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榮王殤 230、福靈安辨析輪迴道,琅玦眷戀舞作別
永琪望著遠去的鳳凰,好美好美,這讓他想起了與懿澤新婚時同游霧靈山,山上的大石壁曾經投射出懿澤的影子,就是一隻鳳凰的影子。但他那時怎麼也不可能想到,那就是真正的懿澤。
琅玦推了推永琪,問:「五哥,怎麼辦呢?」
永琪彷彿如夢初醒,問:「什麼怎麼辦?」
琅玦嘟囔道:「五嫂現在的樣子,讓我覺得好陌生啊!她對你,好像再也回不到從前了!而且,我真的搞不清楚,她到底是不是五嫂?」
「她……她不是已經答應回去了嗎?」永琪腦袋懵懵的,他覺得,此行好像已經達到目的了,也好像沒有給事情帶來任何改變。
琅玦滿臉的擔憂,強調一般的提醒道:「她是答應了,但她答應的是繼續做榮王妃,是為了她的使命,而不是為了你啊!她今天說話的樣子,可不像是在說氣話!」
永琪稍稍露出一點笑意,卻是皮笑肉不笑,他的目光中仍帶有一縷希望的曙光,道:「我知道她現在回去不是為了我,但只要她能留在我身邊,未來某一天就還有可能會是為了我。」
琅玦惆悵的看著永琪,她不敢說出打擊他的話,心裡卻不能不害怕,她害怕永琪的這個期待,永遠不會有實現的一天。
永琪一臉的迷茫,他們現在好像已經徹底無事可做了,剩下的只有打道回府了。
三人各自牽著自己的馬,步行穿過了走婚橋,下橋后又騎上馬,原路返回,不言不語的走了很久。走著走著,琅玦的馬越來越慢,總是差點掉隊。
永琪回頭望著琅玦,問:「你是不是累了?要不停下來吃點東西?」
琅玦點點頭。
他們於是下馬,永琪從包裹中拿出方才在鎮上買的點心,分給琅玦和福靈安食用,三個人都坐在路邊的石頭上。
琅玦吃著點心,眼眶裡漸漸濕潤了,忙眨巴眨巴眼睛,不讓淚水流出。
吃完了點心,永琪又收拾東西,準備上馬繼續趕路,福靈安將行禮箱子架在馬背上,也解開了韁繩。琅玦卻依然坐在石頭上發獃,一動不動。
永琪喊道:「琅玦,不要休息的太久,福靈安是請假出來的,總兵府還有很多公務等著他呢!」
琅玦抬起頭,獃獃的問:「五哥,到總兵府之後,我們兩個是不是就該動身回京城了?」
永琪知道琅玦一定是捨不得離開雲南的,但他們不能遙遙無期的滯留在此,他只好勸道:「你要明白,我們不屬於這裡,遲早是要回去的。」
「也許你是期待回去的,因為五嫂說,等你回到京城的時候,她也會在那。可是我呢?」琅玦說著,眼淚忍不住落下,又說:「我剛才在想,京城等待我的是什麼呢?我來這裡的事大約早就滿城皆知了,福隆安應該氣了個半死,敏敏說不定恨不得掐死我,豐紳濟倫長大之後,也會以有我這樣的額娘為恥。我為什麼還要回去?我回去了,也許我這輩子再也見不到我最想見的那個人了……」
永琪不知道怎麼回應琅玦這番話,這幾天琅玦的心裡有多少開心、多少期待,回去應該就有多少痛心、多少絕望。離開她最念念不舍的愛人,回去接受世俗給與的懲罰,她應該用一種怎樣的心情去面對?
