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自由與孤獨
於是我們馬不停蹄得又從S市輾轉趕到N市裡。
小薇姐姐還是那麼溫暖親切隨和,在我眼裡她就是下凡人間的天使,每次我們家裡不管誰出了事,她都將我們每個人都照顧安排得妥妥帖帖,上次多虧了她的細心照顧,我才能更快更好得恢復健康。
這次知道姨媽要去治病做手術,她自是相當重視,當天晚上先幫我們安頓在她家休息。
小薇姐是護專出生,姐夫也是中專畢業考的軍校。當年我大姨私下做主把她介紹給了朋友的兒子,朋友就是姐夫的父母。
因為姐夫天生的眯眯眼,雖然眼睛也說不上是特別小特別難看,但是配上1.70都不到還有點胖乎乎的身材,整個人看起來壯壯憨憨的,反正就跟「帥氣」兩字完全不搭邊。
而在我印象里,姐姐年輕時候長得非常漂亮,瓜子臉,白皮膚,微微上翹的月牙形眉毛,身形嬌小,1.60的個子穿著紅絲絨的連衣裙,踩著白色的細高跟,戴著白珍珠鑲嵌的頭箍,就像一個氣質高雅的公主。
可是當嬌小可人的公主遇到了壯碩憨厚的大叔,公主流淚了。
因為聽我媽媽說,小薇姐姐有一段青梅竹馬、刻骨銘心的初戀,對方是一位長相非常俊朗帥氣的小夥子,但是因為小夥子家境貧寒,性格還十分柔弱,像女孩子一樣擔不起大事,因此遭到了大姨媽的強烈反對。大姨媽硬逼著他兩分手,沒過多久便介紹了大姐夫給姐姐認識。
姐姐一開始是一千一萬個看不上姐夫,心裡也一直懷念前任,相處之後才慢慢發現了姐夫的優點,姐夫很有男人氣概,凡事有擔當,會細心得記住姐姐的每一個愛好,貼心得照顧好姐姐的衣食住行。
他們結婚之後,姐夫因為自身勤奮,做事踏實,努力上進,為官又清廉,後來從連長一路升到了團長。
當時他還是連長的時候,他家房子買在啟東縣城裡,那時候我姐就經常一個人在家照顧孩子,姐夫常年駐紮部隊不回家。
都說一個偉大男人的背後一定有一個兢兢業業為家庭付出一切的好女人,尤其是一個軍人背後一定站著一個偉大的軍嫂。
後來姐夫被調到了N市裡,姐姐跟著一起被調去了N市的附屬醫院工作,她們一家三口的小日子才算得以圓滿。
一段婚姻的成功真的離不開父母的支持和祝福,我大姨媽的教育方式跟我媽媽很不同,她是那種一切都她說了算,兒女必須聽她的話,不聽就打就罵的那種,什麼難聽的話都說得出口。
對於大姨的強硬手段我一直都十分抵觸,在大姨的原生家庭里,她作為長姐,帶領照顧著下面一眾兄弟姐妹,所以啥事大家都必須聽她的。
她自己成家立業生孩子之後,兩個小女兒的學業、婚姻里的事無論大小自然也都要任由她來差遣安排。尤其我大姨的性格,說起狠話來非常絕,能把人氣死還不償命的那種。但是卻把我兩個姨姐管得服服帖帖。
我媽常說她是刀子嘴豆腐心,但在我看來,一個刀子嘴的人,其實某種程度上也有著一顆刀子心,下嘴和下手都是真的狠。
讓我印象深刻的是我高一那年,因為經歷家庭巨變,我內心有陰影,休學在家,情緒也時常大起大落。於是我大姨媽和我大姨夫都懷疑我精神不正常,一度還想幫我找三院的大夫開精神科的藥物給我吃。
但是我媽把我送到醫院做了專業的心理測驗,醫生說我只是青春期心理障礙,並沒有精神疾病。
然後她們都對醫生做出的診斷表現出將信將疑的態度。那天晚上,去市裡的醫院檢查完,我媽帶我去她家過夜,我在房間里聽到我姨在客廳里跟我媽說:「她學也不上,葯也不肯吃,有病就吃藥,不吃藥就送醫院關起來,拿鐐銬銬起來,看她吃不吃!」
聽到自己的親人這樣無所顧忌得羞辱刺激我,我的心真的在流血。
我那天晚上抹著眼淚寫了一封催人淚下的信給她們,具體寫了啥我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大體內容是表達自己沒有精神疾病,腦筋清楚,思維清晰,內心還對未來懷抱夢想。我還在信里指出她們作為家人長輩,完全沒有給予我親人之間該有的關心和安慰,分析病情也失去長輩該有的客觀理性,在外孫女內心脆弱無助,最需要鼓勵支持的時候,她們不該這樣刻薄侮辱我。
我很害怕我姨媽看了我對她的控訴和指責會更加過分得訓斥羞辱我,所以第二天天還沒亮,我自己一個人偷偷離開了。
可是沒想到事後我媽告訴我,我姨媽他們讀完我的信,竟然對我媽說了一句讓我至今想起來都哭笑不得的評語:唉,我這外孫女,這文采真是了得。文筆犀利堪比魯迅先生!
