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大清貝子,大明苦役——博洛傳》
昭武九年,九月初十。
陝西某段鐵路建設工地上,一群苦役正揮汗如雨地的幹活。
鐵路經過的地方遇山開山、逢水搭橋,即便是平原,也要將草木除去,將土地平整好,夯實了。他們這些苦役,乾的便是這種活。
至於說鋪設鐵路,得鐵路工團的那些工兵來。
郭木泰作為苦役大隊長,不僅沒有偷懶,反而帶頭干最苦最累的活兒。因為他始終記得,郭木泰是他的女真化名,他的真名叫做愛新覺羅·博洛!
曾經,這個真名是他的驕傲,給他帶來了權勢、富貴。而如今,這個真名卻是懸在他頭頂的利劍,讓他在這苦役部隊中不敢有絲毫懈怠,更不敢讓人知道這個名字。
他是昭武二年脫離礦工隊伍進入修路隊伍的。
最初,那些修路大隊中的漢奸苦役們仗著漢人的身份,對他這個女真人吆五喝六、欺壓霸凌。他不僅都忍了下來,反而更加用心的幹活兒。
苦心人,天不負。苦幹了三年,他先是被提拔為小隊長,而後又被提拔為中隊長,終於可以擺脫絕大部分漢奸苦役的欺凌。
後來在雲中省修建鐵路時,一個偶然的機會讓他得知陳之遴等漢奸苦役,竟然暗中謀划,妄圖逃跑。
雲中省是昔日漠南蒙古的地盤,瀕臨漠北蒙古及大明北部邊境,又很容易接觸到馬匹,確實是個很好的逃跑機會。
博洛原以為這些人最後會邀請他一起逃跑,畢竟他是個中隊長,在修路大隊苦役中算是中層幹部了。
誰曾想,直到謀划的逃跑日期將近,也沒人通知他。
顯然,這些漢奸苦役將他這個女真人排除在計劃之外了。
博洛再想想如今大明帝國的強大實力,覺得陳之遴等人即便謀划周祥,也未必能逃得了。即便是真的逃了,這天下之大他們又能去哪裡?
往北方去,聽說是野人女真都難以存活的苦寒之地。
至於往西北去,那就不知道會去到那個國家了,路途遙遠,中間不知會遇到多少危險,他們一群苦役未必能安全到達。
因此,想了又想,博洛向監管他們的衛戍軍軍官舉報了陳之遴等人的逃跑之事。
哪怕如今已過去好幾年,博洛依舊記得那個夜晚,陳之遴等人被抓后,對他這個舉報者破口大罵的情形——
「郭木泰,你這個狗韃子不得好死!」
「除了舉告工友以求榮,你還會什麼?」
「我們死了是解脫了,你卻要永遠留在苦役部隊,做一輩子的苦役,永無出頭之日!」
「狗韃子,害我們成為漢奸,如今又害我們丟掉性命,遲早滅族!」
「···」
陳之遴等人以為他們逃跑被抓了會死,可實際他們並沒有死,而是被送去了專門挖礦的苦役大隊。
這比當場被斬殺還要痛苦,因為過個十年八年,他們可能都會被累死。
雖然被這些人慘罵了一頓,博洛卻也得到了獎賞——連續一個月的加餐,以及榮升為苦役隊大隊長!