福靈安站在馬前,面朝遠方。他聽得見琅玦的言語,卻不能面對琅玦這樣的神情,也無法回應他們的任何一句話,無視琅玦的感情是他唯一能做的。
永琪無奈安慰琅玦道:「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我們生在皇室,受到的束縛更多,為了來這一趟,我們差點闖下滔天大禍。在京城時,你對我說只是想來見他一面,來了之後,你見的已經不止是一面,這已經很難得了,琅玦,你不能再放肆自己了。」
琅玦咬著嘴唇,只好收起了眼淚,勉強努嘴,向永琪說:「五哥,我可不可以再提一個小小的請求?」
永琪問:「什麼?」
琅玦道:「我聽說這裡晚上常常有篝火晚會,青年男女會聚在一起唱歌跳舞,我從沒見過這樣的場面,好想看一看。現在離天黑也不是很久了,我們能不能留下來看篝火晚會,明天一早再趕路?我保證接下來都不會再耽誤時間,故意逗留了!」
永琪點點頭,笑道:「好吧!那我們去找找哪裡有篝火晚會。」
在接受人生可預知的災難之前,最後的狂歡或許是一種最好的宣洩方式。
他們找到了有篝火晚會的地方,在一個莊園里,幾十個男男女女圍著一團燃燒正旺的篝火,手拉手一起跳舞,他們嘴裡都唱著歌,雖然曲調不是特別整齊一致,但還是美極了。在一旁還有用樂器伴奏的幾個人,每個人都神采奕奕,每個人都喜氣洋洋。
「他們……他們竟然不分男女,都手拉著手……」琅玦自言自語著,瞪大了眼睛看著,在她那個禮教森嚴的皇城,這是絕對不被允許的事。
因為不相識,永琪和琅玦都不好意思離那些跳舞的人太近,幸而這裡四面空曠,站稍微遠些也是一樣看得清的。福靈安站在永琪和琅玦身後幾步的地方,他的職責,仍然是做好一個護衛。
墊著腳看了半天,永琪感到有點審美疲勞了,琅玦卻還樂此不疲。永琪招呼著福靈安,往後走了一段距離,坐在拴馬的樹下休息。
永琪問:「有件事情,我還是不太想的明白,你常在外走動,見識比我多,你說,觀保的長女懿澤,和我們今天見到的格姆女神,是同一個人嗎?如果不是同一個人,那我娶的到底是誰啊?如果是同一個人,她明明活著,為什麼說我碰到的是一具屍體,還有,她身上真的好涼!」
福靈安答道:「臣看經書上講的意思,人是魂魄附著肉體的存在,一旦魂魄離體,肉身便會死去,而魂魄可以投胎轉世,再附著在新的肉體身上,便是新的開始。」
永琪聽了,頓時膽戰心驚,慌張的問:「照你這麼說,我的妻子懿澤真的已經死了嗎?」
福靈安道:「對於凡人來說,投胎轉世,換了身份,的確不應該算作同一個人。但臣早年遊歷時,也曾聽一個道人說過,神與人是不同的。凡人投胎,要過奈何橋,喝孟婆湯,對前世之事不會有絲毫的記憶,轉世后才會完全是另一個人,而且一定會以嬰孩的方式來到人間。神仙如果犯了錯,被打下凡間,或自願來人間歷劫,也會以凡人的身份來到人間,到人間后,或有記憶,或無記憶,或是嬰孩,或不是嬰孩,或會衰老,或青春永駐,不可一概而論,要根據自身的發願或指定的劫數來區別對待。因為神仙的壽命比凡人要長很多,所以只要元神不滅,離開凡人的軀體后,他們仍然能回歸本身,恢復原來的身份,凡間生活就算他漫長神仙壽命中的一小段,這樣看,就還算是同一個人。福晉顯然是自願來人間,雖然從嬰孩開始人生,卻有前世記憶,如今又恢復了她原來神的身份。但不合乎常理的是,她仍然佔據著作為凡人的肉身,她說是因為腹中有一胎兒。微臣料想,這胎兒是福晉作為凡人時懷上的,且孩子的父親也是凡人,那胎兒的生存方式應該以凡人論處。如果福晉的身體是一具屍身,沒有體溫,胎兒豈能活?」
永琪也深感詫異,道:「確實不合理,她眼睛能眨,嘴能說話,腹中還能滋養胎兒,怎麼可能是一具屍身?」
福靈安道:「臣以為,魂魄徹底離開肉體,人才算真的死了。福晉的魂魄仍然附著在肉體上,何以言死?至於體溫,恐怕只是嚇唬王爺的障眼法。她既為神,施展這點法術應該是輕而易舉的。」
「那就是說,她還活著!」永琪又感到一陣欣喜,只要懿澤還是懿澤,他就仍然有信心挽回他們的曾經。
