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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多餘人口(上)

  孫小倩的媽媽說,七夕這天,中午在日頭底下放一碗水,往水裡投針看影,如果有花、鳥或者剪刀的影子,說明乞到了巧手,如果是細絲或者蠟燭,就是拙手。許小桃和孫小倩都是又像細絲又像剪刀,她倆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巧還是拙。

  還有一個傳說,就是七夕晚上在瓜架下放一盆水,半夜在水裡就能看到牛郎織女鵲橋相會,但是他們都是鬼,所以只能看到兩個鬼臉。許小桃和孫小倩好奇,想晚上看個究竟,牛郎織女到底是人還是鬼。

  「小桃,我自己看害怕,晚上在我家睡吧,咱倆一塊看牛郎織女。」孫小倩摟著許小桃的脖子說,許小桃實在是好奇,就答應了,「行,我回去跟我媽說一聲就來。」

  七夕當晚,月色很亮。孫小倩和許小桃戰戰兢兢接了一盆水,放在院里大花壇的邊沿上,那塊也正好在絲瓜架底下。她倆往水盆里看,「鬼呀!」孫小倩喊了一聲立即往屋裡跑,進屋就關上了門不讓許小桃進,接著是壞笑。許小桃汗毛直立,用力拉門,「孫小倩!你要再不開門我就回家了!」孫小倩趕忙開了門,許小桃進屋白了她一眼,「你太壞了。」孫小倩妖里妖氣地道歉,「行行,我錯了還不行么?」許小桃看她那個樣子沒忍住笑,就原諒她了。

  孫小倩家西屋傢具都是原木色,粉紅色的床單被罩有一種淡淡的花香。許小桃和孫小倩約定好半夜起來去院里看絲瓜架下的水盆,結果誰也沒起來。

  許小桃在孫小倩家過完夜第二天,她的腦袋就癢的難受,感到像是有小蟲在爬——孫小倩頭上的虱子「傳染」到了許小桃頭上。陳玉蘭一邊給許小桃擇(zhai二聲)虱子一邊罵,「說不讓你去你非去,這回美了吧?虱子還會生虱子,且得擇呢!」許小桃黑著臉沒說話,心裡懷疑孫小倩是故意的,想想又覺得不應該,還是得怪自己好奇心太強。

  陳玉蘭說,「七月十五嚎喪,八月十五床喪。」「床」在天津話里是「猛吃」的意思。許彩虹有時看到許小桃吃東西,就拿這個詞逗她,「吃!床!」每年中秋節,陳玉蘭都會買四塊月餅,然後烙紅糖餡的糖餅。每次吃糖餅,許家棟都會重複講一個故事。

  許家棟的老家——寧車沽,陳玉蘭的老家——棒駝子都窮,雖然通婚歷史悠久,但經常會互相看不上,拿對方地方的人編笑話取樂。寧車沽人管棒駝子人叫「老北」。許家棟的故事叫《老北吃糖餅》,講的是一個老北嘴饞,糖餅剛出鍋等不及就拿起來吃,一咬餅紅糖流到了胳膊上,老北抬起胳膊肘舔紅糖,結果紅糖又燙了後背。許家棟一邊講一邊看陳玉蘭,講完就拍手笑,陳玉蘭也會憋不住笑,罵一句「多缺德,拿棒駝子人改著玩!」

  一九九四年的中秋節,村裡請了戲班子唱三天戲。

  許彩虹最喜歡看戲,每次家裡播電視,她看到唱戲的就會一臉驚喜地喊「戲!」自己一個人也經常唱戲玩,還學會了雙手翻蘭花指和絮絮叨叨的「哭腔念白」,演到動情處還會眼泛淚光。許小桃有一次放學回來臨進門聽到大姐許彩虹在「唱戲」,很是投入,就躲在門口偷聽,幾分鐘后大姐唱完,許小桃突然跳出來拍手叫好,許彩虹會嚇一跳,接著是臉紅,捂著嘴笑。

