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逃離「幼稚園」
許小桃第一次見到方小白是在幼兒園的水池旁邊。也許是起晚了，方小白被她的媽媽一隻手夾在腋下，另一隻手撩著嘩嘩的流水給她洗臉。許小桃看著方小白被撫摸到扭曲的臉，發現她的一側眼睛跟正常人不同，右眼只有一條縫，看不見眼球。在課堂上，許小桃偷偷仔細觀察方小白的臉——標準的瓜子臉型，白皙的皮膚，那隻好眼像小鹿的眼睛一樣圓圓的，亮亮的，還有長長的睫毛，鼻樑高聳，鼻尖微微有點「鷹鉤」，紅潤的櫻桃小口總是緊緊地閉著。許小桃覺得好可惜，要是方小白的右眼和左眼一樣，一定和姑姥家阿姨們一樣漂亮。
方小白的眼睛讓許小桃想起了大姐許彩虹，相比之下大姐好像比方小白快樂很多。她有點懷念從前單獨和大姐在家玩的日子，那多自由自在，不用像現在老是得「手背後坐好，發言要先舉手。」小學一年級的語文和數學她都學會了，天天在這「一二三，123」的真沒意思，但還是得硬著頭皮完成作業。
許小桃的鉛筆總是斷，寫不了幾行字筆尖就斷沒了，她的小刀有些生鏽，也一直沒學會用小刀削鉛筆，又不好意思向別的小朋友借轉筆刀，正煩著突然看到旁邊高偉拿著好看又好用的鉛筆，很認真卻寫得歪七扭八，眼看他寫了好幾個開口朝右的「3」，許小桃忍不住提醒，「不對，3不是那樣，你寫錯了。」拿過自己的作業給他看。高偉突然惱羞成怒，「我樂意！」拿鉛筆狠狠地把許小桃的作業畫得稀巴爛，許小桃一臉驚愕，「有毛病啊你！」也划爛了他的作業紙，兩人就這樣來回划對方的作業紙，直到林老師過來訓斥，兩人互相道了歉。許小桃以為這就完事了，沒想到老師剛離開，高偉又划她的作業，她氣急了，抓起高偉的作業撕得粉碎，隨即衝出了幼兒園。幼兒園離許小桃家很近，等林老師追出來，她還有幾步就進家門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幼兒園林老師就住許小桃家對門，是林大娘的小女兒。
夏天下雨的時候，小朋友們會穿雨靴去幼兒園。幼兒園門前凹凸不平，積水后就形成很多小水窪，許小桃和夥伴們穿著雨靴在水窪里玩得不亦樂乎。「別玩了，上課啦，快進教室！」林老師在門口喊，孩子們依依不捨地進了教室。
課間休息，許小桃正觀察對比著小朋友們的雨衣和雨靴，哪個好看或不好看，值錢或不值錢。她的雨衣是家裡大人的短款舊雨衣，衣領那裡裂開的部分用膠帶粘著。不過許小桃很喜歡上面翠綠色的花紋，感覺雨衣像是用樹葉編的一樣。那雙藍色小雨靴是她為數不多幾次穿的合身的新鞋。那時候小孩子買衣服都要大一個兩個甚至三個號碼，等穿得合身時已經舊了。只有碰見最後幾雙低價甩賣，許小桃才能穿上合身的新衣或新鞋。許小桃正發獃，突然聽到有人大喊「發水啦！發水啦！」不知道哪個淘氣鬼把最外間教室的水龍頭打開了，等林老師發現想關上水龍頭卻怎麼也關不上——水龍頭壞了。水像火山噴發的岩漿猛烈噴流，很快蔓延出了塞著塞子的蓄水池，地上的水已沒過鞋底。孩子們湧進「水教室」，在這個「大水窪」里嗨翻了天，水流的嘩嘩聲把孩子們刺激地更興奮，更用力踩水，互相潑水，還有的熊孩子穿著雨衣躺在地上「游泳」……
