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十五章 流浪燕京
許簡一路過了雁門關,行了兩日便到了朔州,在朔州城只留一夜又繼續經大同府、天成縣、奉聖州,懷來縣,一路走走停停,於公元1126年春天4月抵達八達嶺長城隘口。此時的八達嶺長城並非四百年後明朝所建,而是建於北魏拓跋氏太平真君七年(公元446年),雖在那一百年後,北齊在此重新修築,但到北宋時期早已破敗不堪。
許簡這一日緊隨一個由七輛車組成的販糧車隊,經八達嶺隘口進入山谷。時值四月,艷陽高照,雖腳下野草依舊枯萎,但那山上桃花已是嫣然綻放。樹上的枝柳沐春風而透綠,林中的翠鳥聞澗水而歡鳴。入春之時,北方不同於南方,早晚較為寒冷,人們身上依舊穿著過冬的衣服,而到了白天,在灼眼的日照之下,只要是身體活動活動,便會在厚厚的棉服內捂出一身的汗。
日行當午,眾人解開衣扣,停靠在路邊樹下遮陰休息,此時忽見側旁林中山鳥驚飛,就見有二、三十個宋兵打扮的人提著長短兵器由前後林中奔出,將車隊的一行人夾在道路中間。有一軍官模樣的人用寶劍指著車隊這些人叫道:「大家聽著,我等乃大宋將士,如今有難淪落至此,望諸位念在同為漢人,提供些許盤纏以便讓我等早日返回大宋,繼續為國效忠!」待那人的話音結束后,站在車隊前的一位壯年漢子扔下手中的鋼叉,面色為難地向那軍官抱拳講道:「這位官爺,前些日子已有一批過路的宋兵,將我們身上的錢財借去,我們現在除了車上的這些米,實在拿不出什麼細軟。各位英雄,我們都是田間地頭做苦力的農夫,省出這些口糧也只夠換些燈油錢,望各位爺爺們高台貴手,今日且放我們這些人過去。」那軍官聽了十分不滿,走過去一掌摑到那人臉上,怒道:「我等將士在為國為民流血作戰,你等卻為一點私利而置大義於不顧,不知報效國家,卻在此與我巧言令色。來人!把這些人挨個給我仔細搜一遍,凡事被搜到錢的人,全都給我就地宰了。」說完一揮手,兩邊人便提著刀槍由前後跑過來對這些人逐個搜身。正這時,許簡就見車隊中的一青年人突然扔下車向外跑去,可並沒跑出多遠便被人在外圍截住。那青年捂著懷中的錢財大聲哭道:「這是我爹娘攢了一輩子為我娶親置辦婚典的錢!」一邊的兵士並不理會他的話,逮住那青年便向他的懷裡抓去。那青年雙手捂住胸前蹲在地上,哭喊著死活都不肯撒手。這時旁邊跑過來一個兵士將那青年踹翻在地,接著一槍刺在他的小腹上,嘴裡罵道:「叫你他媽哭哭啼啼的!」
許簡和那些運糧人見了無不大驚失色,無人再敢亂動。此時正有兵士搜至許簡跟前,許簡既害怕這些人發現自己身上的錢而傷害自己,又擔心自己身上的玉笛會被他們搶了去,便主動把身上的十四兩銀子取出來交與那人,那兵士接過許簡的錢對許簡說道:「你這小子竟藏有這麼多錢?!」說完那人正欲轉身離開去搜查其他人,卻聽那邊的軍官向他這邊喊道:「那小子身上可能還有錢,你再仔細搜搜!」那兵士便又回頭來抬手欲向許簡的身上摸去,許簡擔心那人摸到自己懷中的玉笛,遂急忙後退一步,嘴中慌亂地說道:「我的錢都已經給你們了。」那人聽了更加懷疑,逼到許簡跟前,兩下就摸到許簡懷中的玉笛,同時也摸到掛在許簡胸前的玉墜。那人先將玉笛掏出來拿在手中,只看了一眼,便叫道:「這是什麼寶貝?!」許簡見狀,急忙伸手又奪了回來,拿在手中轉身欲退。那人仗著身高馬大,一把從許簡背後扯住許簡的頭髮,竟一下抓掉許簡的發簪,頓時讓許簡的頭髮散亂下來。那人從許簡背後一手抱住許簡,一手來奪許簡手中的玉笛,口中喊道:「你給我拿來!」許簡拚命想擺脫這人,前邊的軍官見了,便提劍朝許簡這邊大步走了過來。就在此時,卻聽守在遠處的兵士朝他們高喊:「不好!金兵來了!」
