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鬊
鬊（shun二聲），在天津話里是丑的意思。有很多跟丑有關的詞都有這個「鬊」字。比如說一個人難看，就是「鬊樣子」、「鬊揍性」、「鬊鳥」；丟人經常用「鬊人」；丑的受不了，就會說「得給人鬊死」。創業村人們很有才，拿這個字給人起外號。許小桃的姑夫，就是張二冬的爸爸，人送外號就叫「老鬊」，有更損的，背後管張二冬叫「小老鬊」。
許小桃的姑姑和姑父是典型的「女強男弱」夫妻。姑姑叫許家玲，雖然只有初中文化，但是很有經濟頭腦。她在塘沽最繁華街區的一家音像店打工，業餘時間跑東北倒騰點貂絨大衣賣，還會炒股。人長得一般，但是很會穿衣打扮，近期還把單眼皮做成了雙眼皮，更添幾分姿色。
姑父叫張雙喜，八字眉八字眼、大鼻子、厚嘴唇，兩處顴骨還有兩坨下垂的肉。為人老實木訥，說難聽了就是有些窩囊。別人問他什麼話，吭哧半天就擠出幾個字，大多時候別人逗他，總是嘿嘿笑，一笑那八字的眉眼和顴骨上的兩坨肉就更下垂了，在村裡「醜人榜」上名列前茅。加上有精神病，不定期就會發作，做出一些「醜事」……所以得名「老鬊」。張二冬和張雙喜幾乎是一個模子刻的，所以叫「小老鬊」。
慶幸的是，張二冬的姐姐不像爸爸，也不像媽媽，顏值算中等偏上。她和許明珠差不多大，她們經常在一塊玩。
村裡有條狗，是一條沒人要的灰色貴婦犬，也叫「鬊」。這條貴婦犬的毛永遠呈板結塊狀，長臉大鼻子，臉上的毛也是打結的，臨近了細看才能看見眼睛。它在村裡吃百家飯，看百家門，不知道誰給它取的名叫「鬊」，只是聽到有人這麼叫，就叫開了。
對於許小桃她們這些孩子來說，貴婦犬「鬊」，像個神秘的幽靈在村裡到處遊盪，不定時就會突然出現在許小桃她們衚衕。鬊雖然又臟又丑，但是性情平和，很少與狗掐架，許小桃她們偶爾湊過去摸摸它的鼻子，它就咧開嘴搖著尾巴讓她們摸。陳玉蘭每次看見鬊，都會拿點吃的給它，「鬊哪，來吃飯了~」一邊喊著一邊把吃的放在鬊面前，鬊向陳玉蘭投去感恩的一眼，才低下頭開始吃。
鬊，還是一位偉大的狗媽媽，村裡有一半人家的可愛獅子狗，都是鬊的孩子。可能連鬊自己都記不清楚在創業村的幾年中，一共有過多少位「情人」，孕育過多少子女。鬊是很有異性魅力的，村裡人經常看到鬊身邊圍著幾隻狗。
周婷家的貝貝，就是鬊的女兒，一身雪白的捲毛，圓潤小巧的眼鼻嘴，非常漂亮，特別活潑，除了毛髮的捲曲程度，沒有一點像鬊。貝貝才幾個月，就和周婷鄰居家的京巴犬歡歡談起了「戀愛」，許小桃每次去周婷家都能看到貝貝和歡歡互相舔舐，打情罵俏，卿卿我我地秀恩愛。
孫小倩的爸爸牽回家一隻雜毛田園犬，毛色也是偏灰，與趙斯文家被吃狗肉的「二鑫」長得很像。許小桃見到這條狗第一眼就覺得脊背發涼，那兇狠的眼神可是一點都不像二鑫。孫爸爸看出許小桃害怕，把那狗栓在院子角落的棚子里。孫小倩給這條狗取了個高級的名字——「麗麗」，許小桃想起姑姥家那隻雪白的京巴犬就叫「麗麗」，再看看孫小倩家野狗一樣的「麗麗」，心裡覺得好笑。
