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0.第313章 平地起驚雷
第313章 平地起驚雷
大軍如蟻群,悄然漫過青山官道。
梁郡距離中州並不遠,大軍也就只需要十日左右,對出征來說,算是極其便捷的了。
班師七八日之後,大軍便已經進入了京畿地界。
這一日安營紮寨下來,親兵一邊殷勤地為英國公準備酒食,一邊笑著道:「不知道此番朝廷會給大帥什麼封賞,想來現在朝堂上怕是吵得不可開交吧?」
英國公沉默著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他想要什麼封賞?
已經是世襲罔替英國公的他什麼封賞都不想要。
他想要的,是給他的好外孫,多加上一塊籌碼。
只不過,就不知道這個籌碼,陛下會給他嗎?
陛下可是在心裡有了傾向和選擇?
他平靜問道:「蕭鳳山怎麼樣了?」
親兵見自己精心挑選的話題大帥不感興趣,也不敢再嬉皮笑臉,連忙認真道:「還跟之前一樣,一言不發,就呆在馬車裡面。」
英國公嘆了口氣,「一代梟雄,一朝失勢,就如同被拔了牙的老虎,或許還不如一隻被養來逗樂的貓。」
親兵倒也有點眼力見,不敢摻和這樣的話,默默低著頭站在一旁。
又過了片刻,當英國公隨便吃了兩口,便食不甘味地端著酒杯猛喝的時候,又一個親兵掀簾進來,單膝跪下,「大帥,中京來使!」
英國公放下酒杯,理了理衣衫,「請他進來。」
很快,宮中近侍靳忠掀簾走了進來,「奴婢拜見英國公!」
英國公笑著道:「靳公公請起。靳公公遠道而來,辛苦了,快快請坐。」
靳忠同樣笑得極其真誠,甚至帶著幾分謙卑,「英國公客氣了,今日奴婢前來,是來向您賀喜的。」
他微微一頓,接著道:「陛下和中樞已經議定,加封公爺特進榮祿大夫、左柱國、太傅,榮寵至極,奴婢恭喜公爺!」
一串頭銜把英國公都聽得愣了一愣,旋即感激不已,「陛下有心了,老臣這點微末功勞,如何當得起這等榮寵啊!」
靳忠笑著道:「您若是當不起那可就沒誰當得起了,此番中樞都覺得這個恩賞太過,是陛下一力堅持,說這是您勞苦功高,應得的呢!」
英國公感激涕零,面北而跪,「老臣,謝陛下隆恩!」
靳忠旋即起身,「英國公,來之前,陛下還交待了一件事,不知公爺可否行個方便?」
英國公一聽就明白了,但卻裝作沒聽懂,「公公言重了,只要是陛下的吩咐,老臣粉身碎骨也要辦到,何來行個方便之說。」
靳忠只好自己開口道:「陛下讓奴婢去看看蕭州牧。」
「此乃應有之義。」英國公毫不猶豫,立刻起身,「公公請隨我來。」
二人走出軍帳,在親兵的護衛下,來到了一旁重兵值守的馬車外。
「蕭三郎,可否下車一敘?」
馬車裡,沒有聲音。
英國公揚了揚下巴,兩個親兵便直接掀開了車簾。
很不禮貌,近乎羞辱,但這就是勝利者可以有的姿態。
而身為失敗者,給你臉不要,就註定要承受這樣的羞辱。
車廂之中,蕭鳳山神色憔悴,雙目陰沉,如同一頭落入陷阱但不屈的猛虎,噬人的目光讓靳忠心頭一驚,但好歹還是確認了這的確是那位曾經風流滿中京的耀眼蕭郎。
他下意識地低頭躲開目光,而親兵們也識趣地放下了車簾。
英國公笑著道:「靳公公,可看清了?」
靳忠拱手道:「有勞國公爺,奴婢這就回去復命了。」
英國公點頭道:「公公慢走,今日老夫身在軍旅,不便感謝,改日國公府必有厚禮。」
「哎喲,國公爺客氣!」
靳忠千恩萬謝,帶著兩個侍從和幾個護衛,上馬離去。
英國公平靜地目送著,直到那幾匹快馬遠去的煙塵漸漸平息,才默默地轉回了軍帳之中。
那令人艷羨的榮耀,似乎並沒有在他心裡,留下太多的印記。
不知道是不是蕭鳳山的落魄屈辱給了他太多兔死狐悲的觸動,當天晚上,這位大夏朝的勛貴之首,當朝貴妃的生父,一個人,在帳中坐了許久。
一日之後的傍晚,一匹快馬入京,駛入黑冰台衙門。
片刻之後,玄狐入宮。
「陛下,英國公已在城外二十里安營紮寨。」
聽了玄狐的報告,崇寧帝站起身來,緩緩在殿中踱著步子。
片刻之後,他沉吟道:「宣商至誠。」
很快,禁軍統領商至誠走了進來,「陛下。」
「今夜,宮禁戒嚴,如當日老軍神故去之時,非朕親臨,任何人不得出入。」
商至誠一聽就知道陛下又要出宮了,連忙沉聲答應,「陛下放心!」
「好,你下去安排吧!」
崇寧帝揮了揮手,又道:「高益,宣巡防營主將楊映輝。」
高益點頭應下,正要出門,又被崇寧帝叫住,「等一下。」
高益連忙走回來,便聽得崇寧帝說,「讓靳忠去跟巡防營主將楊映輝吩咐一聲,就說凱旋之師將至,讓其盯緊城中各處,嚴防騷亂,以卑明日大典。」
「是!」
安排妥當,崇寧帝便吩咐擺駕長樂宮。
躺在德妃柔軟的雙腿上,他雙目微閉,腦子中浮現的卻是先皇后的面容。
就如最開始制定這個計劃時就想到的那樣,明日就是凱旋慶典了,在這之前,他得去跟蕭鳳山見上一面。
親自看一看這個先皇后的嫡親弟弟,看一看這位曾經中京城最耀眼的年輕人,看一看這個讓他近年頗有幾分寢食難安的男人,再決定是殺是留,接著便能將那場父子之間的爭鬥徹底終結。 待這帝位的心腹之患解決,他便能徹底騰出手來,心無旁騖地去處理眼下帝國的內憂外患。
這時候,他忽然想到一個問題,十年二十年之後,夏景昀又會成為下一個蕭鳳山嗎?
