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元善見(二)、張師齊
番外:元善見(二)、張師齊
馬車停靠在閶闔門外的空地上,元善見一家先後走出了車廂,望著自己曾經生活了十餘年的宮城,元善見感慨道:
「還是這般破敗模樣。」
洛陽宮城是由北魏孝文帝時期建造,距今不過七八十年,可北魏末年,洛陽幾經戰火,先後有爾朱榮、爾朱兆、高歡等人兵臨城下,洛陽宮城如今已是破敗不堪。
一旁的元懷仁笑道:
「聖人體恤百姓,不願驅使民力修繕宮殿。」
話音剛落,元善見已經轉過身,看向瑤光寺方向,戲謔道:
「那座尼寺倒是越發金碧輝煌。」
元懷仁啞口無言,高家大姐見狀狠狠揪了一把元善見腰上的軟肉:
「你若是覺得我家日子過得太舒適,盡可在阿兄面前繼續陰陽怪氣。」
元善見連忙告饒,苦著臉道:
「我與你阿兄相識三十餘年,深知他的為人,若真要殺我,哪怕我整日朝洛陽三跪九叩,也得被人灌下毒酒,若無害我之心,不過戲謔幾句,他也不會放在心上。」
元懷仁與妻子南平公主早已背過了身,元懷仁心道:都當祖父母的人了,怎地還在大庭廣眾之下打鬧。
高家大姐也知道在兒子、兒媳面前失了禮,終於放開了手。
此時戍守宮門的是高澄親信,領軍將軍堯師,王士良已經轉任兵部尚書。
堯師當然認得高家大姐,他趕忙走了過來,行過禮后恭敬道:
「聖人已經等候長公主多時,快請入宮。」
「有勞堯領軍了。」
高家大姐頷首道。
元善見一家經由閶闔門入宮,先往靈堂拜祭太后婁昭君。
在靈堂上,高家大姐望見了一眾弟弟妹妹,以及侄兒、外甥,就連已經癱瘓的高洋都被高恆帶來了宮中,就是沒有見著高澄。
高家大姐走到高洋麵前,憐憫地撫摸著二弟的臉龐,當初在娘家做女兒時,家中便只有她與兄長高澄、二弟高洋以及二妹四人,哪有後來這些弟弟妹妹們。
「皇兄讓你戒酒,伱就是不聽,如今倒好,落得這副模樣。」
高家大姐語氣中,三分埋怨,三分怒其不爭,其餘全是心疼。
高洋口不能言,只能張著嘴『啊、啊』作響,口水沿著嘴角流下。
高家第三子,生父不詳的永安王高浚朝侍奉高洋的宦官喝道:
「何不為二哥擦拭!」
高洋轉頭看了一眼所謂的三弟,眼中蘊藏著深深的厭惡。
這麼多年了,他始終不服氣,自己與高澄分明才是嫡親兄弟,但高澄就是偏愛這個野種。
宦官拿出了手帕,高洋想躲,卻躲不過去。
一旁的高殷見了,從宦官手中接過手帕,耐心為父親擦拭口水。
高家大姐見狀,心中稍有寬慰,暗道:阿洋雖然口不能言,行動不便,但好在殷兒是個孝順孩子。
將注意力從二弟身上移開,才發現不見了丈夫的蹤影,高家大姐問向元懷仁,元懷仁不以為意道:
「聖人將阿爺喚去明光殿。」
明光殿內,高澄打量了元善見好一會才緩緩道:
「記得第一次見你,那時你才九歲,一眨眼三十餘年了,你都是當祖父的人了。」
元善見笑道:
「當時你也才十二,比我大不了多少,又怎麼一副長輩口吻。」
高澄也樂了,他笑道:
「如今你不怕我了?」
元善見搖頭道:
「不怕了,已經十五年了,真要殺我,我今日哪還能站在你的面前。」
「這些年過得還好嗎?」
高澄問道。
元善見沉吟片刻,才道:
「還不錯,小時候你逼迫我學醫,學醫救不了大魏,卻能造福一方百姓。」
高澄頷首,他在元善見住所周邊安排了密探監視,正如元善見所言,這些年他不問世事,一心為人診脈施藥,沒當成明君,倒做了良醫。
「如今四海平定,人心歸順,你們也無需再束縛在縣城,趁著如今腿腳靈便,以後帶著大姐兒四處走走,尋訪名山大川,我會命人沿途護衛。」
元善見當然知道高澄所言護衛,其實就是監視,但依舊為高澄的好意而心懷感激。
他這輩子幾乎都是在囚籠中度過,時年九歲便入宮做了傀儡天子,先是在宮城囚禁了十六年,又被送往屬地,在那裡居住了十五年。
元善見對於自由的嚮往,是常人難以體會的。
「謝謝你。」
「你為何不說謝主隆恩?」
「你當年不是說過許我面聖不稱臣么?」
「我有說過嗎?」
高澄疑惑道,說罷,兩人相視而笑。