第二天早上，許小桃去找孫小倩一起上學，剛出了梆子家院子進到孫小倩家，她家的麗麗就一邊狂叫著一邊從棚子那邊朝許小桃奔來，幸虧那棚子在院子的邊上，離正房遠，許小桃跑進了孫小倩家屋子，在麗麗衝上來的最後一秒前關上了門。「媽呀！嚇死人了！」許小桃差點嚇哭了，門外的麗麗還在狂吠。孫小倩大口咬著烤餅加油條，一臉不耐煩，「你至於嗎？我家麗麗肯定不咬人。」許小桃心想，「誰家的狗隨誰，麗麗就隨孫小倩，小瘋子一樣。」孫媽媽說昨天晚上拿繩子把那狗栓上了，估計是它把繩子咬斷了。
許小桃後來的幾天都在孫小倩家大門口等，不從梆子家進她家院子了。不料有一天早上，麗麗聽見許小桃喊孫小倩，又咬斷了繩子，衝出大門把許小桃撲倒了，許小桃看著麗麗瞪著血紅的眼睛，張開大嘴朝她的臉咬來，就在千鈞一髮之際，孫爸爸一腳踢開了麗麗，許小桃嚇得大哭，哭到學校才平靜下來。原來孫小倩家院子有之前下得老鼠藥，被麗麗吃了。麗麗口吐白沫，四肢僵硬，差點死掉，被孫爸爸灌了好多肥皂水洗了胃，活過來了。但是活過來之後眼睛就變得血紅，誰要靠近它它就張嘴要咬誰，孫媽媽給它餵食都得小心翼翼地躲著走，只有孫爸爸一邊嚇唬它打它，才能勉強給麗麗脖子拴上繩子。
從此之後，麗麗就像不定時的炸彈，偶爾就會咬斷繩子衝出來，然後往人身上撲。
趙斯文看了《紫青雙劍》和《仙鶴神針》，有一天就讓孫小倩扮演紫瓊，許小桃扮演青雲，她演騎鶴的白雲飛。還把自己家挑水的扁擔拿來，管那扁擔叫「玄玉」，讓孫小倩和許小桃一人一邊抬著，她坐在扁擔上就是騎上了「仙鶴」。趙斯文人很嬌小，只比許小桃高一點，所以孫小倩和許小桃抬著她能走起來。趙斯文騎著許小桃和孫小倩抬的「仙鶴」，指揮她倆扮的「紫瓊」和「青雲」為她護法，飛往「冰火島」——梆子家院子，與梆子扮演的蓋天教主火拚，要奪回武林秘籍。
趙斯文剛下了仙鶴「玄玉」，擺出武功架勢與梆子過招，「紫瓊」和「青雲」也剛剛拔出木棍做的「寶劍」，與趙金鑫扮演的反派「廝殺」，戰況正酣，麗麗突然衝進了人群，逮著誰就撲就咬，許小桃和趙斯文尖叫著跑開還是被咬到了衣服，孫小倩一直大喊「麗麗，別咬了！」麗麗根本就跟沒聽見一樣，還是紅著眼睛亂咬亂撲。趙金鑫他們也不敢靠近，梆子拿起那「仙鶴扁擔」打了麗麗一下，麗麗咬住了扁擔，狠狠甩頭，接著就看到它的嘴邊出血，估計是把牙咬壞了。
就在所有人一籌莫展之際，突然聽到梆子家門口兩聲悶聲的狗叫，原來是鬊。鬊朝麗麗叫了幾聲，轉身跑了，麗麗撒開扁擔，循著鬊的腳步追隨而去。
許小桃聽說麗麗在追隨鬊去了之後第二天就回到了孫小倩家，害怕再被撲咬，周末就去隔幾條衚衕的周婷家找她玩了。
周婷家的貝貝和她的「男朋友」歡歡在她家院子里的一堆帆布上打著滾玩，不時就互相輕咬對方，兩隻小狗的毛都滾亂了。周婷看著貝貝和歡歡，突然雙手用力把許小桃的頭髮划拉的亂糟糟，接著就是大笑，許小桃摸著頭愣了幾秒，也過去把周婷的頭髮扒拉的特別亂。她們兩人的髮型一樣，都是到下巴的短髮。來回互相扒拉幾次之後，兩個人的腦袋就變成了兩個雞窩。因為一個星期才洗一次頭，她倆的指甲里塞滿了對方頭上的油泥。
互相「扒雞窩」的遊戲越玩越上癮，許小桃和周婷大笑著從周婷家扒到許小桃家，就連和孫小倩一起玩捉迷藏，她倆藏在一個柜子里還要互相扒亂對方的腦袋，然後就是無比折磨的憋笑，憋到最後差點背過氣去。
