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尾聲
「滾!」
怒目與污言劈頭蓋臉地朝溫瑾燁沖襲而來,他怔了怔,有些發愣,似乎還有些委屈。
盛怒之下,太后是何人也看不見的,以往二人間那零星的溫情此刻被其踐踏於足底,她甚而將自己今日的狼狽悉數歸咎於眼前人。
「真當以為哀家的寢宮是你想來便能來的地方嗎?你未免也太不將哀家這個太後放在眼底!」
從相國府邸歸來的種種情緒積壓於裴嬰憂的心底,雖說撿回了條性命,但一種莫名的憋屈卻始終固存其間。
許是瞧見了紙窗后的殺機,許是被司塵再度暴力相對,許是無法順遂殺了裴諱,許是將自己弄得滿身狼狽,總之,除卻撿回了條該死的性命,倒也事事不如意。
「太后,在下只是……」
「溫瑾燁!你接近哀家到底有什麼目的!你是否早已對裴家掌權的天下不滿了?你是否一早便覬覦上了天子寶座?嗯?你說!你說啊!」
裴嬰憂再度舊話重提,重複起了曾經道過無數遍的質問,相較於眼前人的溫文爾雅,她的確顯得有些潑辣。
興許是因盛怒之下不會被溫情所束,女子似乎在重重迷霧中瞧清楚了溫瑾燁的真面目,男子唇畔淡淡的淺笑就像一副假面具,無時無刻不罩在他的臉上,而罪惡則掩藏其間。
由於太后的逼問,他的淺笑終是落下,一絲不耐旋即湧上。任是這世上再好性子的人也受不了裴嬰憂整日疑神疑鬼的情緒,昔日的不快被女子翻箱倒櫃地再度尋出,不僅不耐,溫瑾燁甚至有些怒了。
「在下說了,您要是不相信在下,在下大可從此以後不踏入您的寢宮半步,不接觸便也無需懷疑在下接近您的目的了,不是嗎?」
男子的詢問明顯羼雜著被冤枉的慍怒,今日他前來只是因腦海中某人的身影揮之不去,僅此而已。
丟下此言,溫瑾燁決絕地轉身,並也暗中決定日後不再踏於這裡。這念頭似乎有些孩子氣了,就連他自己也大吃一驚。
「站住。」
裴嬰憂陡然喚止,瞳孔中的怒意好似消停了些。
當眼前人預備離去時她才猛然憶起自己對裴諱的承諾,警惕溫瑾燁的一舉一動。關於溫瑾燁的問題,她不是為了做裴諱的眼線,只是為了來日自身的處境罷了。
因此,她與此人本就泛泛的關係絕不能輕易斬斷,非但如此,她還得親自維繫著,可這維繫的路子顯然愈走愈歪。
「太后還有何事嗎?在下身子有些不適,不宜在此多待。」
溫瑾燁背對著她,就連背影中也隱含著委屈。
裴嬰憂暗中深呼一口氣,陰險的心思竟將她從狂躁的深淵中拽了上來。她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卻也僅是因為溫瑾燁還有繼續被觀望的價值。
「來都來了,便坐下吧,反正此處的人都跑凈了,留你一個也無妨。」
溫瑾燁躊躇片刻,最終還是決定留下。可他遲遲未說話,似是在待著太后先開口,興許肚裡還憋著一股氣吧。
此時的裴嬰憂竟表現出鮮有的大度與成熟,險惡的心思推動著她。
「不知允歧王今日前來有何要事?」
溫瑾燁一頓,旋即機智應對。
「自是想來替表妹求請。」
他知曉太后是不會應允白巧萱入宮為妃的,而他本身也羞於道出此行的真實目的,便也隨意尋個搪塞的理由了。確實,白巧萱一瞧就是個聒噪的惹事精,裴嬰憂並不待見她。
「求請?求請什麼?讓皇帝納她為妃嗎?過些時日宮裡頭便要迎來一位難伺候的主兒了,你那表妹倒也不必此時來趟這灘渾水。」
「太后此言有理,是在下唐突了。」
「那你呢?別總是替他人著想,你也該好好思襯自己的來日了,你畢竟是個王,是時候該做些正事了。」