「怎麼了陛下?可是臣妾按得哪裡不舒服了?」
崇寧帝笑了笑,「沒有,你說高陽那孩子今後會有多大成就?」
德妃卻輕嘆了一聲,「許是臣妾婦人之見,目光短淺,臣妾只擔心他身子虛弱又慧極必傷,憂君憂國,不是長壽之相啊!」
崇寧帝聞言卻暗道:也是,蕭鳳山畢竟是武人,那體魄就遠非夏景昀那弱不禁風的文弱書生能比的,說不定還沒自己長命呢,有什麼盤算,等臨終之時再說吧。
「你這不是婦人之見,這是關心則亂。」
崇寧帝笑著道:「國朝正值多事之秋,是他出大力的時候,他這樣的人才,老天爺為了我大夏國運,也不捨得收走的。」
「陛下聖明!臣妾的確是愚昧了。」
說了一陣,崇寧帝閉目小憩了一會兒,便起身朝外走去。
走到門邊,他扭頭笑著道:「有些日子沒見彘兒了,朕還有些想他了,過些日子把他接回來住兩天。」
德妃含笑點頭應下。
離開長樂宮,崇寧帝遠遠看了昭陽宮一眼,徑直出宮。
在黑冰台黑騎的嚴密防護下,在暮色的遮掩中,朝著城外行去。
京畿地界的官道還是修整得很好的,馬速也能提得起來,沒用多少時間,入夜時分,便抵達了軍營。
先頭部隊已經快馬通知,於是馬車長驅直入,停在了中軍大帳。
掀簾走進,一身戎裝的英國公單膝跪地,「老臣拜見陛下!」
崇寧帝大步上前,伸手將英國公攙起,「愛卿切莫多禮,你此番為國征戰,辛苦了,該朕慰問你才是。」
「老臣惶恐。」英國公連忙道:「呂家世受皇恩,自當竭誠以報,為國盡忠,何言辛苦二字。」
崇寧帝把著他的手臂,「國朝諸臣,朕最信得過的就是你!你也沒有辜負朕的期望!」
英國公躬了躬身,「陛下請上座。」
待崇寧帝坐定,玄狐默默站到帳中角落,彷彿藏進了燈火照不到的陰影里,英國公又道:「陛下,臣今次將龍首州州牧蕭鳳山帶入京師,如今正在軍中,陛下可要見上一見?」
崇寧帝緩緩點頭,「既然來了,那就見見吧。」
一對君臣默契地說了幾句場面話,很快,蕭鳳山便被帶了進來。
和之前不一樣,因為生怕這一員虎將在陛下面前暴起發威,英國公讓人將其雙手綁上了。
姐夫和小舅子時隔多年之後的這一眼,彷彿一下子回溯了十幾年的時光。
那時候,姐姐溫婉賢淑,姐夫勵精圖治,小舅子文武雙全,一家人和和美美,就如同當時的國勢一般,擁有著美好的未來。
但世事往往不盡如人意,就如同溫柔的春風過後,往往便是炎夏酷暑,秋風蕭瑟和凜冬苦寒。
隨著先皇后的離世,維繫住他們關係最後的紐帶斷絕,一切就都變得陌生起來。
「三郎,為何要朕如此請你,你才願意來?」
崇寧帝率先開口,打破沉默的同時,也為這場談話定下了調子。
蕭鳳山嗤笑一聲,舉了舉雙手,「這就是你所謂的請?」
崇寧帝的語調一冷,「若非如此?你能來?英國公的所作所為,都是朕的授意!你割據一方,劃地稱雄,朕不想掀起戰火,致黎民蒼生罹難,朕只有這一條路,是你逼朕的!」
蕭鳳山寸步不讓,似乎一點都不畏懼這位將滿朝重臣玩弄於股掌之間的皇帝,「那你就沒想想,我一個為國廝殺疆場從不惜身,為民請命不辭辛勞的人,為何會變成這樣呢?」
「身為臣子,不尊皇命,你還有理了?」在蕭鳳山面前,崇寧帝似乎拿不起在臣子面前那揮灑自如的姿態,如街頭對吵一般憤憤道:「你阿姊走後,朕可有虧待過你們蕭家?你依舊是封疆大吏,你蕭家的恩寵更甚當年,你就是這麼回報朕的?」
