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瘋子
沈行之探查完傷勢后便拜別眾人離開了此間寢宮,對外也只宣稱天子的傷處乃是無意摔跤所致,想必溫啟承日後定也不會拆穿他這『善意』的謊言。
待他離開不久,裴諱亦起了離去的念頭。
離去之前,自是要好好警告那瘋癲的少女一番。
「日後你最好謹言慎行,將老夫交代予你的每一件事辦妥了,否則老夫定有你好看。」
裴諱此時的面容根本尋不出半點血緣之親的意味,宛若這癱坐於地面的少女並非他的血骨至親,而是一個只能也必得聽候他差遣的僕役罷了。
女子並未作答,甚至面目都未曾走漏任何情緒的影蹤,五官只是純粹地鑲嵌在面龐之上,瞳孔里蓄存著一湍不會流動的死水。
她像是死了一樣。
望著眼皮子底下這毫無生氣的『活死人』,裴諱本有的嫌惡再度蔓延開。
「瘋子!」
他低聲咒罵了一句,狠毒至極。
宛若所見之物乃是被蟻蠅爭相圍繞著的發出惡臭的糟粕渣滓一般,裴諱當即腳踩憎恚倉促地逃離而去。
臨走之際,不忘告誡那單膝跪地的盲人侍衛。
「你給老夫看管好那個瘋子!倘使她再胡作非為,有辱相國府的清譽,你便同她一齊提頭來見老夫。」
瘋子!瘋子!又是瘋子!
這鑿心二字瞬即將那恍惚的少女從迷離的神思之中抽離歸來,同時撞擊著她的耳畔,加添了她的慍怒。
下一刻,但見裴嬰憂猛然起身向裴諱衝來,裴諱的餘光恰好瞥見,還未待裴嬰憂至於身旁,他便眼尖手快地徑直朝著女子的胸口狠戾踢了一腳,少女再度摔倒在地,嘴角於一陣摧心裂肺的猛咳之後漬出了血絲。
「瘋子就是瘋子!」
裴諱又一次直言不諱地在少女的耳畔叩擊著這些鑿心的字眼,興許是遺傳了眼前人骨子裡散逸而出的桀驁不可辱的氣韻,少女再度染紅了雙目,站起身向裴諱衝來。
只是這一回朝她胸口橫踢一腳的並非裴諱,而是一旁那盲人侍衛,司塵。
裴嬰憂癱倒在地,羸弱的身子又遭到了重擊。
面對自家女兒被一個區區下人所傷這等犯上作亂之行,裴諱的內心幾乎毫無波瀾,縈繞在他腦海之中的唯一念頭只有趕緊擺脫這瘋子的糾纏。
「看管好這瘋子。」
「是。」
此話的言外之意不乏賦予了司塵能夠所行無忌去繼續踢打裴嬰憂的權力,如若她仍舊瘋癲的話。
待裴諱徹底離開之後,裴嬰憂的面色幾度接近煞白,嘴角泛著殷紅的血絲。
司塵什麼也瞧不見,眼前一方虛無之境,他只能依憑少女發出的並不好受的咳嗽辨別她此時的方向,適才予她凌空一腳便也是依憑此據辨別而出的。
他摸黑走了去,步履稍顯踉蹌。
裴嬰憂注意到了男子的逐步逼近,因被口內血絲糾纏而略顯沙啞的嗓音幾乎傾注了半輩子的怨恨,歇斯底里地發出了一音。
「滾!」
司塵當即駐足。
此刻,他那雙專屬於盲人的飄忽空漠的雙瞳像是驟然竄入了什麼東西一樣,發生了一瞬間的異動。
誠如那少女所願,他最終沒有再靠近她一步,只是摸黑去到外頭,替她尋來了太醫,自己卻並未走進。
沈行之壓根兒就未預料到自己居然在片刻之後被迫與裴嬰憂再度相見。對於這等脾性詭秘的裴家人,日後在尊敬依附之餘當是要能避則避,沈行之暗中思襯著。
「皇後娘娘,老夫待會兒為您開個方子,讓下人們照方子按時熬煮湯藥則好,想必皇後娘娘您的貴體不日便能康健如常。」
沈行之的舉措自是有些顫巍,本分的語氣之中冗雜了他自己都未意識到的膽寒。
裴嬰憂稍稍頷了頷首,示意沈行之離開。
待沈行之一走,床榻之上的溫啟承那散布著褐斑的眼皮便微微動彈了一下,像是即將就要恢復意識。
裴嬰憂的餘光恰好捕捉到這一幕,嘴角瞬時勾起一抹陰鷙的弧度。
她可還記著這老頭兒方才對自己那食肉寢皮般的詛咒呢。
溫啟承果然如預料中的那般蘇醒了,只是這神思方才歸於人世,首先便瞧見了鬼怪。
自己究竟身在何處?是人世間還是已然到了陰曹地府?