抱住許簡的兵士聽見喊聲,急忙撒開手拔腿就跑,其它官兵也是不顧一切地向兩邊的林中狼狽逃去。許簡聽到金兵來了,心中更是恐慌,緊忙將手中的玉笛藏入懷中,正不知該往哪個方向跑,卻見身邊這些運糧的人站在原地,竟是誰也沒動。
這時許簡就見一隊騎兵奔騰而至,有人取出弓箭自馬背上向那些逃跑的宋兵射去。許簡留在原地,再不敢動。這是許簡第一次見到金兵,只見這些人身著圓領窄袖長袍,腰束革帶,腳蹬長筒皮靴,頭戴皮帽,手拿彎刀,穿戴雖與宋人不同,然而相貌卻與漢人並無大異。許簡見這些金兵也只有十二、三人的樣子,便不曉得剛才那些宋兵為何逃跑。「或許這些金兵當真厲害的駭人。」許簡如此想著,小心望著這些金兵,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這些金兵見到那些宋兵紛紛沒入林中,便停在路邊並不追趕。許簡此時卻見那運糧車隊的人似乎並不害怕這些金兵,而是全都走到那死去的年輕人身邊,唏噓、悲嘆之後,將其抱上車,繼續趕著馬車往居庸關方向走去。許簡因緊張未敢多動,那掉在地上的發簪也未及去尋找,便批頭散發地緊隨大家向前走去。許簡這邊行走在車隊中,卻見那些金兵騎著馬始終跟在車隊的後面,遂再次緊張起來,繃緊神經,唯恐那些金兵突然揮刀從他們身後砍來。當運糧車隊通過居庸關,那些金兵才留駐在居庸關中,不再跟隨。
許簡雖保住了玉笛及玉墜,身上卻已經身無分文。當夜與車隊歇在沙河時,那些人看著許簡可憐,便拿來乾糧分與他吃了。
第二天,許簡與那些人又行了一天,走了大約有六、七十里,直至天入黃昏,許簡與他們才趕到燕京城前。
燕京城位於今北京的西南,整座城池呈正方形,城牆高約三丈,寬一丈五,周長四十里,共有八座城門,城裡城外人口接近五十萬。此時的燕京城雖在金國的管控之下,但依舊繁華熱鬧。許簡謝別運糧車隊,由通天門進入城內。但見沿街兩邊,商鋪林立,燈火連綿,人流接踵如織,車馬穿行如梭,全然不同於自己曾住過的寺院及鄉下那般幽靜與祥和,只覺得滿目燈光人影,喧囂之聲不絕於耳。
許簡本是為了逃避宋廷的追殺而來到北方,至於為什麼一定要到燕京城來,許簡心中並沒有什麼太多的理由,只是因為先前在與文華去張家莊賣皮貨的路上,聽秦樹父子談到有這麼一個繁華的地方,因此將它做為一個方向或者一個目的地而已。
此時的許簡雖是到了燕京,卻是不知身歸何處,而是漫無目的地流浪在街頭。行了一天的路,許簡腹中早已是飢餓難耐,遠遠見到前方街角處燈火輝煌,各種吆喝聲此起彼伏,人來人往好不熱鬧,鼻中聞到從那裡飄來的飯菜香味,便不由自主地走了過去。只見那街市兩旁,許多商賈在路邊擺攤設位,火上燒著熱氣騰騰的飯菜,嘴裡大聲招呼著往來的客人。還有一些推著車、抱著簍的賣貨人,或站街叫賣,或穿行於人流之中兜售各類食品及雜貨。