「準備先去哪裡?」高澄問道。
元善見不假思索道:
「江南。」
「江南,江南好啊。」
高澄喃喃道。
我叫張師齊,這是我的故事。
我出生在洛陽一個寒門家庭,比不得楊愔、崔季舒累世簪纓,卻也有機會讀書習字。
普泰二年,先帝入主洛陽,立清河王世子為帝,改元太昌。
同年,當時還是渤海王世子的聖人奉父命留守洛陽,開府招募僚佐。
陳元康是被聖人親自往高敖曹家中討要,被任為司馬。
彼時同樣出身寒門的趙彥深也是他費盡心思,從司馬子如府上誆騙而來。
他們都是好命,入了聖人的眼,一開始便被委以重任。
而我張師齊,滿腹學識,卻也只能做一名書寫小吏。
但是,當改變命運的機會出現在我眼前,我還是牢牢抓住了它。
我清楚記得那一年斛斯椿、獨孤信割據三荊作亂,陳慶之北上支援,最終被聖人逼退,斛斯椿授首,獨孤信逃入南梁。
清點戰績的時候,我見聖人皺眉,沉吟不語,腦中靈光乍現,高呼:
『襄陽一戰,世子擊潰陳慶之與斛斯椿十萬聯軍,收繳物資無數,仆為世子賀!為高王賀!為大魏賀!』
陳慶之當然沒有十萬聯軍,繳獲也是少得可憐,但這又有什麼關係,至少,聖人從這一天起,知道了我的名字,張師齊。
聖人早有僭越之心,他讓我留在身邊,記錄他的言行,這不就是在修起居注么。
當然,我也沒有推辭。
我記得在動筆前,聖人把我喚到身邊:
『著史分為兩種,庸碌的史官,只懂得記錄歷史,優秀的史官卻能夠創造歷史,我對你寄予厚望,莫要辜負了我的殷切期盼。』
從那一天起,我就立志要做一名優秀的史官。
我這一生,著作等身,先後寫下《大齊創業實錄》、又修國史,《魏書》、《梁書》也都是我的作品。
有人譏諷我寫的是穢史,甚至編了一句順口溜:張師齊查史料,多此一舉。
但我不在乎,我一個寒門子弟,能有今天中書侍郎的地位,都是聖人栽培。
聖人這輩子沒有別的念想,就想在史書上留個好名聲,我又怎能畏懼人言。
況且聖人對我寫的史書非常滿意,甚至下詔,查抄民間記錄高氏起家以來的一切史料,盡數付之一炬,今後但凡再有私自記錄者,以謀逆罪處死。
世人把這稱為焚書坑儒。
但也確實管住了嘴。
聖人曾拍著我的肩膀勉勵說:
『等我們這一代人都死絕了,你創造的歷史,就是真正的歷史。』
實際上,甚至不需要老一輩人死絕,自從《大齊創業實錄》大量印刷,販往各地后,孩童們都在歌頌老高王忠義無雙,小高王孝感動天。
我叫張師齊,這就是我,一個剛正不阿,不媚權貴的優秀史官的故事。
昭德二十七年,六月。
大齊天子高澄親往張師齊府上弔喪。
早年間還想過自己死後,要讓張師齊殉葬,怎麼他就走在了自己前頭。
高澄為之神傷,他對前來弔唁的眾臣感慨道:
「國家的歷史事關重大,我與先父創造的豐功偉業全憑張師齊記錄下來。
「他任史官,寫盡我的善與惡,我曾請他為我飾非掩過,卻遭斷然拒絕。
「朕威脅要殺他,他卻凌然不懼。」
「他說:『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這樣正直的史官,以後再也不會有了!」
說罷,瞥了一眼負責記錄起居注的官員,那人心領神會,當場奮筆疾書。
2023年,隨著一座高齊時期的士族墓葬被發現,出土了大量有關這一時期的史料,與正史天差地別,震驚了考古界。
但是小高王的粉絲們卻對此嗤之以鼻,他們認為,小高王開科舉,打壓士族,這才有人心懷不滿,惡意扭曲事實。
畢竟寫下《大齊創業實錄》、大齊國史等作品的張師齊,那可是在高澄死亡威脅下,還能說出『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的人物。
他又怎會曲意逢迎,奴顏事主。
高氏起家,《大齊創業實錄》里寫得明明白白,都是小高王一人之功,高歡一路上都是被其子推著走。
張師齊就是那個時代的人物,他寫的史書不能信,難道信你這不知道到底是什麼年代出土的野史!
元善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