含淚,帶著笑意輕輕點了點頭。葉熙陽見她無事,快速披上外套匆匆朝門口奔去,他要去找雨澄,他覺得現在的自己終於有資格讓她回到他的身邊!
一路狂奔,葉熙陽下了的士,滿心興奮地趕到品澤軒門口時,卻見飯莊的大門牢牢緊鎖,沒有一絲生氣。
怎麼回事?葉熙陽困惑著,拿出手機正準備問夏小品,卻見手機上已有了好幾個她的未接來電。
葉熙陽回撥過去,立馬聽得夏小品急切的聲音,帶著濃郁的哭腔:「葉……葉熙陽……齊奶奶去世了,澤軒和左雨澄到了齊***故鄉,明天凌晨就舉行葬禮。我已經過來了,這裡離城市太遠,你估計是來不及了。等……」
葉熙陽心中咯噔一下,強壓制心中的哀傷,沒等夏小品說完,便咕噥兩句草草掛了電話。
如果他那時知道,這是他最後一次聽到夏小品的聲音,或許便會耐心地聽完她的最後一句。可是世界上,從來都沒有那麼多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