幼兒園的隔壁是村裡的糖廠，林老師從那裡搬來了救兵——孫小倩的爸爸，孫爸爸在幼兒園院子的一處角落找到水井的截門關上，教室里的水很快就不流了，許小桃他們在林老師進門的剎那作「鳥獸散」。老師組織大家「排澇抗洪」，高偉第一個拿墩布拖起水來，然後在蓄水池那擰乾，再拖水……一邊「奮戰」一邊喊著「做衛生啊趕快！誰不幹活誰是小狗！」孫小倩拿著笤帚挨個指別人，「你，你，你，都是小狗！趕快乾活！」許小桃聽他們說小狗就來氣，愣神的功夫手裡的墩布被呂小浩搶了去，剛要去搶突然看到方小白拿笤帚往鐵簸箕里掃水，許小桃拿過笤帚，和方小白兩人合作，把水一趟一趟運出教室。呂小浩拿墩布桿當金箍棒耍了起來，水甩到孫小倩身上，「你他奶奶地找死啊！！」孫小倩掄起笤帚追打呂小浩，呂小浩一邊跑一邊舉著墩布在頭頂揮著。林老師正指揮大家幹活，突然臉上挨了一墩布，「呂小浩！！放學別走！！」……這天放學的時候天又下起了小雨，許小桃跟在方小白後面，看到她沒穿雨衣就脫下自己的雨衣和方小白一起頂著，方小白不像在幼兒園那麼沉默了，兩人在雨中嘻嘻哈哈地聊著天，朝方小白家走去。
趙斯文、趙金鑫和趙媽媽都喜歡許小桃，一起玩得時候總誇她，孫小倩覺得受到了不公待遇。想到家裡人也總誇許小桃，在幼兒園大家也都喜歡許小桃，於是心裡對她有些嫉恨。
許小桃隔一段時間就會感冒，不流鼻涕之後還會咳嗽很多天。孫小倩不知道從哪學來的「傳染病」這個詞，在幼兒園到處散播「許小桃得了傳染病」的謠言。許小桃看小夥伴們都如躲瘟神一般躲她，急的大聲辯解「我沒有傳染病，我就是感冒！」可是越著急她就咳嗽的越厲害，小夥伴們就離她越遠，最後乾脆閉上嘴歇著，什麼都不說了。
由於在那次「排澇搶險」中表現突出，高偉被任命為體育委員，室外活動和放學整隊都由他負責。許小桃因為被「謠言」中傷，心裡有氣，放學坐在教室里沒走。高偉整隊后發現少了一個人，來到教室看到許小桃就高聲命令她，「許小桃，趕快去站隊！」許小桃把身體扭到一邊，「我有傳染病，怕傳給別人，不能站隊。」高偉轉到她面前，「不管怎樣，你就應該聽我的！去站隊！」許小桃玩著衣服上的線頭，眼皮都不抬，「反正我不走，誰愛走誰走。」高偉急了，拉起許小桃的胳膊想把她拽出教室，沒走幾步，許小桃反手在高偉的臉上抓了幾把，高偉捂臉哭著跑出了教室，去跟林老師告狀。林老師來到教室，許小桃哭著訴說原委，老師把她領出教室，對著隊伍訓斥，「許小桃沒有傳染病，她就是感冒，誰要是再造謠，到處說謊，就請家長！」許小桃看著孫小倩，又想起了孫爸爸和那條彎曲的腿，心裡的氣憤強壓下去了。
那天許小桃到家就把幼兒園發生的事拋在了腦後，自己正玩著突然聽到有人氣勢洶洶地進了院子，「許小桃，你家鍋吶？我得把你家鍋砸了，看看給我們高偉撓的！！」來人人高馬大，長得凶神惡煞，穿一身舊舊的有很多油漬的深灰色運動服。許小桃憑藉她腦後的小辮子及高聳的胸才分出來男女——高偉的母親領著他找上門了。陳玉蘭沒想到一向乖巧的許小桃會出手傷人，把她拎到跟前朝後背狠打了幾巴掌，「讓你撓人！還撓不撓了！？」許小桃覺得委屈剛想哭，但又看了看高偉的臉，比她想象得嚴重，心有愧疚，眼淚也憋回去了，「對不起，我再不撓你了。」陳玉蘭向高媽媽賠笑臉道歉，「孩子也道歉了，就原諒她好吧？」說著把一包餅乾、幾塊糖和幾個瓜果裝了一塑料袋，「這個拿著吧，別嫌少。」高媽媽看許小桃無地自容的樣子，有點哭笑不得，捏了捏她的臉，「看你再撓人的，你家鍋和玻璃都給你砸了。」陳玉蘭拉著許小桃的手和高偉握了握手，高媽媽接過東西領著高偉回家了。