班裡新調了座位，許小桃正好和周婷一座。兩人沒控制住，課上就互相「扒雞窩」，扒來扒去動靜大了，被楊淑青趕出了教室，在門口罰站。許小桃覺得很沒面子，倚著牆壁哭了。周婷一臉愧疚，覺得是自己連累了班長許小桃，「許小桃，對不起，是我不好，你別哭了。」許小桃看到周婷的雞窩腦袋，忍不住又笑了。
創業村秋天最美妙的時光，是在村裡揚場。許小桃、趙斯文和她們「野戰部隊」的夥伴們，課餘時間都在場里狂歡。梆子和趙金鑫他們把稻草垛的底下掏空，架上木樑，就變成了寬敞的草房子，所有人在裡面野餐和睡覺。
許小桃和孫小倩站在兩米多高的稻草垛上看大人們用大木杴揚起金黃的稻穀，漫天卷地都變成了金黃色，許小桃想，要是稻穀都變成了黃金，加在一起能值多少錢呢？夠全村人花幾輩子都花不完吧？
「許小桃，我來啦！」許小桃聽到周婷喊她，往草垛低的那邊跑過去，孫小倩也跟著跑。許小桃跑著跑著突然聽到孫小倩在後面「哎呀」了一聲，回頭卻不見她人，低頭才看到孫小倩只露了一個腦袋，身體陷在草垛的縫隙里。許小桃笑得使不上勁，好半天才把孫小倩拉上來，「小桃你真壞！看我漏下去了還不趕緊拉我，還笑？」孫小倩嗔怪許小桃，又變了撅嘴鰱子。孫小倩上來之後，腳上卻少了只鞋，她們喊周婷遞上來一根木棍，費了好半天勁才把卡在草垛縫隙里的那隻布鞋挑上來。
許小桃她們從坡度較緩較長的一側爬上將近三米高的草垛頂部，然後躺下一翻身，從急速的「天旋地轉」中滾到草垛底部。所有人瘋狂爬上滾下，這樣滾了十幾次之後，許小桃滾吐了。
就在許小桃嘔吐完，剛剛擺脫了「天旋地轉」之感時，突然聽到幾聲狗叫。村長兒子和幾個大點的男孩牽著一隻大狼狗向許小桃她們走來。村長兒子大搖大擺，臉上笑得既張狂又沒心沒肺，他還沒走進許小桃她們，手裡牽的繩子就掙開了，那大狼狗像是看到了什麼好吃的「獵物」，瞪著眼朝許小桃她們奔來。許小桃腿軟，還跑不動，其他人已經陸續爬上了最近的稻草垛。上面的人拉，周婷在下面推舉，許小桃勉強上了草垛，回頭想拉周婷，她的手沒勁兒，沒拉住，周婷掉了下去，被那大狼狗撲到了。奇怪的是，那大狼狗沒有咬周婷，而是在她身上做起了交配的動作，周婷嚇得大聲哭喊，村長兒子和大人們一邊喊著一邊朝這邊跑，突然又聽到了幾聲悶聲的狗叫——又是鬊。那大狼狗看到鬊就從周婷身上離開了，沒有人看到鬊把大狼狗引到了哪裡。
沒拉住周婷，許小桃內疚地不行，她把周婷扶起來，連聲說對不起，周婷哭著往家走，路上一句話也沒說。
許小桃的姑姑炒股掙了八千塊錢，在家裡請客涮羊肉，爸爸許家棟和村裡的親戚們坐在一起喝酒。姑姑看到許小桃來了，拿蘸料給許小桃和了小半碗煮熟的羊肉。許小桃沒吃過涮羊肉，羊肉貴是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就是陳玉蘭只吃豬肉和雞肉，其他肉一概不沾。雖然張二冬長年都在許小桃家吃午飯，許小桃卻基本沒在姑姑家吃過東西。那會許小桃有點餓了，看著姑姑手裡的羊肉碗好奇又猶豫，她看了一眼爸爸，爸爸正惡狠狠地盯著她，那眼神就像在說，「我看你敢吃！？吃就打死你！」許小桃推開羊肉碗，抱著一肚子委屈回家了。
