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散道
王栩怔怔站在窗前,看向雨幕,在他眼中,那雨幕初時純青,漸漸殷紅,一聲聲呼喚隨著風聲雨聲傳入他的耳朵。
王栩動身,向378山洞走去。
羅夫子散道,並未即刻死去。這樣做,當然付出了難以言喻的代價,忍受了難以言喻的痛苦,王栩在被他們命名為378房間的山洞見到羅夫子的時候,羅夫子正跌坐在石壁上,身體各處不斷冒出橘紅火焰,臉上儘是抑制不住的痛苦。
羅夫子與凌雲侯連番交手,散道之前,還可以以自身境界壓制傷勢,現在散道開始,凌雲侯留在他體內的神通餘波頓時把他的五臟六腑燒成焦炭,燃燒五臟六腑的同時,更有一朵朵青白毒火出現在他的心神之中,像是毒蛇一樣舔食著他的智慧之光。
是以羅夫子一說話,嘴裡就往外冒煙,煙氣中時不時還夾雜有焦糊狀的內臟碎片,以及完全燒透的灰燼,這讓羅夫子聲音發出的時候,咳嗽不止,沙啞低沉。
王栩擔心他內火上升,一會兒就被燒死。
羅夫子示意他不必擔心,他已經是從聖境界的大修士,修習的學問雖然殺伐能力不強,但是畢竟曾經駐足從聖境界,諸般學問都有涉獵,勉力調動殘留法力,在腹腔形成幾個滋養、水潤之類的符文,防止內火進一步燃燒。
這種大學士學問神通的碰撞尤其激烈,羅夫子臉色一陣紅一陣白,隔著肚皮,王栩都能聽到好像冰水潑在火炭上的嗤嗤聲響,不一會兒,羅夫子嘴裡鼻子里冒出一陣陣白煙,周身余火漸息,精神狀態好了許多。
王栩眼中浮現一絲驚喜。
「莫要多想!我馬上就要死了!」羅夫子見他表情,便知道王栩誤會了自己的傷勢,勉強擺了擺手,道,「昨日,我與你說過,經過這些年教學,我的學問在商州已經生根發芽,更難得我的理想和抱負竟然也有人繼承,人生至此,已經死而無憾!此番招你過來,只因為我前幾日突然想到年輕那會看到的一部古籍,那時我還未修習清濁益氣訣,魂魄未曾兩分,後來兩分魂魄時,我已經預感清濁益氣訣表面乃修習聖經,其實乃害人之法,就割裂有關記憶於濁氣分身之中。前幾日,我從聖之心即將形成之際,魂念翻湧,這份記憶就有找了回來。根據那本書中的記載,我對你身體的情況有了一些想法。」
王栩見他說話時,身體有幾處突然出現指甲蓋大小的老人斑,老人斑快速黑化,連帶著附近的皮膚也突然枯萎,變得焦黑,知道羅夫子已經減減壓制不住體內的火焰,憂心忡忡,想要說話,羅夫子制止他道:「我時間不多!我講,你聽!」
王栩點了點頭。
「首先是你的孕育時間,我知道你一直為之自卑,認為自己的孕育時間短,先天不足,這一點我想告訴你的是,人族登天之戰、推翻神靈統治之前,人人皆是十月懷胎而呱呱墜地,便是孔聖人也不例外。所以先天的資質只能決定一個人起跑線的位置,並不能決定他人生頂點的位置!而且,你身體的各項數據趨於完美,若論精美,你就是商州為數不多的頂級藝術品之一,這就決定了你的聰敏、身體的協調性都比別人要強得多,只不過,在這個以孕育時間來斷定資質高低的主流輿論下,你的優秀不為人所接受!」
「他們更喜歡我成為一個花瓶,或者一名優質的種人!」王栩低落道。
羅夫子笑了笑,道:「未嘗不可,如此精美之人,乃造化最神奇之表現,不把這種美好延續下去,未免浪費!」
王栩被他說得展顏一笑。
「第二個,便是你的祖先印記問題。」羅夫子正色道,「我們都知道,上古之時,人族是沒有祖先印記的,所有學問知識的傳遍主要是靠言傳身教和書籍、晶片等載體,一直到很久遠的後來,祖先印記才被發明出來,因為它傳遞知識的優越快捷,所以,沿用到了現在。只是,我們用的久了,卻已經忘了創造祖先印記的初衷是什麼!」
「其實,祖先印記的創造,一開始並非為了傳遞知識,祖先印記能夠傳遞知識是因為祖先印記經過數代在人體的植入,已經被人體基因捕獲,成了人體變異發展的一個方向,使人體的基因序列接受了這個植入,就好像人類數代使用塑料製品,其後代的基因中就有很大可能出現塑料因子。而且,因為祖先印記是仿製神核製作而成,那麼祖先印記傳承的學問也就不可避免帶著神核的那種局限,就是規則單一性。所以,祖先印記傳遞學問的功能是意外之喜!人族製作祖先印記,一開始的目的,其實是為了創造神靈!」羅夫子緩緩道。
這個說法,王栩聞所未聞,但是他細思之下,卻又覺得合情合理!祖先通過祖先印記傳承學問給血脈後代,血脈後代享受祖先蔭蔽,沿著祖先開闢的道路前行,目的不正是成為祖先、超越祖先嗎?而超越祖先、掌握了祖先印記中所有的規則之後,下一步的修習方向是什麼?當然是將一種規則知識完全掌握,規則衍生湮滅,盡皆熟知於心,神靈是特定規則衍生的存在,那這樣的存在不是神靈是什麼?