許簡走到一家食攤旁站住,看著幾名用餐的客人正坐在攤位前吃著熱氣騰騰的飯菜,更是感到餓得不行。許簡再次在周身上下摸索了一遍,可仍是沒有找到半文錢。這時許簡就見有幾個穿著破衣爛褲的小孩跑到了自己的身邊,一同朝那些坐在桌邊的客人望去。他們年齡不等,小的在十歲左右,大的也不過十五六歲,個個都是衣衫襤褸、蓬頭垢面,正眼中發著亮光似乎在等待著什麼。沒過一會兒,隨著吃飯的幾個客人起身離去,許簡身邊的這些小孩全都匆忙向剛才客人用餐的桌邊跑去,見到桌上那些客人吃剩下的食物,毫不忌諱和嫌棄地直接用手抓著往自己嘴裡送。年齡大點的沖得快一些,或者能多撿一口吃的,而年齡小的跑得慢一些,只能可憐巴巴地站在旁邊瞅著桌面上被吃的一乾二淨的碗和盤子。待他們再走回許簡身邊,許簡害怕別人也將他當做乞丐,便慌忙離開了那裡。許簡繼續沿街走去,不斷見到三三兩兩的小乞丐,或在人群中鑽來鑽去,或逗留在吃攤邊偷眼望著那些吃飯的客人。
許簡由鬧市中走出,頓感清凈了很多。見街道兩旁的商鋪仍在營業,便一個個尋去,試想可以找到秦氏父子的藥鋪。許簡雖不知秦氏父子的藥鋪叫什麼,但卻記住了秦樹和秦林兩人的名字。許簡一路上只要見到藥鋪,便進去向人打聽,可一路問下來,並沒有人聽說過兩人的名字或者聽說過有這樣一戶開藥房的人家。當許簡再次帶著失望從一家藥鋪中落寞走出時,街上的店鋪已開始紛紛打烊,路上已沒有了多少行人。眼見街上的燈火逐漸熄滅,空蕩的大街上最終只留下許簡一個人。許簡看到前方不遠處有一家客棧門前的兩個燈籠仍在亮著,便朝那裡走了過去。在客棧的門外徘徊了許久之後,許簡在牆外找到一處避風的角落並蹲在了那裡。許簡雖穿著冬服並且外面還套著一件狼皮襖,但仍舊在夜裡數次被凍醒。蹲在黑暗之中的許簡,只是在後半夜時見到幾個拎著棍棒的年輕人,嘴裡吵吵嚷嚷著從他身前的大街上走過,整夜再沒看到街上有任何人。
天亮后,許簡又開始沿街尋找起了秦氏父子的藥鋪,可是穿街走巷從早上一直找到下午,直至找遍了自己所能想到的所有地方,卻仍是毫無發現。夜燈初上時,滿臉迷茫地站在大街上的許簡,徹底感覺到自己已經淪落為無家可歸的棄兒。
飢餓而又疲憊的許簡走到一旁的院牆下,無力背靠牆蹲在那裡,兩眼望著眼前熙熙攘攘走過的行人,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誰會收留他。
不知過了多久,天色已完全進入暗夜,蹲在牆下的許簡仍然還是一個人蹲在那裡。儘管看到有那麼多大人從他身前走過,卻沒有一個人願意為他停下腳步,哪怕只是看他一眼。
兩天沒有吃過東西的許簡,慢慢移動雙腳走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卻是感到眼前的世界已在忽然之間變得冷冷清清。
不由間,許簡再次回到昨晚那個熱鬧的街市。又一次看到那些流浪兒三五成群地逗留在街市兩邊的吃攤旁,在等那些用餐的客人離開后,跑去搶食碗碟里殘留的飯菜。許簡遠遠站在一旁看了一會兒,望著他們飢不擇食的吃相,覺得自己無論如何也做不來,便又要離開那裡。
許簡離開人群向外走去,此時卻遠遠瞧見在街道的一頭,在燈光昏暗處,只有一賣包子的木輪車停靠在街角,而沒有蓬頭垢面四處亂竄的乞丐在那裡活動,便走過去靜靜地站在了它的旁邊,並時不時有意無意地朝車上的籠屜和賣貨人的臉上看去。許簡雖見那賣貨之人長得身高馬大而且又是面無表情,可在心中依舊期冀他會可憐自己,能夠拿出一兩個包子給自己吃。