蕭鳳山聽了這話,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皮,「你啊,還是喜歡這麼冠冕堂皇,即使在這幾個人面前,你依然要維護著你那可笑的聖君仁君形象,將所有的罪過都推到別人身上。有些事情你都做了,卻偏偏要按著別人的頭讓他們說幾句自欺欺人的謊話來滿足你那可笑可悲的形象。」
說完他嘲諷地看著崇寧帝,又舉了舉自己被綁著的雙手,「就像今日,都這樣了,你都親自跑來這兒了,卻還要兜了這麼大一個圈子,遲遲不肯說到正題,怎麼?你的嫡長子就這麼見不得人,說不出口嗎?」
說到最後,他的語調陡然一高,神色瞬間變得冷冽而鋒利。
崇寧帝也被這一股銳氣沖得一驚,旋即恢復過來,語氣森寒,「朕想給你留些顏面,但看來你是不想要了。」
蕭鳳山嘲諷一笑,「顏面?一個父親,如此猜忌兒子,收回他的恩寵,剝奪他的榮耀,削減他的權力,最後還要公然踐踏他的尊嚴,這就是你在乎的顏面?他一再退讓,一再示弱,只換來你變本加厲,欲除之而後快的狠辣,這就是你在乎的顏面?」
「你還記不記得當時你抱著剛出生的他時,那歡呼雀躍,一蹦三尺的激動?你記不記得你握著剛剛分娩的阿姊的手,跟她許下承諾時的虔誠?你還記不記得,你將他抱在膝頭.」
「夠了!」
崇寧帝驀地一聲怒吼,「蕭鳳山,休要在此妖言惑眾!」
他的心中翻騰著殺意,厲聲道:「人是會變的,不僅朕會變,你也會變,你那個心心念念的外侄也會變!」
「他不再是那個對朕言聽計從的兒子,而是處心積慮,想要取朕而代之的野心者!」
「他不再是那個仰望著他的父親,附其驥尾的兒子,他仰望的,是那把至高無上的龍椅!」
「他所有的退讓與示弱,不過是在實力不如之時的隱忍,只要一有機會,他會毫不猶豫地向朕舉起屠刀!」
「皇權是什麼?皇權是一張安穩的床,要有強大的軍隊充作遮風擋雨的屋子,要有富庶的子民供養柔軟與舒適,卻不能有任何一個人,能同卧在這張床上,隨時可能向床上的人伸出刺刀!這是古往今來的鐵律!」
蕭鳳山看著崇寧帝的樣子,嗤笑著搖了搖頭,「你若是真是個殫精竭慮,一心為國的好皇帝,這一切也就罷了。但如今的你到底是什麼樣,你看不明白,天下人還看不明白嗎?」
「整日只知斂財揮霍,奢靡享樂,治國之道在你眼中就只剩下玩弄權術,平衡朝堂,維繫自身尊崇的皇權,黎民蒼生?你也配說黎民蒼生?你真當這天下各處的烽煙,只是因為老軍神離世?就半點沒有對你這個獨夫那濃濃的怨望?」
崇寧帝憤怒到了極致,卻意外地冷靜了下來,「你是想激怒朕,讓朕給你個痛快?」
蕭鳳山鄙夷地笑了笑,「陛下,要殺就殺,何必如此惺惺作態?我也可以早日去見阿姊,告訴她,是她當初瞎了眼,竟相信你在她臨終前發下的那些誓言。」
「也對,朕何必非要與你這種狂悖之徒爭個高下,你若非早已誤入歧途,也不至於做出那麼多無君無父之事。朕與你相爭,便是落了下乘,是非功過便交由後人評說就是。」
他嘴角掛起冰冷的笑意,「你放心,你走了之後,蕭家的恩寵朕不會收回,就當做你此番出兵的功勞。太子朕也不會殺他,朕會廢了他,然後好好養著他,也算對得起皇后,對得起朕當年的誓言。」
蕭鳳山輕輕地嘆了口氣。
大帳之後,響起一聲輕笑,「這麼說來,兒臣還要謝謝父皇開恩,留兒臣一條性命咯?」
崇寧帝猛然回首,看見從一旁走出來的那個身影,神色是幾乎多年不曾有過的驚駭欲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