  京劇《秦香蓮》開場,許小桃和許彩虹一人搬著一個凳子,來到在主街搭的戲台邊落座看戲。不一會趙斯文和趙金鑫也拿著凳子坐到了許小桃旁邊。許彩虹激動地眼泛淚光,臉上是滿滿的幸福。許小桃不願意看見大姐這種表情——她知道自己跟正常孩子不一樣,從來不要求什麼,只消一點點的好,她就能感動到無以復加。許小桃覺得大姐把自己當作「多餘人口」,不給人添麻煩,而作為真正的「多餘人口」和使父母想要兒子夢想破滅的「罪魁禍首」的她,也應該學學大姐的覺悟,別太把自己當回事。

  許小桃聽說戲班子晚上唱完戲睡在村大隊旁邊的澡堂子,在長椅上鋪上稻草,和衣而眠。她想許彩虹如果知道真正唱戲的就睡澡堂子,可能就不願意唱戲了。

  一九九四年九月,許小桃上二年級。

  楊北村有七位同學來創業村上二年級了,三個女生,四個男生,和許小桃她們一個班。許小桃覺得他們看起來都不簡單,說話成熟大方,穿衣打扮也講究一些,看看自己寒酸的「行頭」,心裡發怯,變得有些拘謹了。

  許小桃後來才知道,因為兩村有一定距離,楊北同學們得在這條長跑大貨車的路上騎自行車過來,這也是一九八六年的他們晚一年上學的原因。

  許小桃偷偷觀察這七位同學,看到一個男生時突然眼前一亮——他就是徐天。徐天白白凈凈,長得像縮小版的陸毅,尤其那雙眼睛,很是溫暖純凈。加上黑西服,白襯衣,小皮鞋——許小桃想,所謂「白馬王子」,大概就是這個樣子了吧。

  陶醉了幾秒鐘,許小桃突然想打自己嘴巴,她聽見心裡有個小人兒在罵自己,「你是個什麼東西?你是多餘人口裡的多餘人口!好事兒都沒你的份兒!別瞎想了!」於是故意疏遠徐天,對他冷冰冰。

  開學頭幾天,許小桃有點不習慣換教室,好幾次進錯班,跑到隔壁一年級,看到前排的李同慶才恍然大悟,然後尷尬吐舌離開。

  一次體育課,體育老師教大家跳交誼舞,男女生搭伴。許小桃很快就學會了,沒想到體育老師那麼心急,把一年級學會了交誼舞的劉麗麗叫了來,和許小桃一起,跟班裡的兩個男生搭伴,立即開始表演。許小桃的舞伴就是徐天。

  許小桃一開始有點拘謹,臉頰發燙,眼睛盯著徐天的襯衣紐扣。徐天很溫柔,對許小桃說話輕聲細語,拖著她手和摟著她后腰的小手也是輕輕的,許小桃放鬆下來,抬起頭看他的眼睛,還是那樣溫暖純凈……兩人磨合了一會,舞步就很默契了,剛跳上癮就被體育老師制止了,說這個舞步太簡單,要教她倆難一些的舞步,許小桃和徐天學得有點吃力,開始踩對方的腳,徐天一邊說對不起一邊看著許小桃的腳,許小桃的白色「護士鞋」上有一塊發黃的污漬,每次徐天看她的鞋,她都囧得不行。徐天好像發現了她的尷尬,輕摟她的腰把她拉近,「離近點,咱倆一起慢點打拍子就踩不著了。」果然,兩人慢慢熟練了新舞步,看得老師和同學們很是享受。

  孫小倩放學拿許小桃家來一本很多圖片的薄薄的雜誌,裡面有男女明星抱在一起的照片。她倆在西屋爺奶遺像旁邊的沙發一人一邊坐著,腦袋挨在一起翻雜誌。孫小倩翻完了,許小桃又拿過來仔細翻著看。「小桃,你喜歡誰?」孫小倩突然問,許小桃腦袋一片空白,「我也不知道。」「你喜歡誰?」許小桃問孫小倩,「我喜歡三年級的郭宇,長得倍兒帥!」許小桃聽到三年級就想起趙金鑫,她以前討厭趙金鑫,現在對他無感。郭宇長得是帥,但是感覺他心事很多的樣子,不如徐天像一張白紙。「小倩,你覺得徐天怎麼樣?」許小桃說。「啊哈!你喜歡徐天!」孫小倩拍手大叫。許小桃覺得孫小倩好誇張,直撇嘴,「也不算喜歡吧。」孫小倩還是很興奮,「你肯定是喜歡徐天,等我明天到了學校幫你勾引他!」許小桃也興奮了,「怎麼勾引?」孫小倩妖里妖氣地擠眉弄眼,「那你別管,明天看我的!」