許簡在車旁站了很久,但那人一直只是望著別處,對許簡好像總是故意視而不見。許簡拘促地站在那裡,時間越久越是感到尷尬,遂慢慢移到他的身後,將身體靠在牆上並站在了那裡。
不知等了多久,許簡竟也站得累了。這時隨著街上的行人變得稀少,兩旁的店鋪也紛紛打烊,在路邊擺攤的人也都開始匆匆收拾東西準備撤離,整個街道也隨之變得再次暗淡和冷清起來。許簡看著那賣包子的男人也正低身收拾籠屜、蓋布、板凳等物,見其應是馬上就會離開,心中不由泛起一絲失望。這時卻見那人慾將走時,伸手取出兩個包子遞給許簡,語氣帶著威脅說道:「以後再不許上我這兒來!聽見沒?」許簡接過包子後點了點頭,心中依然對他很是感激。
許簡眼望著他推著車離去,可卻在這時,就見在自己的身側,順著牆邊靜靜地蹭來一個衣衫襤褸、頭髮散亂的小孩,矮了許簡大半個頭,身體更是瘦瘦的。見許簡發現自己,便低著頭一聲不吭地靠牆站著,左手墊在腰后,右手垂在身側並用纖細的手指摳著身後牆上的磚縫。許簡本不想理他,怎奈看他實在是可憐,遂分出一個包子遞到他的面前。那小孩雙肩只是輕輕向前探了一下,然後依舊低著頭將身體靠回牆上。許簡見他膽怯老實,便開口對他說道:「吃吧。」只見他伸出細細的手臂,又偷偷看了一眼許簡,或許是因為看到許簡面容憨厚淳樸,便小心地將許簡手中的包子謹慎地取走,然後用雙手捧著包子慢慢放到胸前,又抬頭看了一眼許簡。許簡不知道他受了什麼委屈,只見他白凈的臉蛋上還帶著沒有風乾的淚痕,一汪淚水滿滿地噙在眼中,看似隨時都有可能從裡面灑漏出來。
許簡將剩下的一個包子兩口吃進肚中,似若感到沒有吃,但卻也別無他法。
許簡離開牆邊,沿街任意而行,眼見街道兩側的燈火變得越來越是稀少,便尋思著尋找當晚過夜的地方,比如柴房、馬圈,甚至草垛什麼的,可滿眼儘是商鋪酒樓或是高牆宅院,絲毫不同於野外的村莊,別說找個柴房,就連找些乾草都不大可能。「倒不如不到這燕京城裡來。」許簡後悔地想著,一時也沒有什麼主張,只顧繼續前行,可卻聽得背後總似有腳步聲,便回頭看了一眼。許簡這時就見剛才那個小孩跟在自己的身後,正雙手捧著包子在小口啃食,見到許簡回頭,連忙側身將頭低了下去。許簡不知那小孩何故到此,又沒有理由問他,便繼續走自己的路,但那小孩卻一直默默地跟在了許簡的身後。
這一年的許簡,雖是看著塊頭不小,但是論起周歲也只有十四歲而已。許簡自出生以來一直都由師傅及師兄照顧自己,即使後來師傅和師兄相繼離開了,也頂多只是自己照顧自己而已。在他的生活中從來沒有出現過比自己年齡還小的人,在他的內心深處依然覺得自己還是一個需要別人照顧的孩子。即使時至今日,許簡從骨子裡仍然還在想著可以遇到一個可以依託的成年人,為自己提供住所及食物,而且還要關心和保護自己。因此,對他來說,還不可能存在任何照顧別人的想法。雖然此時許簡見那孩子就跟在自己的身後,卻對他沒有任何更多的考慮,只想著自己能儘快找到避寒的地方過夜。
許簡又行了很久,不覺走入全都是低矮而且破舊房屋的街區,再繼續往前行,隨著房屋愈加散亂稀少,樹木卻是多了起來。許簡眼見越走越暗,看到前方漆黑一片,便停下來不再敢向前走。就在許簡正轉身準備往回走時,卻見一幫衣衫襤褸的人嬉笑打鬧著從自己身後走來,在從他的身旁經過後,接著又拐進一旁樹林中的小路。許簡遂跟在他們的後面走入那條小路,直至來到一座破敗的寺院門口,看到那些人悉數走了進去。許簡走到跟前,抬頭見那寺院門頂寫有「懷仁寺」三個字,沒有多想便抬腿走入山門。