你王栩腦中轟鳴,如遭雷擊。
羅夫子見他痴傻表情,也不在意,他剛剛看到這個冷門知識的時候,好像比王栩也好不到哪去,便接著道:「登天之戰後,神靈暫時退散,人族祖先整理戰果時,人族學問撬動規則,遠程殺伐能力出色,但是一旦被神靈一族近身,則往往會遭受到非常大的損傷!所以,那時的人族祖先就開始思索如何製造出一批皮糙肉厚、近戰出色的人族戰士。人族是最善於學習的種族,他們從萬靈入手,解剖分析玄龜、建木、晶石等防禦較強物種的構成法則,但是在抵禦攻伐方面均不盡如人意,人類祖先垂頭喪氣,一直到有人大膽解剖了俘獲的神靈!」
「當初的神靈,數萬萬年,高居天上,俯視人間萬萬年,放牧眾生,蓄養眾生,享受眾生信仰,但是成也眾生,毀也眾生,萬萬年以後,受紅塵滋擾,產生私慾,就此從神壇跌落!神心雖然墮落,但是神位猶在,萬靈受其統治萬萬年,對其敬畏早深入骨髓。後來,因神的私慾越來越大,壓迫眾生透不過氣來,才被眾生聯手掀落神壇,即便如此,眾生對神依舊保持了必要的尊重和敬畏。是以,第一個解剖神靈者可謂膽大包天!不過也是因為如此,開啟了人族學問蓬勃發展的一個黃金時期。」
「人族祖先通過解剖神發現,神有神核,神核對應規則,所以神是規則化物!神的神體之強,是因為神核對應的規則不滅,則神不滅,而且,神活的時間越長,神體在規則中浸泡時間越久,能夠容納的同類規則也就越多,如此,神體自然也就更加堅固。很難想象,要斬殺一個神,我們的祖先需要付出怎樣的代價!」羅夫子感嘆道。
王栩不覺聽得入迷。
「既然弄明白了神的神體堅固的原因,當時的大學士們就提出了仿生科學的說法,那就是解析神核的結構,再在人體中仿造神核的結構逆向建模,構建一個仿製的神核,如果成功,那試驗對象就是個仿生神,人族就可以批量生產神族戰士。而且,依照當初那些先賢的說法,這個仿製神核如果和人體的契合度達到百分百之後,就會像五臟六腑等人體器官一樣完全成為人體構成的一部分,那就意味著這個神核也可以在人體中不斷生長發育!這樣的人族就不再是仿生神,而是原生神,而且,他比真正的神靈更加具有潛力,因為他的神核可以通過學習不斷進化,臻於完美,而非神族的神核那樣,因為是同類規則生成,註定無法跳出衍生他們的那類規則範疇!」
羅夫子意味深長道。
「那就是說,原生神核就如同嬰兒一樣,也需要發育、生長,並非一開始什麼樣就是什麼樣?」王栩澀聲道。
「確實如此!」羅夫子點頭道,「而這種原生神核生長發育的養分,在我看來,恰恰就是各項學問知識,神族的神核是衍生規則在他們體內的映照,可以視為一個成熟體的神核,所以,原生神核要長成成熟體那樣,就需要不斷以學問知識餵養。」
「那我?」
「你的祖先印記,在我看來,就是一枚還未生長成熟的神核。這點,從它對巡天之陽的渴求就能看出。你的祖先印記每次召喚出來,都會不由自主的吸收巡天之陽的光輝,巡天之陽是一名聖人畢生學問精粹所化,代表的正是其最精深的學問,你的祖先印記之所以對巡天之陽的光輝有強烈的進食慾望,正是因為它的生長發育需要更多的養分。試問,在這片大陸,還有什麼學問比巡天之陽中蘊含的更加高深?」