我哪裡能跟魯迅先生相提並論呢?這大概是我從小到大第一次聽見我大姨媽在人後對我的稱讚之辭,平日里她對誰的評語都像刺刀一樣鋒利到讓人不寒而慄。
之所以從小就害怕和討厭我大姨媽,是因為她的獨斷專行,有時候顯得太過霸道張揚和激進,太傷人自尊,以至於很多人在即使得到她家金錢上的幫助后,依然背後不說她一句好。
每個人的性格脾氣都是從小就養成了,只是自己有時候意識不到。
我外公和外婆有四個孩子,在孩子的教育問題上,他們一向最偏重對大女兒的培養。他們全力出錢出力支持我大姨媽上學接受教育,在她身上投注了很多心血精力,卻沒有餘力再關注和支助其它三個孩子。
大姨是我外婆最寶貝的一個女兒,因為她打小身子弱,外婆不捨得讓她干任何體力活,苦差事都讓她下面的兩個妹妹就是我二姨跟我媽擔著了。
以至於我二姨成年結婚有了孩子后,還經常在家族聚會上,因為這事跟我大姨鬧不愉快,她總覺得當年外婆偏愛大姨,才導致如今三姐妹,只有她一個沒有上過學,生活過得最艱辛。
我媽說我二姨個性活潑開朗,但是小時候有些懶惰,幹活總是想著法子偷工減料,又不愛學習,自己早早就輟了學,並非外婆硬把她從學校拽回家的。
我媽媽和她兩個姐姐都不一樣,從小勤快,什麼臟活苦活都喜歡搶在最前面,替兩個姐姐和弟弟都分擔了。
她又很愛學習,即使家裡不支持她讀高中,上大學,她都是自己拼盡了全力為自己籌集學費,小小年紀就單槍匹馬跑到鄉里、市裡找上面的領導面談,為自己爭取繼續學習深造的名額。
後來,我大姨考上了大學,畢業出來后當了會計,我媽媽也考上了自修大學,當了英語老師。只有我二姨成了靠田地收成過活的農婦。
我媽是最不讓外婆操心,最乖巧懂事又貼心的女兒。以至於外公百年之後,四家兒女分時間段照顧我外婆,我外婆最願意待在我家,最喜歡跟我和我媽在一起生活。
每次一說時間到了,要換另外兩個女兒照顧她的時候,她都非常不情願,她討厭大女兒的嘴臭心腸好,也不喜歡二女兒的漫不經心和情緒化,唯有媽媽,把她老人家當「老小孩」一樣疼愛呵護,讓她老人家在我家成天樂呵呵的。
但是在對兒女婚姻大事的管控上,你不得不承認我大姨媽最終的管理成果還是非常羨煞旁人的,至少我兩個姐姐在婚姻里都是選的工作靠譜穩定的老公,過的都是最平穩踏實的生活,一個都沒有成為婚姻的悲劇。
我大姐二姐,在我姨媽的安排下,一個嫁給了達官顯貴的後代,一個嫁給了人民醫生,雖然兩個女婿都跟我大姨夫一樣,個子矮矮的,1.70不到的樣子,長相也很普通。
但我兩個姐姐都跟我大姨媽一樣,婚姻幸福美滿,衣食無憂,兒女雙全,平安如意。讓我媽媽好生羨慕,經常對我說:「你要是有你兩個姨姐聽話,就好了。怪我太心軟,對你太放任自由。」
但是在我心裡對此卻有著截然不同的觀念和看法。
我一直很感謝媽媽對待我的教育方式自由且民主,很多時候她只是提出建議但從不干涉我最終的選擇權決定權。
我姨媽則是用棍棒方式教育出聽話的孩子,然後讓她們都過著父輩眼中一生平平順順,富足安樂的保險人生。
而我媽媽則教育出特立獨行,堅強勇敢,擁有自己主見的孩子。
在家保衛家園和在外拓展人生疆土的兩種孩子,兩種人生各有各的歡喜悲傷,也各有各的驕傲遺憾。
而我前半生體驗過的無常人生,是他們終其平凡一生都不可能體驗到的特殊經歷。
沒有特殊的經歷,就沒有特別的感悟和獲得。生命的任何禮物,都早已在暗中標好了價格。沒有人能不付出,就隨便獲得命運的饋贈。你捨棄什麼,才能得到什麼。
我覺得自己就像安妮寶貝故事的主角「七月」一樣,擁有一顆自由不羈,嚮往遠方,渴望生命絢爛多彩的靈魂,但我的本心裡卻又是住著一個嫻靜如水,渴望平凡小確幸的「安生」。
命運給我安排了七月的角色,我做了很多抗爭,很多努力,很多改變,就是為了我內心「不變」,成為我內心想要成為的安生。七月和安生就像生活的兩面,看似矛盾,實則統一。
