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前塵
第2章 前塵
王乘心緒凝重同時,也有諸多不解。
梁華能與林通搭上關係,他雖然不明白緣由,但也不是不能接受。
對方借勢報復,他更不難理解。
可提到伏辯書,他就不太懂了。
拿出這東西,只可能是要給他論罪。
有林通這等關係在,梁華真要報復,直接借勢教訓也就是了。
何必還要用這種手段?
這不是多此一舉?
更何況。
伏辯書是雜役弟子犯錯之後,認罪清證之用,這般事務,分屬伏真觀雜務。
且不說他並沒有觸犯伏真觀規矩。
即便是做錯了什麼,身為雜役弟子,他也是歸伏真觀雜務總管負責。
林通這個伏真觀入門弟子,身份雖然不俗,門中規矩在上,也沒有越權之能。
這些人緣何費這般功夫,將他叫到此處,論什麼罪?
不過還沒等他多想。
梁華已經走出涼亭,向他走了過來。
只幾步功夫,便來到了他的面前。
而後,語氣中更彷彿帶著幾分『揚眉吐氣』似的輕快道:「王兄,可還記得梁某人否?」
王乘深吸一口氣,定神看向對方。
入眼是一張輪廓削瘦,肌膚蒼白的清俊臉龐,單薄嘴唇,狹長雙眼,略顯刻薄。
眸中戲謔,更添幾分陰冷之意。
「梁兄為人,王某印象深刻,自不敢忘。」
他知道,今日自己是要遭遇一樁天大麻煩了。
不過越是如此,他便越是冷靜。
縱然對方與自己有些仇怨,如今也似乎有林通這個伏真觀入門弟子作為依仗。
但伏真觀是靈華派下院,仙修道種培養之所在。
此間立有規矩,戒傷同門修士性命。
哪怕雜役弟子,仔細算來也是觀中之人。
卻不必擔心被人無端取了性命。
無有性命威脅,便也算不得什麼大事。
王乘如今倒想知道,對方到底是要做些什麼。
梁華並不在意王乘意有所指的話語,呵呵一笑道:「記得便好。」
「既然記得,那便也不必梁某再多廢話了,以王兄聰明,看了這一張伏辯書,想來便能明白其中因果。」
說話間。
梁華將一頁玉紙遞了過來。
王乘深深看了對方一眼,直接接過。
低頭粗略一掃。
「誣告之罪?原來是這樁舊事!」
看清紙上內容,王乘面色微變,凝眉看向梁華:
「梁兄倒是打得一副好算盤。你之所為,殿中早已有了定論,如今只憑這一紙伏辯書,便想讓我自認誣告,好讓自己洗得清白之身么?」
梁華道:「那就要看王兄願否配合了,若是王兄願意認下此罪,等我日後成了入門弟子。你我過往恩怨,便算兩清,還可許王兄一份前程。」
王乘一怔,不由問道:「梁兄之意,如今你已是得了伏真觀記名弟子身份了?」
梁華笑笑:「正要借王兄之身,去了這樁舊日因果,往後也好安心修行。」
王乘心緒頓時複雜起來。
他原本還有些不解,以梁華為人,緣何會願意動用這等關係,只為報復自己。
又為何費了這麼大的功夫,弄出伏辯書來,找自己的麻煩。
如今知道此人原來是已經成了伏真觀記名弟子,一切便都清楚了。
伏真觀記名弟子,日後功果修成,有資格成為正式入門弟子之時,如果身上背著一樁曾在山門之中犯下的舊日罪責,麻煩卻是不少,不定就會壞了機緣。
伏真觀中,就不乏一些做錯事的記名弟子,晉陞入門弟子考核時,被剝去資格的。
梁華如此算計,尋他來見,顯然主要目的便是為了洗去這樁舊罪,好免去未來麻煩。
不過王乘能想明白其中因果。
卻不太能理解。
梁華這個曾做過錯事,明明已經被驅逐出山的人。
一轉眼,怎麼又回到了餐霞山。
還去了雜役身份,成了正式的仙門弟子。
要知道。
在伏真觀中,哪怕只是一個記名,那也是有著正傳功法可修。
境界一到,便能成為入門弟子。
日後有長生可求。
世事無常如此,王乘縱然兩世為人經歷,知道現實有時便是這般出人意料,也有些不好接受。
當然。
他也清楚,眼下情勢,不是琢磨對方如何做到這等事情的時候。
當務之急,是如何做出應對。
按理說。
已經基本沒什麼機會在餐霞山中找到入道機緣,甚至本就已經在考慮離開餐霞山的王乘。
面對這等局面。
該做出什麼選擇,不難決斷。
畢竟答應背鍋,說不定還能換取一些好處,似乎不是什麼壞事。
只可惜。
靈膳殿同殿做事的經歷,卻讓他對梁華睚眥必報的性格十分了解。
對方眼下說得誠懇。
等自己真簽了這伏辯書,認下誣告之罪。
怕就是自尋死路了。