懷仁寺(又稱憫忠寺)建於唐太宗貞觀年間,是唐太宗李世民為悼念征伐遼北時犧牲的將士所建。至後來遼人南下侵駐燕山,寺院眾僧也隨之遁跡,整座寺院也開始變得破敗。整座懷仁寺的布局與其它大型寺院大致相仿,走入山門,左右亦是鐘鼓二樓,再往內走依次是天王殿、大雄寶殿、懷仁閣、凈業堂,最後是大悲殿,兩旁亦有破舊的僧舍以及廢棄的雜院和堂所。
許簡進入寺院,見寺院中許多房屋內都亮有燈火,便在各處轉了一周,這才發現整座寺院內竟沒有一個僧人。其實,此時的懷仁寺業已不是誦經念佛之地,而是成了無家可歸者居住的場所,除個別臨時落腳的外地人之外,其餘大多是在城內做工或討飯的人員。許簡見寺內凡是稍微可以避風擋雨的地方都已被人佔據,便想起入門時,鐘鼓樓那邊似乎沒有什麼動靜,便又重新返回到那裡。
許簡見鐘樓的門不知被誰拆去,便來到鼓樓前,用力拉開了門進入樓里,卻因為裡面太黑什麼也看不見,便又重新走到外面,欲尋一些可燃之物,待點燃后再借著火光進入樓內。
可許簡剛一出門,突然見到有一黑物站在門口,被嚇得差點驚叫出聲。許簡穩住神低頭仔細一看,卻發現又是那個小孩。此時,就見他低著頭身體朝向另一個方向,好像並非有意尾隨許簡而來,恰似自己剛好走到這裡一般。
許簡受到他的驚嚇,心中多少感到有些不悅,也不與他說話,直接繞到樓后折了一些乾草,點燃後走進樓內。許簡借著火光四下望了望,只見樓中除了一個通往樓上的樓梯,便什麼都沒有。許簡又順著樓梯走上二樓,待他的頭剛探出樓梯口時,一陣冷風吹來,許簡的右眼被地上的灰土迷住。待許簡將眼揉凈,走上二樓環顧四周,看到所有門窗都已不存在,樓外的風光自是通透冰冷。許簡見中間地面有一堆散亂的鼓架,但它上面的鼓卻不知去了何方。
因見樓上毫無遮蔽之處,許簡便重新走下了樓,抬頭望著頭頂透風的樓梯口,想著如何在此過夜。許簡又跑出寺院外,借著不亮的月光,摸黑四處折了一些樹枝,又打了一大捆的乾草抱回鼓樓內。待許簡將那些枝條點燃后,樓內一下變得亮了起來,頓時讓人感到安全了很多。許簡又跑到樓上,撿了那些鼓架下來支在火上,等木材完全燃燒起來,便將那捆乾草依牆鋪在地面上。許簡坐在乾草上,在烤了一會兒火后,突然想到那外面的小孩剛才不知去了哪裡,自己捧著乾草進鼓樓時,並沒有在門外看見他,遂出門來找,卻見他這時正蹲在鼓樓的門口,看到許簡開門,慌忙站了起來,目光放在遠處,身體朝前欲行,仍舊做出不是有意留在這裡的樣子。
「你進不進來?」許簡問他。那小孩在偷看了許簡一眼之後,輕輕地點了點頭。許簡便拉著他的手臂,將他帶入門內,並拽到鋪著乾草的地方,把他按在乾草上坐下。
隨著火越燒越旺,許簡的身上也終於變得暖洋洋的。
許簡伏在雙膝上望著身前那燃燒的火苗,此時卻是如同有了生命一般,雖是依附在那些木材上,卻是顯得那樣的靈動和可愛,時而像是為他翩翩起舞,時而像是與他靜靜守望。許簡不由伸出手來想觸摸它們,卻被燙得馬上收回了手。