理論上,苦役隊的大隊長也是要幹活的,但卻擁有協助監管人員分工和管理苦役的權利,還有衣食待遇的提升。
這樣一來,他就可以給自己爭取較為舒服的活兒干,過得也更舒服。
不過,這幾年來博洛並沒有利用大隊長的身份偷懶,反而帶頭去干苦活兒、累活兒,並協助監管人員將這個修路大隊管理得井井有條。
因為他知道,只有這麼做,他才可能爭取到擺脫苦役身份的機會。
鐺鐺鐺···
放工的鈴聲響起,博洛立即招呼著苦役們將工具放到指定地點,然後再去洗手、洗臉,之後再按規矩排隊打飯吃。
說起來,如今他們這些修路的苦役飯食並不算差。
如今天中午這一頓,主食是紅薯和糙米蒸的乾飯,另配有鹽煮大白菜,以及一大鍋肥肉碎骨湯。那飄著一層油星的肉湯,聞著就讓人胃口大開。
當然,這種湯普通苦役只能領一碗,小隊長、中隊長、大隊長卻能領兩碗,並且職位越高,碗里的肥肉就越多。
像他,每次碗里至少三塊肥肉,多的時候有五塊。
吃過午飯後,博洛就找了個舒服的地方,坐靠著休息。
他們這些人,從吃飯到洗碗、休息,只有一個半小時,如果不抓緊時間休息,下午未必能完成任務。
如果完不成任務,那可是要扣分的。扣的分多,不僅會增加當苦役隊時間,甚至還可能被調到更累、更危險的礦工大隊去。
相反,若是每次能按時乃至提前完成任務,且做得好,那麼就會加分。
分多到一定程度,就可以減刑,是他們擺脫苦役身份的希望所在。
博洛在修路大隊用心儘力的幹活,就是希望能早日減刑完,擺脫苦役身份。
「郭木泰!」
博洛才剛眯著,就聽見有人喊他的女真化名。
他一個激靈站了起來,大聲道:「在!」
「胡隊長找你,過來一下。」
「是!」
應了聲,博洛當即跟著這人向胡隊長的營房走去,同時心中忐忑,甚至暗暗緊張。
胡隊長雖然也叫隊長,卻並非苦役隊的隊長,而是監管隊長,也即是衛戍軍中的軍官。
這人不說掌握著他們這些苦役的生死吧,卻也能一句話讓他們在修路大隊中過得難受。
博洛不擔心被人整,只怕真實身份暴露,被拉去處死,埋在那鐵路底下。
來到營房,博洛便見坐在桌后的胡隊長抬頭對他一笑。
「郭木泰,你來我們018修路大隊已經有六七年了吧?」
「是的,胡隊。」
「當大隊長也有三年多了吧?」
「三年零三個月。」
胡隊長點點頭,翻動手上的冊子,道:「你雖然是個女真人,但只是正紅旗的普通女真旗丁。
從你進入我們修路大隊,幹活一直都很認真,從來不拖沓,任務完成率幾乎接近百分之百。即便是當了大隊長,幹活兒也不打折扣。
所以,你的積分增加得很快,一次次減刑。今天,我正式通知你,你的二十年苦役刑罰都減完了!」
博洛聽完,整個人都呆在了那裡,彷彿石化。
胡隊長笑問:「怎麼,刑罰減完了你不高興?」
「沒,沒有···」博洛想說什麼,可一張口,便有種莫名的情緒湧出來,讓他控制不住地哭起來。
不容易啊,真不容易。
想他本是大清國饒余貝勒阿巴泰第五子,在大清入關后因功封了貝子的,只差一步,就能成為大清的小貝勒。
誰知昭武女帝突兀的崛起,讓大有替代大明坐江山的大清形勢急轉直下。
直接被趕出關去不說,甚至被打得滅族亡國。
他這個大清貝子,為了活命,不得不冒充底層旗丁,先成為俘虜,再成為大明的苦役。
想他出生后除了打獵就沒幹過其他活兒,沒想到竟然幹了七年又苦又累的活兒。
如今終於是熬到頭了,可以擺脫苦役身份了。心理莫名難受之餘,他又覺得有點不真實,生怕是一場夢,他醒來后仍需幹個十年八年苦役。
胡隊長等博洛哭了會兒,才道:「郭木泰,你可別再哭了,不然別人見了,還以為我拿你怎麼樣了呢。何況,接下來還有點事需要你配合完成。」
博洛忙抹乾了眼淚,道:「有什麼事,胡隊儘管說,我報保證完成任務。」
胡隊長一笑道:「雖然你是女真人,但既然苦役期滿,就相當我大明刑滿釋放的百姓了。
為了你更好的融入正常生活,朝廷對你這類人員有兩個要求。
第一,你得改個漢人名字——這也是為你好。如今雖然是昭武九年,可天下間恨你們女真人的百姓並不少。
第二,你苦役期剛滿,得服從朝廷的安排。如今東蕃島開拓正需要人手,所以,你將被調去東蕃島。