為了便於張牙舞爪、耀武揚威，孫小倩一直留著長指甲，還用指甲刀修得尖尖的，沒想到先撓人的竟然是一向好性子的許小桃。玩演戲的時候，趙斯文又讓許小桃演女主角——被「綁架」的大小姐，趙金鑫演「英雄救美」的警察。孫小倩主動要求演綁匪，她扯著許小桃的衣領「有錢人家的大小姐呀？也沒什麼的了不起的！」用力把許小桃推到牆邊，許小桃手肘撞了一下，「哎呦~」疼得齜牙咧嘴，趙斯文看孫小倩來真的，「孫小倩，不許真打！」孫小倩看他倆護著許小桃，更來氣了，走過去抬起許小桃的下巴，「看你還怎麼用這張臉勾引人！」隨即揮舞兩隻「利爪」把許小桃的臉撓爛了，許小桃哇地哭了，捂著臉蹲到地上。趙斯文用力推了孫小倩一把，「你幹嘛呀你！瘋了吧！」趙金鑫狠狠拉了孫小倩的辮子一下，孫小倩差點摔倒，「關你什麼事兒啊！」猛翻白眼。再看許小桃的臉——滿是滲著血的米粒大的小口子，趙斯文心疼地眼角噙淚，把許小桃送回了家。
陳玉蘭看到許小桃的臉嚇壞了，聽到說是孫小倩撓的，又氣又急，領著許小桃找到了孫小倩家，重演了高偉媽媽來許小桃家的那一幕。不過後面發生的事是所有人都沒預料到的——那天晚上，孫爸爸回家聽說了這件事，拿燒紅了的鐵勾子燙了孫小倩的屁股。孫小倩一個星期後才能下床走路，尾骨上面的部位留了個V字型的疤。後來孫小倩和許小桃一起上廁所的時候，孫小倩一邊給許小桃看她屁股上的疤，一邊埋怨她，「都是因為你，我爸把我燙了，差點燙死我！」許小桃錯愕，「誰讓你撓我的！」心想「活該！咋不燙死你呢！」但是當她湊近看清楚了那個疤痕，還是嚇得心驚肉跳，又有點心疼孫小倩。
許小桃恢復得不錯，臉上沒留疤。高偉也恢復得不錯，沒留疤，不過他那「衝鋒陷陣」的性格還是一點沒變。幼兒園一共三間教室，最外間教室有兩個門，正門對著村子的主街，後門通著幼兒園的院子。門的上半部分是木框加玻璃，下半部分是木板和鐵皮。一天不知道什麼原因，一群小朋友在教室里堵著後門不讓開，許小桃在院子這邊和一群小朋友用力往裡推門推了半天沒開。高偉突然跑到人群的最後，擼起袖子大喊，「都躲開！讓我來！」所有人立即分成兩排，給高偉讓出中間通道。高偉「推臂運功」衝到門口，兩個手掌打破了門上面兩塊玻璃，隨即是慘叫和大哭，許小桃捂上眼睛不敢看了，幼兒園裡炸開了鍋。
許小桃後來還逃過幾次學，純粹是為了「探險」。幼兒園被村裡的工廠「環抱」，院牆的鐵柵欄門與工廠相通，但基本都上鎖，孩子們上下幼兒園只走最外間教室通主街的正門。許小桃翻過了所有的鐵柵欄門，探索了所有能回家的路線。沒過多久，鐵柵欄門上加裝了鐵絲網，許小桃看到門底下有寬大的縫隙，找來木棍把縫隙挖成了正好能容下她的地洞，可以鑽進鑽出。幼兒園院子里有一個滑梯，兩個可以坐四人的大鞦韆椅，還有一個可以乘十多人的搖擺龍船。這些遊樂設施都是鋼造的，夏天滾燙，冬天冰冷，但那也擋不住孩子們玩耍的熱情。搖擺龍船時好時壞，大鞦韆椅就「供不應求」了。幼兒園放假時正門鎖著，許小桃就帶方小白和張二冬順著逃學時摸清的路線溜進幼兒園，然後三個人玩個痛快。
當許小桃小學一年級隨校藝術團來幼兒園慰問演出時，她第一次體會「故地重遊」，也第一次那麼討厭「故地重遊」。因為只有到了那時，她才驚覺——自己已徹底逃離了「幼稚園「，這個給了她那麼多快樂和回憶的「幼稚園」，不再屬於她，而她的幼稚，它也不再收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