半夜裡,睡夢中的許簡被凍醒,渾渾噩噩中竟發現自己卻是躺在了地上,而那鋪在地上的乾草則完全被那小孩一個人所佔據。許簡氣不打一處來,猛地一把將他推開,未料想他的身子竟是非常輕,被許簡只推這麼一下,竟然滾出好遠。那小孩一骨碌坐了起來,抬頭望了許簡一眼,馬上又低下頭,以單手撐地一動不動地坐在地上。許簡這時方才完全醒來,見自己出手這麼重,心裡也是非常自責。許簡不願說出自己的歉意,便去想先是他擠自己的不是。許簡重新在火里添上柴火,然後回到乾草上,見那小孩還坐在地上,便對他講道:「你睡覺時別再擠我了,都把我擠到地上了。」說著重新躺在乾草上,並為那個小孩留出地方來。
第二天早上,睡醒后的許簡睜開眼,又是發現那孩子靠在自己的身後,將自己半個身體擠到地上,剛想發火,卻想到昨日夜間的情景,便沒有再繼續生氣下去。
「不知道今天又該如何度過?還不知道去哪兒弄到吃的東西?」許簡想著便站起身來,卻見那小孩此時也一骨碌在自己的身旁爬了起來。
許簡走出鼓樓,欲到街市裡再隨便走走,試試自己能碰到什麼,或可遇到什麼好人,或可找到什麼吃的東西。正在他要邁出山門,就聽身後有人喊:「喂!喂!你倆站住!」就見三個十七八歲的青年連走帶跑地向自己奔來。中間那個杠頭圓眼的人,臉上半帶著笑對許簡說道:「兄弟,你可能不知道我們這兒的規矩,在我們這裡過夜是要付錢的。」許簡一時不明白他的意思,便問道:「付什麼錢?」那杠頭臉色一變,反問許簡:「你昨晚是不是在這寺里睡的覺?」
「是。」
「這寺院是我們的地盤。你在我們地盤上過夜,不該付錢給我們嗎?」那杠頭有些惱怒。
「啊,是你們的地盤?」許簡此時聽他說的這麼理直氣壯,便以為那是屬於他們的房子。「那怎麼辦?我身上也沒有錢。」
這時那人收起了惱怒,對許簡客氣地說:「沒錢啊,沒錢等你有錢了再給我們也可以。但是最好不要超過五天。」
「多少錢?」許簡問。
「你住的是鼓樓吧?算你兩人一夜五文錢好了。」
許簡看了眼跟在自己身邊的那個小孩,心想五文錢倒是不多,卻不知道去哪裡弄錢。便隨口向那杠頭問道:「兄台,你知道上哪裡能弄到錢嗎?我這邊剛到燕京城,還不知道去哪裡能掙到錢。」
「自己去找!找不到就站在街邊討!」那杠頭歪著頭冷冷地望著許簡說道。
許簡聽那杠頭這麼說,知道討不到好,便轉身離開。
「我叫劉鐵,你這兩天有錢了就到懷仁閣找我!」劉鐵在許簡身後喊道。
許簡走出寺院在街上隨意亂逛起來,那小孩依舊默默地跟在了許簡的身後,始終沒有離開一步。整個一天,許簡什麼人都沒有遇到,什麼事也都沒有發生。別說沒有遇到像原貞師傅、智清方丈或是師兄那樣的人走過來關心他,甚至似乎整個世界已再不會有人留意他的存在。到了晚上,因為腹中餓得實在不行,便又來到昨晚的那個夜市,希望能討到一口吃的,可這一次再也沒有人可憐兩人。而許簡不屑於等在那些吃客的後面,撿別人吃剩下的東西,便這樣忍飢挨餓地過了一天。夜晚兩人餓著肚皮再次回到懷仁寺,又在鼓樓之內度過一晚。
第二天早上,許簡再次來到街上。望著不遠處的藥房,許簡又一次想起了秦氏父子。可許簡不知,秦氏父子的藥鋪並不在燕京城內,而是在燕京城外。此時許簡腦海中浮現出秦林的模樣,不由望向跟在自己身邊的小孩,竟覺得兩人有很多相似之處,都是白凈的臉蛋,也都長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只是自己身邊的小孩要比秦林大上幾歲,而且也不像秦林看著那麼乾淨。只見他沾滿灰土的頭髮胡亂披散下來遮住了大半個面孔,那身上的衣服又臟又破,臉和手似乎也是從來不洗的樣子。這時那小孩見到許簡一直盯著他看,竟害怕地低下了頭。