  孫小倩走後,許小桃回到東屋,陳玉蘭看她滿面春風,疑惑不解,「什麼事兒這麼高興啊?剛才就聽你們在西屋嘰嘰喳喳。」許小桃胸有成竹,「我和孫小倩定了!她喜歡郭宇,我喜歡徐天!」陳玉蘭像聽到了什麼傷風敗俗的事,一臉嫌惡地用力擺了一下手,「快別胡扯!像什麼話!」許小桃被她臊得滿臉通紅,聽見心裡的小人兒罵自己——「不要臉!」

  孫小倩幫許小桃「勾引」徐天的辦法,就是把許小桃往徐天身上推。徐天和許小桃一開始是羞澀,還互相微笑客氣一下,但被孫小倩推了幾次之後就煩了,徐天朝孫小倩和許小桃大吼,「起開!」孫小倩看許小桃快哭了,更加壞笑,她發現了許小桃的「軟肋」——害怕在徐天面前出醜,於是開始百般捉弄許小桃。

  孫小倩故意抓亂許小桃的頭髮,在她頭上擇虱子,擇出來就拿到徐天面前讓他看;用手絹擤完大鼻涕就要往許小桃身上抹,許小桃跑開,她舉著大鼻涕在後面追;教室後面圖書角有一盒被挖得亂七八糟的紅色印泥,她拿小尺子崴出印泥要往許小桃身上抹,許小桃又跑,她又緊追不捨;許小桃新買的一套小圓餅橡皮,一共六個,她偷走三個顏色好看的,許小桃到處找橡皮,兩節課後看到孫小倩在用那橡皮,想發火又覺得不值當的,又得讓徐天看笑話,乾脆算了。

  經過孫小倩的一翻「騷操作」,徐天對她和許小桃都感到頭疼,碰見她們都躲著走。

  之前的林主任調走了,新來的教務主任很是嚴厲。一天,教務主任突然把許小桃叫到辦公室,許小桃心裡打鼓,經常是犯了錯的學生才會被傳喚進教務處,她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事兒,懷疑可能是上次跟趙斯文到胡美娜家門口鬧事的事敗露了,頓時氣血上涌,頭皮發麻。教務主任一臉嚴肅,拿出許小桃的作業,「許小桃,這是你自己寫的嗎?」許小桃想起一年級剛入學時,因作業太多愁得大哭,許明珠幫她寫過兩次,後來她就都自己寫了。畢竟是有過「前科」,許小桃心虛地吭哧了半天,「額……不是,不對,是我自己寫的。」教務主任拿出紙和筆,「你現寫幾個我看看。」許小桃慢慢地、端端正正寫了幾個字。教務主任看了拍手,摸摸許小桃的頭,「真不錯!我看這字太好看了,跟課本里印的一樣,以為是你姐或是別人幫你寫的!」許小桃被誇獎,咧開嘴笑了。但是一出了辦公室,她又覺得莫名其妙,無比煩躁。

  爸媽回了趟老家,又帶回一包叔家姐姐的舊衣服。陳玉蘭興緻勃勃地拿出那件紅色絨布的小禮服裙往許小桃身上比,「小桃,快試試,看這裙子多好看!要自己買得老貴了,而且還不舊!」那裙子七成新,左胸前絨布花蔫頭耷腦地垂著,上面的亮片都掉的差不多了,只剩一大塊膠水和幾片亮片。袖口和裙擺的好多小珠子也已經鬆了,參差不齊地掛在邊緣上。許小桃穿上有一點大,袖子有點長,裙擺都到腳踝了。陳玉蘭還是興緻高昂,幫許小桃卷著袖子,「哎呀,這才真正有個姑娘樣了,就像個『金枝玉葉』!」許小桃煩躁地皺眉,「太大了~花都壞了,我不想穿。」陳玉蘭立馬沉下臉,打了許小桃後背一下,「缺德孩子!多好的衣裳,還不穿,不穿給姥家孩子們拿去,人家得稀罕壞了!」