離婚後,我選擇了尊從自己的內心,找不到我心裡覺得對的那個人,寧可高傲得發霉,也不再將就得隨便找一個人走入婚姻的圍城,簡單說我選擇了自由,便不得不承受凡事獨自扛,沒有人替我分擔的孤獨落寞。
2019年新年鐘聲敲響之前,媽媽在NT附屬醫院開始接受眼部手術。
因為醫生在手術前沒有對她進行全麻處理,只是做了眼部局麻,導致她的眼部神經並未「休眠」,尚處於感知力非常敏感的狀態,這種情況下動刀,那種尖銳刺骨的疼痛想必任何一個人都難以招架。
媽媽平時異常吃痛,這時候也到了根本無法承受恨不得從手術台上跳起來逃走的地步,她的頭不自覺得扭動,抗拒躲避醫生的刀子。
她告訴醫生她的真實感覺,醫生卻並沒有停止操作,主刀醫生誤以為我媽矯情,說其他病人做這種手術都是局部麻醉,從來沒有一個人像我媽媽那樣隨便亂動。
她們強行壓制住我媽媽,醫患雙方非常彆扭得做完了這場手術。結果可想而知,手術不太成功,但醫生說暫時還不好說,要等病人趴床休息一個月,待玻璃體已經穩穩附著在眼組織上后,才能看出手術的具體效果。
於是媽媽配合術后治療,在醫院趴了一個月。媽媽十分開朗健談,在醫院,跟著她老人家我也一同認識了很多跟我媽媽有類似癥狀的病友。
這種老年人多發的玻璃體脫落+白內障疾病,術后恢復的方法讓人及其難以忍受,就是你必須長時間頭趴在枕部,身子壓著心臟,屁股向上,有人可能會說這不是小事一樁嗎,小時候就喜歡趴著睡,確實一小時兩小時趴著睡你還可能覺得無所謂,但是一天24小時,讓你不間斷趴著試試?
而且你趴著的時候,頭部必須保持往下的姿勢不能斜著躺,否則無效。正常人光想想都覺得猶如人間「煉獄」一般痛苦了。很多老年人承受不住,經常趁著看護的兒女或者老伴不注意的時候,恢復正常睡姿,躺著睡或者側著睡,那就等於手術白做,玻璃體複位不成功,還要重新做手術,十分麻煩。
媽媽很自覺,我們沒有人管著她,她自己監督自己,那段時間我負責看護在她身邊,照顧她的吃喝拉撒,每天領早餐,打菜打飯,幫她按摩,洗澡,穿衣。
我在想如果那段時間我還在上班,沒有辭職,我也就沒有時間照顧媽媽,全部責任就落在了我繼父或者我二姨身上了。
我還是慶幸我能親自陪在媽媽的身邊,因為從小到大,每次我生病住院,都是媽媽不辭勞苦得陪在我身邊,護我周全,照顧我的一切。現在媽媽年紀大了,我責無旁貸。
不過我也有累得坐不動的時候,醫院的病床很小,兩個人並排躺在一張小小的病床上,完全施展不開手腳,只能一個躺著一個側著。白天醫生不查房的時候,我可以選擇在媽媽身邊側身蜷縮一下睡上一小會。
睡在媽媽身邊,抱著媽媽的腳,我心裡想的是:我親愛的媽媽,我愛你,我多希望你可以不要變老,身體康健地多陪菲菲幾年。
晚上休息的時候,媽媽趴著,我就在她邊上支起一個小床,那種小床是醫院特有的可摺疊鋼架床。展開之後有點像擔架一樣,你睡在上面的時候,同樣不能伸展手腳,只能老老實實平躺著,或者小幅度翻身側卧。
所以一個月下來,我甚至都懷疑陪床可能比蹲監獄還要難受。而獨生子女+單身狗的艱辛在於,沒有人來替你的班,也沒有另一伴過來問候你一下,替你一起承擔贍養父母的責任。所有的苦累你只能自己一人扛。
一個人扛其實也沒啥,咬咬牙關也就過去了。只是周圍病友的反應經常會讓你哭笑不得,因為他們閑著無聊就會來問問你:你多大了呢?結婚了有孩子了嗎?怎麼不見你老公來看你媽媽?你一個人撐著不辛苦嗎?
每當這時候我只好尷尬得騙騙他們,我才剛三十,有在談了。
他們又會說:三十也不小了啊,抓緊啊,再不找,好的就都被人搶走了。
然後一陣巴拉巴拉.……
陳詞濫調早就聽膩歪了,但是每次聽還是會覺得渾身不自在,恨不得講話的人趕緊消失,或者我自己挖個地洞逃走。
生活已經夠辛苦了,如果可以,誰又願意一個人單著獨著呢。但是緣分這種事可遇不可求,真的不是你想要,它就會馬上跳到你碗里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