他不簽伏辯書,日後縱然會被各種針對。
留在餐霞山中,性命總歸無虞。
簽了伏辯書,多半便要被逐出餐霞山。
到時以此人性格,不做一些『一勞永逸』的事情,他是不信的。
王乘正自衡量。
這時。
陳姓道人不滿聲音傳來:「梁華,莫要磨磨蹭蹭,林師兄時間寶貴,今日難得做個見證,也沒這麼多功夫與伱空耗。」
「是!」
梁華戲謔神情微收。
隨即目光轉冷,望向王乘:「王兄,林通師兄的身份我就不說了,方才喚我這位陳遠陳師兄,亦是觀中入門弟子,他們出現在此,與我站台,其中內蘊,想來你是明白的。」
「且不說什麼好處,你若日後想有個安寧,該怎麼做,應當也很容易明白。」
「畢竟識時務者為俊傑的道理,你應該不必我教。」
王乘沉默片刻。
望了那亭中對這邊似乎並無多少關注的三人一眼,目光再度放回了梁華身上。
下一刻。
給出了自己的回答。
……
「梁兄只怕找錯人了。」
王乘回道,聲音還有意放大了些。
他自知若是沒有風險,說不定還真就應下,所以也沒說什麼冠冕堂皇的話。
而眼下形勢比人強,他自然也不會去點明心中對梁華不信任的想法。
因此,只是簡單的表明了態度。
梁華臉色沉了下來。
他此番費盡心思,在浮光洞弄出這麼一番布置,自然並非只是為了報復王乘。
即便他確實對王乘記恨甚深,也還不至於為了一個雜役弟子,就動用這麼多關係。
之所以如此。
根本原因還在於他身上的那樁錯事,只有王乘是真正牽扯其中,有資格能夠順理成章幫自己洗脫罪責。
而也只有王乘承認『誣告』。
他才能清清白白的做這個靈華派記名弟子。
不用擔心日後事發,失去了如今身份。
事關道途,梁華心中縱有不快,這會兒也沒有說什麼狠話。
因為在那次事件之中,他便知道王乘不是個好唬弄的。
於是深吸口氣。
準備『好言』再勸說一番。
豈料這時。
亭中那名唯一的女子,忽然帶著一臉不快,快步走了出來,行至梁華身邊。
冷冷對著王乘道:「你這人真也不知好歹,華郎不計前嫌,與你這般好言好語,你卻這般不懂禮義。」
「你可知華郎如今什麼身份,他眼下與我訂親,日後便是我雲川陳氏之人。而今更入了伏真觀中成了記名弟子,往後仙途順遂,大道可期。」
「你這般泥塵般微末的人物,能替華郎擔罪,是你百世修來的福分。你若是不知珍惜,就莫怪我請人來教你了!」
王乘皺眉看向此女。
這女子不過十七八歲年紀,一襲窄袖長衣,一眼望去尚如青蔥。
雖然下巴尖細,給人有些刻薄之感,到底也是爛漫當年。
不想一開口,卻不見半點純真,反而十分尖酸。
不過他這也才知道,梁華緣何能以被逐之身,成了伏真觀記名。
原來是贅入了雲川陳氏。
雲川陳氏,乃是一方修仙家族。
雖說此世仙族,有品次之分。
陳氏還只是個不入品的仙族。
到底也是仙道家族勢力,自有底蘊。
至少等閑平民出身的伏真觀入門弟子,都未必得罪得起。
不過王乘對此倒沒什麼感觸。
他今天看到林通為梁華站台,就知道不答應下來,便會惹來很大麻煩。
林通同樣是玄門世家出身,所出更是九品仙族,同時還是伏真觀十大外門仙種之一,出身、天賦、威望,都不尋常。
這樣的人都已經有得罪的心理準備。
如今再加上個雲川陳氏,也是無所謂了。
見王乘不答,女子似乎有些惱怒,又威脅道:「即便你不在意自己性命,難道也不顧慮家族親友么?」
一旁梁華面色微變。
只是不等他說些什麼,王乘已經平靜望著女子,做出了回答。
「說來慚愧,王某父母早亡,一路修行,雖有幾位故交,昔年江湖混跡,也都不在人世,倒沒什麼人能被我牽累。」
「你!」女子氣笑,便要再說些什麼。
這時。
一道漠然聲音傳來:「我煉法時辰將至,既然沒有結果,今日便到這裡吧。」
「陳師弟,這等不曾提前做好安排的邀會,日後還是少做為好,我的時間雖然算不得如何寶貴,自己卻也珍惜得很。」
眾人循聲看去,就見林通已經起身。
「林師兄!」與他一同留在亭中的陳遠見此,忙起身要說些什麼。
見林通一臉冷色。
他張了張嘴,終究苦笑揖道:「此番確系我等的不是,還望師兄海涵。」
「師兄既要煉法,不好攪擾,小弟日後再做賠罪。」
說著。
轉頭朝王乘等人看來。
先是一臉寒色的在王乘身上掃過,隨即對著梁華與那名女子道:「你們兩個還站在那做什麼?還不走,是嫌臉丟的不夠么?」
話畢。