王栩表情變幻萬千,猛然得知這個消息,心生歡喜,但是想到這些年因為祖先印記經歷的種種磨難,想笑卻又笑不出。
羅夫子理解的看著這個得意弟子,靜靜等他消化這一切。
良久,王栩向羅夫子重重一拜。
羅夫子坦然受之,道:「我今日喚你過來,便是因為此事!你是否還記得上次見面,我曾經說過,針對你身體的情況,會竭力助你解決一二,算是老師送給你的臨別之禮。」
王栩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道:「如果老師的臨別之禮,需要老師付出的代價過於嚴重,那學生寧可不要!」
「傻孩子!老師即將灰飛煙滅,哪還有什麼代價要付出!」
羅夫子說完,身上轟得冒起熊熊火焰,一條條學問精鏈從火焰中伸出,深深刺入王栩體內的祖先印記,他的祖先印記如同久旱之地,乍逢甘霖,又如同飢餓許久的小獸,貪婪而滿足的吞吃著羅夫子的這一條條學問精鏈。
隨著吞吃,王栩的祖先印記上諸多精鏈一次點亮,熠熠生輝,就像一顆璀璨的明珠。但是隨著學問精鏈的流失,羅夫子身上火焰越來越盛,他的四肢、軀幹如同烈火中的樹葉,逐漸化作灰燼。
「夫子!」王栩哭喊。
「痴兒!」羅夫子抬起即將完全化作灰燼的手掌,像要撫摸一下王栩,卻最終無能為力,被風一吹,飄飄洒洒,飛滿天地。
王栩淚眼朦朧,昏厥過去。
羅夫子眼神不喜不悲,最後精神化作兩道氣息,一南一北,分別離去。
突然,商州太陽瞬間熄滅,剎那間,萬靈齊喑,一股莫大的悲傷瀰漫商州浮陸。
孔聖中學,孔十一推開窗戶,目視羅夫子雨中雕像,低下頭向其深深一躬。
晴家,一副萬里江山圖在晴南洲身前緩緩形成,一團風雨攜帶山氣、水氣憑空出現,注入江山圖之中,萬里江山圖中原本模糊難以看清的江河山川如同被抹去遮掩之物,清晰映入眼帘,不僅如此,江山圖中的高山在這一刻似乎重新擁有了靈魂,散發巍峨高遠、挺拔厚重的氣息,江山圖因為這些高山的改變,瞬間穩定下來,一條條河流呈現青黑之色,顯得愈加深邃廣闊,為萬里江山圖平添幾分靈動。
眼看萬里江山圖發生如此之大的變化,晴南洲卻沒有絲毫欣喜之情,他的內心充滿悲傷。
「聖人散道,一旦開始,便再無停止可能!眼下,商州太陽登天熄滅,萬靈齊喑,羅夫子,應該已經去了!」晴松柏站在晴南洲的後面,說道。
晴南洲再也難以忍受,淚水大顆大顆流下。這時,一縷細風緩緩游來,在晴南洲臉上繚繞一周,似乎有人在輕輕撫摸安慰著他。
侯香君伺候阿婆睡下便再難入眠,他的心裡隱隱有些不安,門外大雨傾盆,但是在他看來,這片大雨赫然就是一場血雨,血雨中,一道道學問精鏈若隱若現,隨著血雨沒入商州大地。
他似乎能夠聽到商州浮陸乾涸的地脈因為有了這些血雨的灌入,而重新開始生髮活力時發出的轟轟聲,這個聲音穿透岩漿凍土,與他的血流聲逐漸合一。
侯香君只覺困意襲來,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