篝火晚會上的男男女女,時而唱歌跳舞,時而把酒言歡,他們在一處恣情談笑,毫不拘束。
琅玦在一旁觀望了許久,除了羨慕,還是羨慕,她幾次想要鼓起勇氣加入他們,卻還是邁不開腳步。除了因為不認識、怕尷尬之外,她也深受自己多年來所奉行的傳統禮教約束著,不敢輕易在陌生男子面前露面或搭話,更不可能向他們那樣不分男女的手拉手。如果她敢和這些人一起跳舞,恐怕連永琪都是要來阻攔的。
晚會進行了很長時間,篝火沒有方才那麼旺了,有些人相互道別,各自還家休息,一簇一簇的離開,莊園里的人越來越少。琅玦卻還在那墊著腳看。
後來,那幾個奏樂的小夥子坐在了篝火旁的一個角落裡,又重新奏樂,其中一個伴隨著樂聲唱歌,唱了一遍又一遍,像是在練習。琅玦很好奇,因為方才他們奏樂都是歡快的,這個曲子卻有那麼點憂傷。她躡手躡腳的走近了一點,又仔細聽了一會,果然悠揚的歌聲重帶著點點傷感,的確與剛才不同。
「嗨……」琅玦不知為何,自己竟然已經主動跟他們打了招呼,當眼前一雙雙眼睛都盯著她時,她感到無比的尷尬和難為情,不知該怎麼往下繼續。
幸而摩梭人還是十分熱情好客的,音樂停住了,唱歌的小夥子問:「你有事嗎?」
「我……我是想說,你唱的真好!」琅玦笑的很不自然。
「謝謝!你是外鄉人吧?」
琅玦點點頭,問:「這首歌,是你寫的嗎?」
另一個打手拍鼓的小夥子湊過來說:「他才不會寫呢!他連字都不認識!」
琅玦贊道:「這個曲子好極了,詞好凄美。」
唱歌的小伙笑道:「這首歌是我在別處聽來的,是一個女子因為思念她的心上人而寫了這歌,她的心上人從軍去打緬甸,再也沒回來,她很難過,不知道那人是死是活,但總盼著他還能回來!」
「原來如此……」琅玦嘆了一口氣,突然有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情懷,情不自禁的問:「我……我能不能請你們挪一挪位置,到那邊,把你們方才的奏樂聲和歌聲再表演一遍?」
「為什麼?」幾個小夥子都對琅玦這個要求感到有點奇怪。
「我……我曾經為一個人學了跳舞,可是好巧,幾年了,我卻每次都沒有機會跳給他看,他甚至……甚至不知道我會跳舞。後來他也從軍了,我為了見他一面,從北方千里迢迢來到雲南,明天……明天我就要回去了,不知道這輩子還有沒有再見的機會,看到你們跳舞,我也好想為他跳一支舞。但沒有奏樂的舞很乏味,我想讓你們給我伴奏,可以嗎?」琅玦說著,聲音幾乎顫抖著,也不敢抬頭看眼前的任何一個人,不知道自己是太緊張,還是太傷情。
唱歌的小夥子問:「既然這麼放不下他,為什麼要走呢?何不為他留下?」
「如果能留下……此生夫復何求?」琅玦說著,潸然淚下。
「山外面的人很奇怪!他們總有很多不得不!」幾個小夥子感慨著,相互看了看,不約而同的拿著自己的樂器站了起來,問:「你要我們去的地方在哪?」
琅玦沒想到他們答應的這麼爽快,一時間悲喜交加,忙抿掉了眼淚,帶著他們幾個來到了永琪和福靈安面前。
永琪和福靈安正在探討神與人的不同,沒太注意琅玦在做什麼。
琅玦突然站在福靈安面前,大喊一聲:「福靈安!」
福靈安吃了一驚,他看著琅玦,因為她身後有幾個陌生人,他不敢稱「公主」,也不敢行禮,只是站了起來。
琅玦心跳加速,她的心幾乎要從嗓子眼跳出來了,將生平所有的勇氣都鼓足了,大膽的對福靈安說:「我要跳舞給你看,你非看不可,你就當這是命令吧!」
說罷,琅玦後退幾步,原地起舞。
那還是她跟胡嬙學的一支舞,在乾隆陪香妃游江南的路上。
那時福靈安舊傷複發,她剛認識福靈安還沒多久,充滿了對愛情和幸福的渴望,她說練好這支舞,等福靈安康復之後就跳給他看。她曾經幻想著在杭州沁芳園與福靈安夜裡約會,跳舞給他看,可惜他沒能成功赴約。後來的後來,他們之間便有了這一層兄長與弟媳的關係,他們之間再也沒有了機會。
幾個摩梭的小夥子盤腿坐在一側,奏樂唱起了歌,福靈安聽出了歌詞的內容:
雁南飛,不知何日歸!