思緒當中對人世下意識的排斥釀造了溫啟承瞬間的恍惚錯亂。
「陛下,您醒了?」
鬼怪開口說話了。
眼前青面獠牙的鬼怪逐漸蛻化為人形,原來是裴嬰憂,溫啟承這時才意識到恐怖。
他冷不丁地抖了一下,雙瞳放大。
「怎麼?陛下適才的狠毒勁兒去了哪兒?這還沒到一夕呢,便無了蹤影去,當真是讓臣妾大失所望啊。」
少女只覺有些好笑,可口舌散播著譏諷的她唇角也只是隱約抬起。
她的面上幾乎並無表情,明明如此,溫啟承偏覺得那玄虛的目光燒得自己面頰生疼。
他輕輕鎖了鎖眉,眼底不自知地浮泛著擯斥的意味。
忽而,他的目光落到了裴嬰憂唇角殘存的血跡之上,他瞬即便像是參透了什麼,一層昭然若揭的奸滑之念浮於表面。
下一刻,溫啟承於鼻腔之中發出一聲鄙夷之音,繼而不顧尾椎骨的斷裂之苦,竭力支撐起自己看似像是要散架的身軀。
按道理來說,尾椎骨一旦斷裂,隨意動彈身子必定痛苦,然則眼前之人卻非得自尋苦吃,這讓目睹這一幕的裴嬰憂百思不得其解。
她是個機敏的,下意識往後悄然挪了一步,心頭卻在揣度著溫啟承的惡念,以惡度人,這是她習慣性的思維。
驟然,那與藹然判若天淵的古稀老人擠出了一抹令人膽寒的深笑,五官都堆砌到一塊兒去了,兩旁的唇角卻雙雙咧到了耳後根。
「本以為朕的皇后能夠被相國許配給朕,定是在裴家頗為受寵,才能榮登這皇后的寶位,沒成想竟是被丟棄過來的!從前外界傳聞的相國府嫡三女是個生逢便遭輕侮詈罵的掃把星,這流言居然是真事兒!其實朕早該料到的,畢竟皇后你的名字已然向全天下昭告你在府里根本不受待見,嬰憂,嬰憂,取終生纏繞憂思之意,究竟是何等的怨念能讓一個生身娘親為其嬰孩的人生開篇就書寫下詛罵的怨念啊!嘖嘖,萬人唾棄,可憐!可悲啊!」
溫啟承搖頭晃腦,一副矯揉造作之姿。
他敢篤定少女嘴角的血跡定是因為受了旁人的辱打,而這旁人還能有何人?怕是只有那裴諱敢對這瘋癲的女子動手了。
此時,溫啟承那迂腐的作派,那鬆散的面頰,那故作哀戚卻滿含訕笑的唇畔,無處不在鼓動著砭骨的譏諷,那搖頭擺腦的幻影在裴嬰憂的面前揮之不去,少女渾身顫慄著的恥辱參雜著盛怒頃刻迸發。
隨著裴嬰憂逐步逼近,溫啟承搖頭晃腦的挪揄之姿亦徐徐趨於一種迂緩的態勢,而他那無法令人捕捉到的餘光卻於隱匿的瞬間詭秘地爬向了少女的身子。
裴嬰憂直想掐死他,索性徑直向他撲了來。
不知為何,溫啟承那浮腫的老態之上竟於此刻飄散出近乎於奸黠的詭譎氣息,不幸的是這氣息並未被這怒意襲腦的少女及時捕捉到。
果不其然,這隱晦的氣息於下一刻便失去了它委婉的態勢,轉而變化為一種昭彰的歹念。
裴嬰憂猛然撲來並未達成任何目的,反倒被溫啟承躲避在暗處伺機而動的惡念反咬一口。
就這般,本想對眼前人施展拳腳的少女竟出乎意料的被眼前之人按壓在榻上,不知這幾近散架的老人從何處使上如此大的氣力,少女死活就是掙脫不開,躥入眼帘的卻是一個同自己一般可怖的鬼怪。