去了東蕃島,你有兩個選擇,一個是在當地官府的幫助下開墾田地,當一個農民。
二是,進入當地官府組織的修路大隊,在東蕃島當一名修路工人。
你別誤會,和在苦役部隊不同,在東蕃島官方修路大隊,你相當於修路工人,是有工錢的,還不算低。
今天下午,你可以休息,順帶考慮下這些問題,明天再來我這裡辦理相關手續。」
「我知道了,謝胡隊關照。」博洛連忙道謝。
他是真心感謝這個胡隊長——胡隊長對他女真人的身份沒有明顯的歧視,平日里分配任務、賞罰什麼的也頗為公正,當真是個好官。
胡隊長則道:「沒什麼關照,我只是秉公辦事而已。」
次日,博洛來胡隊長這裡辦理手續,並為自己取了個漢人名字——郭泰。
幾日後,他坐火車南下,到天津港口稱作運輸輪船,被送往東蕃島,加入了東蕃道路建築公司,成為了一名普通修路工人。
在這裡,除了幾個與他沒多少交集的官員,沒人知道他原來是個女真人。
雖然從苦役大隊長,變成了一名普通修路工,可博洛卻很高興。
因為東蕃島修路工的待遇比他預想的還好很多。
每月薪酬兩元,公司管飯、管住宿,甚至還配發幾套衣服。
飯食比他在苦役部隊時還好一大截,一日三餐,除了早上是粥,中午、晚上都是白米飯當主食,一份油炒蔬菜,一份葷菜,再加一個湯。
且每天都有水果可吃。
住宿環境也比以前不知好了多少。
也就是天氣熱些,讓他有點不適應。剛來時有點水土不服,但在工友的關照下,吃了些藥劑后就好了。
如此,博洛在東蕃道路建築公司幹了三年,積攢了好幾十元,也即是好幾十兩銀子。
對普通人來講,這幾乎算是一小比巨款了。可對曾做過大清貝子的他來講,這點錢真的不算什麼。
可如今,想到自己有幾十元的存款,博洛就感到踏實,甚至覺得生活有了奔頭。
這一年,他向公司申請單人宿舍,獲得了批准。
接著,他就找機會向一個二十幾歲的土番寡婦提了親。
其實他並不喜歡這個土番寡婦——這寡婦雖然五官還算端正,但皮膚卻偏黑,也沒什麼身材,看著乾乾瘦瘦的。
可博洛就是想女人了,想成家了,再擁有孩子。
他今年已經44歲了,因為在苦役部隊勞作七年,人看著顯老,像是五十多的老頭。身份也只是個普通修路工人,想娶島上的漢人女子,門兒都沒有。
那些條件好點的土番女子,也肯定看不上他。
倒是這個寡婦,之前在其村附近修路,接觸過幾次,待他不錯,像是個會照顧人的。
他唯一所慮,就是這土番寡婦能否生育。
後來打聽到,這土番寡婦原本有個娃子,後來得病死了,他就放心了。
拿了十元錢當彩禮,又拿了十元錢辦事,博洛算是頗為「風光」地將這名叫做廖達英的高山族女子娶進了門。
廖,是這女子規劃后的姓氏,達英則是她的名字。
第二年,二十八歲的廖達英給博洛生了個兒子,卻因此落下病根。
好在博洛這一年在公司有了進步,被提拔為小隊長,月薪也長到了4元。即便老婆不出去幹活兒,他也能養活一家三口。
昭武二十年,博洛的兒子郭清七歲,可他的老婆廖達英,卻因為病重難治,去世了。
禍不單行,他也因為年齡太大,被公司強制退休。
雖然他每年有八元的退休金可領,但如今消費一年比一年高,孩子又要上學。八元根本不夠博洛父子倆花銷。
博洛已經五十多了,幹不了重活,無奈之下,只能縣城裡擺攤兒賣水果以及一些土番的手工藝品——說起來,還是妻子廖達英給的人脈,才讓他有進這些工手工藝品的渠道。
賣水果沒賺多少錢,可手工藝品的生意卻挺不錯。
一年下來,博洛竟然能賺一百多元,比在建築公司當工人時賺得還多。
三年後,他積攢了好幾百元的身家,想著自己年老,不知什麼時候就會死,便想給兒子留下一份家業。
於是他在縣城裡盤下了一家鋪面,主賣手工藝品,兼賣水果。
乾元五年,六十一歲的博洛終於不行了,躺在床上奄奄一息。
才十五歲的兒子郭清,跪在床邊,眼眶發紅,不停地喊著他「爹」。
博洛想要告訴兒子,他其實不姓「郭」,而是姓「愛新覺羅」,是滿清皇族。
可張了張口,博洛最終只留下這樣一句話——
「清啊,有機會就搬回遼東去住,把我的骨灰也葬到遼東···」
晚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