到了中午的時候,許簡已是餓的有些頭昏眼花,再看那個小孩更是顯得有氣無力地跟在身後,遂停下來在街邊隨便找個地方坐在那裡歇息起來。許簡困惑地望著來來往往的行人,心中想著這滿街的人都是靠什麼營生的,怎地他們都會有吃有穿的?甚至能夠騎著大馬、坐著大轎,還住著帶著大院的房子?就在這時,一輛馱滿糧袋的三駕馬車靠在路邊並擋住了許簡的目光。許簡兩人趕忙起身讓開,抬頭只見車上坐著一個四十多歲瘦瘦的男人,沖著許簡身後的米店大聲喊道:「大成米店的,你們家的米到了!」一會兒就見一矮胖的男人從米店中走出,擺手對趕車的人喊:「米送來啦,那就扛到後院來吧!」
「老闆!我是送貨的,不是扛貨的。」那趕車的講道。
「那我能不能出點錢,請你幫我把米扛進來?」
「你這可是十袋米。」那人看了眼手裡的紙說道,「算了吧,還是你自己扛吧」
「你就當幫下忙唄,你就順便幫我將這些米扛進去。我這給你三十文錢,怎麼樣?」米店的老闆商量著問那趕車人。
「你這可真有點像打發要飯的,啥也別說了!趕緊自己卸車,我還得去其它家送貨呢。」那趕車人一甩手,不耐煩地說。
「那你說多少錢吧?五十文,可以不?要不你開個價!」米店的老闆急忙說。
趕車的回身望了望車上那些百十來斤的米袋,又看了看米店老闆,猶豫之後說:「還是你自己來吧!」
站在一旁的許簡見趕車的人因嫌費力而不願意接這個活,便從旁走過來怯怯地問:「讓我干行不行?」
「正好,你就找這個小兄弟干吧!」趕車的指著許簡沖米店老闆說道。
「你能扛動嗎?」米店老闆雖見許簡身體非常結實,但看他年齡尚小,便不放心地問他。
許簡嘴裡說著「能!」匆忙走過去,一把抓住車上的一個麻袋拎起來一下扛到了自己肩上。那小孩也馬上從一旁過來,走到許簡身後似若幫忙地伸手扶住許簡身上的麻袋。
「小兄弟,你先放下。先把車上的十袋米都卸下來再說。」趕車人沖許簡喊道。
許簡聽了那人的話,扛著米袋剛一轉身,正見那小孩擋在自己的身前。因礙著自己幹活,便騰出一隻手急急將他推向一旁,卻不料直接把他仰面推倒在地上。許簡此時已顧不得他,將肩上的米放到地上后,匆忙跑到車邊卸剩下的九袋米。就在許簡卸最後一袋米的時候,瞥見下面米袋之間漏有一些米,稍作猶豫,便伸手抓了一把偷偷放進到自己衣兜里。待送米的人趕著馬車離開后,許簡扛著米袋隨米店老闆將米送入米店的後院中。當許簡再次趕出門取第二袋米時,匆匆走到那小孩面前,將兜里的米抓到他的口袋裡,小聲對他說:「你先到一邊嚼吧。」卻瞧見他眼裡含著淚,似乎剛剛哭過。許簡想一定是自己剛才那一推,把他給摔疼了。此時許簡已來不及安慰他,繼續扛起米匆匆朝米店裡送去。
待許簡把所有的米都送到後院后,便回頭找到米店老闆:「叔啊,您看,我把米都放好了!」
「哦,不錯。小孩兒,力氣還蠻大的!」
「那我的錢?」
「對了,這是你扛米的三十文錢。」說著便掏出三十文錢。
「不是五十文嗎?」許簡困惑地問他。
「什麼五十文?!五十文我自己就幹了。」那人滿臉不悅地講,「這錢你到底要不要?」
「好吧。」許簡只好無奈地拿了三十文錢後走出米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