一甩袍袖,已是先一步走出亭子。
順著峭壁石棧,走入了雲中。
梁華心下既有鬱氣,也有幾分無奈。
以他心思,自然不會沒有想過,提前先找王乘說明情況,有了定論,再請林通出面見證。
可當時陳遠兄妹,卻認為王乘一個雜役弟子,不必如此麻煩。
然而如今事實卻證明他提早布置的想法是對的。
只不過陳遠兄妹就算有錯,也不是他能埋怨,只得一嘆。
「大兄!」
那女子見此,有些慌張,隨後恨恨的盯了王乘一眼,也只得拉著有些無奈的梁華,追了過去。
王乘見此,若有所思,卻也沒做什麼動作。
正這時。
一道聲音忽然入耳。
「王乘,你不走嗎?」
王乘回過神來,見林通正看著自己。
想著已經得罪,也不在意許多禮節了。
他平靜點頭,一指身側食鼎道:「職責所在,煩請仙師取用靈食,王乘還得將食鼎帶回殿中。」
林通似有幾分意外,仔細看了王乘一眼后,微微點頭,也不再多話。
隨後。
走上前來。
大袖一掃,單手輕輕一托,便將大鼎舉起,徑直越過王乘,走入了身後洞府之中。
「在此靜待刻鐘,自可取鼎離去。」
話畢。
人已消失在了洞口。
王乘今日經歷頗多,得罪不少人物,對此反倒是有些不太在意了。
他反而想著林通方才舉動,心中不由湧起了一股艷羨。
這般視數千斤大鼎如無物,舉重若輕的本領。
非是煉元有成、先天一炁在身的人不能做到。
他本就處境艱難,求道不易,如今又沾染了這等麻煩,未來只怕沒有機會掌握如此玄通了。
哪裡又能不生出些遺憾?
*
*
浮光洞諸事,暫且不論。
只說王乘取得食鼎,下得山來,回到靈膳殿交差之後。
惦記徐飛虎所傳消息,便問起了韓玄去處。
得知今日韓玄告假,並未在殿中值守,多半在洞府休整。
於是又趁著歇息檔口,匆匆迴轉自家居舍所在。
他如此急切,一是因為得了徐飛虎消息,不知韓玄找自己到底目的為何,生怕耽誤了對方緊要事務。
二是因為今日遭遇,擔心韓玄因為平日與自己走的比較近,日後會受到牽累。
想著提醒兩句,往後時日,二人少些往來。
哪知道回到居舍所在。
尋得韓玄住處,叩門半晌,也不見內里傳來回應。
「莫非不在家中?而是外出找我了么?」
王乘微微皺眉。
似王乘這般雜役弟子居所,所在都是餐霞山較為邊緣偏僻的矮峰。
雖然同樣是地處靈機較為豐沛的仙宗山門之內,水氣明清。
但因為雲山遮蔽,少見天光,加上山林霧氣縈繞,多生蟲蛇。
此外雜役弟子,少有閑心開闢什麼洞壁岩府。
以至眾人居所,多半都是以山中竹木建造而成的吊腳竹樓。
一般雜役弟子入門,外務管事都會安排地方,然後由個人自建樓舍。
王乘與韓玄的住所,也是一般的吊腳小樓。
為此周圍但凡有些動靜,很容易便會受到驚動。
但凡韓玄身在屋內,像王乘這麼敲門,有個三五聲動靜,就該有所反饋了。
如今不見聲響,只可能不在家中。
只是他平日除了在靈膳殿當差,便是在自家屋舍修行。
韓玄對此也很清楚,在靈膳殿找不到人,自然就該在這裡等他才對。
這卻是什麼狀況?
王乘心中正自疑惑不解。
小樓之中。
一聲似乎剛剛醒來,略帶幾分嘶啞與茫然的蒼老聲音,忽然傳出。
「是王乘么?進來吧……」
王乘回過神來。
這聲音雖然有些奇怪,但確實是韓玄聲音無疑。
王乘帶著疑慮,推門而入。
入眼。
一個盤坐在蒲團之上,滿身腐朽之氣,鶴髮雞皮,看上去彷彿就快咽氣的蒼老道人映入眼帘。
怎麼回事?
王乘心下大驚!
他自然認出,眼前之人便是老友韓玄。
可韓玄年紀雖已近耄耋,但多年打坐鍊氣,身體不是尋常凡人能比。
往日看著雖然也老,左右不過六七十的形貌。
甚至就在昨天,他都不見這般老態。
怎麼如今成了這幅行將就木的模樣?
王乘幾步上前,忍不住開口便問:「韓老道!你這是怎麼了?」
韓玄頗有些費力的抬起頭來,看向王乘。
不過他並未第一時間做出回應。
只將一雙渾濁至極的老眼,定定掛在王乘身上。
彷彿觀察著什麼,又好像在思索。
同時。
他的眸子里,微波流轉,似有嫉妒、艷羨,又彷彿帶著幾分不甘和悵然。
好一會兒。
才似乎回過神來,呼吸粗重的帶著幾分複雜語氣道:「王乘啊……你可想真正踏入修行之門么?」
真正踏入……修行之門?
王乘一愣。
這是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