那段時間，許小桃的姑姑和姑父鬧過幾次離婚，在姑姑去了一趟東北回來之後，姑父的精神病犯了。
那天早上天很冷，許小桃在孫小倩家門口等她一起上學，兩人剛要走，突然聽到有人大聲唱歌，「下雨了（liao），天晴了，戴草帽~」姑父從對面大門裡出來，只穿了一個紅色的三角褲衩，手上是一副紅色的棉手套，棉手套上揮舞著掃院子的大掃帚。張二冬站在旁邊，一臉茫然。
姑姑上班走的早，姑父犯了病就沒人管了，得等他「瘋」一會，許小桃的爸爸和媽媽才會收到消息趕來。許小桃之前只是聽說，這次是第一次親眼看到姑父犯病，她看傻了。姑父胡亂揮舞著掃把唱著歌，一邊唱歌還一邊罵街，「那個誰誰誰，我操你們媽媽！」接著把掃把一扔，搖頭晃腦跳起舞來。張二冬家門前擠滿了看熱鬧的人，後來的問「都看嘛呢？」，先來的就說，「看老鬊跳舞，他又犯病了。」
就在姑父跳得正帶勁，人群聚得最多的時候，孫小倩家的麗麗從她家門裡竄出來了！接著就是亂撲亂咬，人群炸開了鍋，姑父卻像什麼都沒看到一樣還自顧自地跳著，就在麗麗要撲向只穿著一個三角褲衩的姑父時，鬊又出現了，這次場面混亂，鬊叫得很大聲。麗麗聽到鬊叫它，先是一愣，接著又乖乖跟著走了。
姑父最後被許小桃的爸爸拖進了屋裡，鎖上了房門。張二冬像是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跟許小桃她們一起去上學了。
過了幾天，周婷帶著貝貝和歡歡跟許小桃她們在趙斯文家門口玩，幾個人正跳房子，麗麗又突然衝進了她們中間。這次它一眼就看到了貝貝，直接向貝貝撲去，貝貝滾了幾下，沒被麗麗咬到，歡歡撲到麗麗身上，一大一小兩隻狗滾做一團，過了一會，歡歡臉上一團血肉模糊——它的一隻眼睛被麗麗咬瞎了。歡歡慘叫著跑了，貝貝跟在後面，周婷也跟在貝貝後面跑了。
那天晚上，歡歡的主人來孫小倩家「算賬」，大家怎麼找也沒找到麗麗，孫爸爸給那男孩拿了一百元錢，那男孩的爸爸後來聽說是經濟困窘的孫小倩家的狗，把那一百元錢又送回來了。那時孫爸爸一個月工資才三百元，一共養四口人。
第二天早上，許小桃去找孫小倩一起上學，一進門就看到孫小倩哭得十分傷心，問她怎麼了，孫媽媽說麗麗死了，早上發現它在棚子里，腦袋卡在草個子中間的小洞里，憋死了。「麗麗啊~我的麗麗~」孫小倩繼續嚎喪……許小桃心裡樂開了花，憋著笑勸孫小倩，「小倩你別哭了~」「感情兒不是你家狗，麗麗死了你高興了吧？」孫小倩翻了個白眼繼續哭，許小桃被說中，啞口無言。「那狗跟瘋子一樣，死就死了，省得再給咱家惹禍！」孫媽媽給孫小倩梳完辮子，拿梳子打了孫小倩腦袋一下。孫小倩又變成撅嘴鰱子，背上書包跟許小桃走了。
鬊能救別人，為什麼不來救它的女婿呢？許小桃後來想，也許是因為子女太多了，鬊操心不過來。
許小桃去趙斯文家看到她在玩小洋娃娃，跟許明珠說也想要一個。許明珠和孫燕秋去塘沽街里逛街，給許小桃買了個小洋娃娃，孫燕秋想起孫小倩這幾天正為狗傷心，也給孫小倩買了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