  許小桃晚上在許明珠那屋又試了一遍那件裙子,覺得還是彆扭,「二姐,你說我穿好看嗎?」許明珠翻著書本掃了她一眼,「還行,挺好看,顯得你倍兒文氣。」許小桃聽到「文氣」倆字,再看看鏡中的自己,好像是很文氣,於是勉強接受了這件裙子。她看看自己那件已經洗的發白的外套,決定第二天穿那裙子去上學。

  上學路上孫小倩笑了許小桃一路,「這裙子咋這麼大呀,踢了禿嚕的,小桃你穿著就像個大傻媽!」許小桃黑著臉不理她,拎起裙擺快步走。進了教室,徐天看見許小桃眼前一亮,但一看到她後面跟著瘋瘋勢勢的孫小倩,就趕緊把眼睛移開看別處了。

  二年級教室的老鼠洞在講台旁邊,挨著門的牆角。許小桃坐在挨著門的第一座,正對著那老鼠洞。許小桃認真聽講看課本,沒注意到裙擺攤在地上。突然一隻老鼠從洞里直直竄出,直接撞進了許小桃的裙擺,許小桃嚇得尖叫站起來,站到椅子上猛抖裙子,裙擺很大,椅子上抖不開,又站在桌子上抖,終於把老鼠抖出去了。班裡所有人都驚愕地看著許小桃,許小桃抬頭正對上徐天的臉,他目瞪口呆的樣子,讓她囧得想鑽進老鼠洞里去。

  接下來的幾天,許小桃都把裙擺緊緊裹在腿上或者團起來抱在懷裡,但還是有好幾次被突然衝過她桌底的老鼠嚇得大叫,然後就看到徐天看她,又囧得不行。許小桃回到家一臉沮喪,「媽,我不穿那裙子了。」陳玉蘭在給許家棟補褲襠,抬起針用牙齒咬斷了線,「不穿不穿吧,留著過年穿。」許小桃的心像挨了一刀,每年最大的願望就是過年穿新衣啊,「媽,我不,過年不穿這個,我要買新衣服~」許小桃拽著陳玉蘭的衣角哀求。「過年買新衣服也沒有這裙子好看呀,你咋那麼傻呢?」陳玉蘭眼睛不看許小桃,漫不經心地說。許小桃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又沒說出來,她又聽見心裡的小人兒在說話,「你是多餘人口,你有罪,還要什麼新衣?」

  過了幾天,陳玉蘭倒騰衣櫃找東西,把壓箱底的東西都翻出來了。許小桃看到一套嬰兒的小衣服,還在包裝袋裡疊的板板正正像是沒拿出來過。許小桃打開包裝,把那嬰兒服拿出來展開,是白色棉布的小上衣和小開襠褲。小上衣上有兩排金色的小紐扣,兩邊的小口袋上有紅線藍線繡得小鳥小花。「媽,這是誰的小衣服?」許小桃問。陳玉蘭一邊翻箱倒櫃,一邊抱怨,「那是你小時候人家送的,又添個閨女,還挨罰,也沒心氣兒給你穿,就放小了。誰叫你來的不是時候!」

  許小桃委屈地噘嘴,把小衣服板板正正折起來,小心翼翼放進包裝袋,「媽,把這小衣服給我吧。」「你先拿著玩,別弄壞了,等多前兒誰要要再送人,不然也可惜了(liao三聲)了。」

  許小桃偶爾會在沒人的時候拿出小衣服,緊緊抱在胸前,那柔軟的觸感真像媽媽的懷抱。她從記事起好像就沒被媽媽抱過,她記得都是自己抱媽媽親媽媽,而媽媽不是推開她就是冷冰冰地不看她一眼……許小桃抱著小衣服,下定決心以後再也不抱誰親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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