雁叫聲聲悲,遠去不聞故人淚!
酒一杯,土一柸,
來年壟中難相隨。
冬去春回,人未回,
盼歸,
閨中阿妹,莫把心揉碎!
詞句已是悲切,婉轉凄涼的曲子,更讓人黯然神傷。琅玦舞著,回顧起南巡種種,她似乎看到在沁芳園中,守候在大石壁后的自己,寒風凜冽,滿懷期待。如果那天福靈安來赴約,他們的結局會不會有所不同?
還有私闖學士府的那個夜晚,如果琅玦早點找到福靈安的所在,如果她沒有被敏敏碰到,如果他們單獨聊的時間可以多一點點,他們的結局又會不會有所不同?
可惜如果,沒有如果。
曲調聲聲入耳,哀婉凄絕。福靈安不敢不看,無法不聽,一滴淚水從他的臉頰流下,悄無聲息的滴在了地上。
曲罷舞停,幾個奏樂人嘆氣連連,辭別琅玦歸家去。
「能看到你的眼淚,我這輩子……總算沒有白活……」琅玦走到了福靈安面前,試圖伸手抿掉他的眼淚。
福靈安卻把臉轉向一側。
永琪站在一旁,久久無言。
後來,福靈安又找來不少柴火,在這裡生火,準備就地安歇。因為這裡離返回的山路不遠,明日一早便可直接翻山趕路,再去別處借宿顯得太折騰,也就隨便湊合休息了。
永琪先安頓了琅玦在火堆的一側躺下,待琅玦睡著,他又到火堆的另一側與福靈安同坐,福靈安正借著火光看書。
永琪問:「如果人生可以重來,你還會替福隆安做媒,讓琅玦成為你的弟媳嗎?」
福靈安拱手向永琪回道:「請王爺不要問臣不存在的問題,臣無法回答。」
琅玦並沒有睡著,她忽然睜開了眼睛,聽著福靈安的話。
永琪點點頭,又說:「好吧,那就不說琅玦,就說你。你也還年輕,為何不續弦呢?嫂夫人都去了這麼多年了,你也算對得起她了,難道還真打算光棍一輩子?」
福靈安笑道:「謝王爺關懷,如臣這般的人,都是時刻準備著馬革裹屍,即便僥倖存活,居家過日子的時間也寥寥無幾,又何必耽誤人家姑娘?」
永琪聽了,心裡很難受,他望著福靈安,深情的說:「你可以不做這樣的人!我也不想你做這樣的人!」
「除非天下從此太平,再無戰亂,一個合格的士兵只會前進,永遠難不可能倒退,更何況一個將軍?」福靈安也望著永琪,又笑道:「王爺不須擔心微臣,更該擔憂自己。雖然王爺出入常在護衛當中,卻未必比臣安全,自當保重。」
永琪沒有什麼強大的理由去勸說福靈安,他也知道京城那個是非之地並不安全,只是懷著惜別之意,輕聲嘆道:「但願我們還有再見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