此時,數種格格不入於老頭兒的面上形成了慘烈卻又顯豁的對比。疲怠的瞳孔充斥著具有精神氣兒的光亮,老朽的身軀飽含著漢子的雄壯,而那死氣橫生的枯手卻施行著險惡。
望著嬌白之肌乍現,老頭的一雙枯手更為恣肆了。
「就算朕行將就木,今日也非得將你辱了!你們裴家人素來是朕揮之不去的夢魘!而今朕亦要將這份痛苦加諸你,待日後想起朕對你凌虐的過程,你怕是直犯噁心吧!哈哈哈哈!」
他於狂笑的癲狂中撕裂著少女的冷傲,流露出那卑劣的醜態當真與其同樣鄙陋的面孔所相匹配。
一件一件紅衣碎片凋殘而下,那飄零的殷紅卻也同時將少女恥辱的雙眸頃刻滲入成一汪殷紅的血水。
當機立斷,少女盪出了一支習慣性藏於袖中數年的袖珍匕刃,麻利地刺入了眼中人的脖頸。
此時,溫啟承那卑劣陰森的笑意依舊麻木地凝固於面上,而本還炙熱狂欲的鼻息卻在轉瞬即逝的劇痛之中永遠地消泯了下去。
溫啟承恐是到死的那一須臾才明白,自己妄圖打破的怯懦之枷竟然是以付出凋萎的性命為代價,而這妄念還未得以順遂施行,便中途遭遇了『瘋子』的襲擊,終結於一場並不華麗的殞命當中。
卑劣之態戰戰兢兢度日,終以卑劣之態永離人世,溫啟承一生荒涼。
天子徑直倒在了少女殘破受辱的懷中,猩紅的血液鮮明地淌了一身,從少女那泛著涼氣的懷中徐徐墜下。
望著視線之下那張鄙陋的面孔,裴嬰憂空漠的瞳孔中泛出了細碎的驚恐之色。
不過一個十四歲的少女而已,面對自己親手殺了人這個明確既定的事實,她到底還是逃不了尋常人驚怖的心緒,因此便也未再去瞧眼皮底下的那方血肉模糊。
可她終究不僅僅是一個十四歲的少女而已,她瞬即說服了自己。
溫啟承是死有餘辜,縱使夫君在成婚之夜施行圓房之事可謂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不久,裴嬰憂瞳孔中原先殘存的細碎的驚恐之色蕩然無存。
她深深地喟嘆了一口氣,繼而輕閉雙目,藉由身子的挪動將懷上的男子擲了下去。
夜色甚是凝重,安謐予人死寂。
自打溫啟承墜地之後,少女便未再動彈一下了。
不知為何,似乎是有一層揮之不去的氤氳籠罩著她的全身,她無力地保持著同一個姿勢,雙瞳之中散射出獃滯的目光。
誠如溫啟承所言,一旦他不幸畢命,裴嬰憂將會永困深宮,成為一個世人眼中慘惻的嫠婦,與這卑劣老頭兒悲涼的一生幾乎相差無幾。
裴嬰憂似乎於溫啟承確切的詛咒中瞧見了自己哀頹的側影,世人嘲弄的餘光,於她而言,這十足有些驚悚。
但無論如何,老頭兒幾十年的傀儡生涯終於此告結。今後起,這傀儡的寶座,便專屬這位『瘋后』所有。
不過,哪怕註定擺脫不了傀儡的命運,裴嬰憂亦要成為最瘋狂的那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