女子言外之意是在催促溫瑾燁是時候該向天子討要封地了,這些年他因四處遊學,所以只是暫時接受天子的封號,並未得到實際的封地。
要知曉,東啟皇權為防同室操戈,新任天子都會將旁余皇子封王,繼而將他們遣散至各自的領地,而這些領地往往遠離朝政中心,歸屬經濟凋敗之地,更重要的是,東啟的王爵是不持兵權的。
「說來說去,太后不過是擔心在下覬覦皇位罷了,無需拐彎抹角,畢竟太后您也不止一次兩次對在下起過疑心了。」
『玉』公子的口吻暗含怒意,卻也冗雜著體察不到的委屈。他本以為太后將他留下是因覺察到了這份委屈,殊不知裴嬰憂實則是要繼續加重它。
「哀家不過想知曉這背後的原因,有何不可?」
「孝道為先,僅此而已。」
「孝道為先,僅此而已?」
「信與不信,皆看太后之意。然太后大可放心,這知鶴在下總歸要離開的,畢竟在下是你們的眼中釘,肉中刺,諸人恨不能在在下剛抵至知鶴時便除掉在下。此處並不歡迎我,我這『客人』自當會離開這片本不屬於我的土地。」
溫瑾燁蓄意加重『你們』二字,似乎是在嗔怪這群人中偏還有個裴嬰憂。不得不說,在這番稍顯慷慨激昂的陳詞過後,裴嬰憂竟終在溫瑾燁這塊『木頭』的身上瞧見了人的生氣,而非往常那副『假面具』了。比起對何人都淡然淺笑的允歧王,裴嬰憂則更偏愛於此時眼前這個略有怒態的溫瑾燁,到底這才是真正的人,她終算是尋到無暇之玉的裂痕:無法忍受冤枉,抑或無法忍受被拆穿。
沒錯,時至如今,太后仍不會排除眼前人在做戲的可能,以往心底的動容皆於今朝的不順心被毀,溫瑾燁來得的確不是時候。
太后不言語了,除卻暗中的打量,她不指望依憑詢問便能窺探出什麼隱情來,她乏了,實在乏了。今日的一切皆令她身心交病,她只想趕緊結束這過於不順遂的一日。
「罷了,無論你願或不願,該你的王爵之位終究還是你的。」
像是嘲諷,像是漫不經心,裴嬰憂擺了擺手,暗示眼前人可以離去。
溫瑾燁的眼底劃過淡淡的憂,固有的淺笑已然消逝了。
「還望太后療養好傷勢,在下告退。」
『玉』公子得體地離去,縱使心底不快,卻也不會像裴嬰憂一般流露猙獰與狼狽,倒像是一陣輕風,不留聲息,卻為這間寢宮殘餘下了莫名的困頓與愁緒,太后再度含顰。
不得不說,裴嬰憂的戾氣是具有破壞性的,傷人傷己,到頭來往往會落得個伶仃一人的局面。每每一人,戾氣便會退散,其中裹挾著的陰影旋即洶湧而至。
許是此處過於冷寂了些吧,此時此刻,太后靜坐著,雙目獃滯,裡頭徐徐流落出無言的水珠。
她只覺自己心底激蕩出委屈,莫名的委屈,可今朝明明是自己在發瘋,自己在橫行,自己將太醫奴僕悉數趕走,自己以猙獰的面目苛待世間一切,如此之行,怎能值得人哀憐呢?一個用戾氣傷害旁人的惡徒又有什麼資格感到委屈呢?
可無論如何,裴嬰憂的怨念得逞了。裴媚必得嫁給當朝天子,幻夢成空,任誰人也改變不了。如今想要裴媚入宮的念頭不再是太后獨有,更是全東啟百姓的殷切期望,他們篤信,裴媚這個跋扈猖獗的尋常女子能為東啟迎來福祉。
萬人請願裴媚封后,太后稱心快意,覺得自己將天下蒼生都耍弄了個遍,而裴媚卻在得知確定的婚期后徹底從愚昧中蘇醒了過來,她無法接受,幾欲昏厥。
婚期之前,相國府整日充斥的幾乎皆是裴五小姐的咆哮,地上亦往往狼藉一片,她像是被太后同化了,失控於種種瘋狂的行徑之中。可恰與此相反,太后的寢殿卻在這段時日迎來了久違的安寧,安寧中隱蓄著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