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第122章 錢和自有
王夫人因臨陣點兵之故,心裡生出許多推脫來。
探春走到門口,便聽到了幾句窗欞間傳出來的抱怨。
「二奶奶說得也沒錯,她年紀輕,這樣大的差事,想要您幫襯著也是難免。」說話的正是周瑞家的。
走進了方瞧見眉宇間也有愁緒,態度雖跟往常一般親切客氣,可閃躲的意味也很明顯。
「母親。」探春略過周瑞家的,一屈膝,對著王夫人笑笑,和氣道:「母親可用膳了?女兒正有幾樣差事,想請母親拿個主意。」
言下之意,這事兒就是和王夫人有關了。畢竟家事上手這麼久,不順的也早順了。
「哦?」王夫人目光慈愛,也不顧及心中那點兒隔著一層的想法了,如今能有人為她分好憂,就已經很難得。
不免關懷道:「晚膳是用過了,只是我瞧著你清減不少,日常飲食不可輕乎,缺什麼少什麼就叫下頭人去辦,不必專程問過我。」
探春的心思不在這些家長里短上,於是沒過多的附和這些雜事,隨意答了幾聲,待到屋中都靜默下來,看著自己這位慈眉善目的嫡母。
她的心都在庫房裡新入的那一批舊年的妝花緞上。
妝花緞金貴不假,可產量恆定,推陳出新之下舊年的緞子貶值得就快,各府採購又都是火眼金睛,難道會傻到採購積年的老貨回來?
那這些東西就是府內出來的了。
一開始她以為是底下人手腳不幹凈,以次充好中飽私囊,可細看下去卻不對,這樣日積月累的細水長流法,沒道理能躲過層層監察,到自己手上才被翻出來。
想著面前這位太太又是自己正兒八經的嫡母,探春亳不設防,「太太容稟,咱們府上的妝花緞出了些岔子,我已去庫房裡查驗過了,連十年前的花色都還堆著,敢問太太,這事兒女兒可否要料理了?」
大家族裡的管家理事,除了迎來送往的禮節上出不得岔子,連帶著家中的財產管理也不能疏忽,舊東西怎麼用何時用給誰用,都是採買之前就盤算過的。
那樣青鳥團花紋樣的妝花緞,自然不是給下人採購的東西。
如今……
王夫人起初是不甚在意,但一聽探春要料理這事兒,不得不擺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樣,與探春道:「不過是一批舊年的貨,許是用不過來就忘在那處了,你看著可還得用?不然就放在那處也使得,省的老太太知道了,要說咱們晚輩不會理家的。」
將老太太這尊大佛拉出來,言下之意就是你想坐穩這位置,就要懂得看上頭幾位的臉色。
探春的手段,磊落得就像一把橫平豎直的戒尺,連老太太也說鐵血了幾分,只怕將來去了夫家,婆婆妯娌一大家子,她不會轉彎難免要受罪。
大約是被這硬梆梆的臉色下了面子,王夫人也心煩起來,言語之間就難免帶了幾分怒意,「三丫頭啊,你不是我親女,雖不曾親自教養,卻從未薄待你什麼,如今多事之秋,你就別捉這些細節來浪費時間了。」
探春語氣轉為惶恐,低下的面上倒是一派鬆弛,「母親既這樣說,女兒就曉得了。」
你曉得什麼你曉得!王夫人一連串的否認,將自己從嫁妝里拿出舊貨換新品的行徑抹去:這原不是什麼秘密,連老太太都會將自己的嫁妝拿出來用完之後,再從庫房裡挑等值的補回去,雖然在某種程度上這無異於挖牆腳。
蕭規曹隨,久而久之越點性兒也不值什麼。
王夫人重申了一遍對老太太的敬畏之後,見探春依舊軟硬不吃,乾脆換了更刁鑽的角度,「我頭疼得很!」
府中有傳言,三姑娘探春言行無狀,將嫡母氣得氣血翻滾,鼻血不止,連太醫都請來了。
邢夫人暗地裡狂喜,王熙鳳又被迫出面主持大局,如今連老太太也知道了內情。
老太太隨口幾句提點般的叱責,叫邢夫人捉了話頭,當眾一頂孝道的帽子遞出來,探春無從辯駁,不得不交了鑰匙,閉門在秋爽齋中為太太抄經祈福。
探春不管家,王熙鳳又是抓大放小,府上偷竊成風,簡直沒個大家族的體面!
「就是這樣的,林管家,那珠蚌三年的苗子進來,也就是來年的收成,如今卻叫人剝殼吃了,我……嗚嗚嗚」
那守荷塘的小丫頭使出小兒告狀的精髓,懷裡抱著一大框摳了肉的珠蚌,哭天喊地。
大觀園中荷塘之大,水系之豐富,土地承包到各人頭上,因著上值的緣故,巡查的時間有限,防盜措施也是防君子不防小人。
被偷的不止是珍珠蚌,還有山林里放養的鹿叫人割了鹿茸,花園中可觀賞可食用的綠植被人連根拔走……哪怕眾人義憤填膺,可誰都拿不出盜賊的線索來,而贓物幾乎都是被吃掉了。
不是一個兩個,而是組團在做這樣類似於報復的行為。
有人提議報官,雲珠看了一眼那位天真的小廝,賈府自己就是官,要去報哪個官?
接下來幾天更是烏煙瘴氣,有些被偷了東西的下人,同樣月黑風高時去偷別人。
罪惡,隨著探春不管事,鳳姐兒只管大事這張漏網在賈府內瘋狂滋生。
雲珠調整了作息時間,問過林之孝后,將移植過珠胚的蚌挪到了怡紅院身後的河道里,天黑吃完飯就睡覺,醒來后繞著蚌殼觀察一圈,才在看門婆子溜圓的眼神下回去繼續睡。
才堅持了兩日,便聽到林之孝傳來的消息,人暫時抓住了,等二奶奶得空了發落。
等二奶奶得空啊……
雲珠搓著手,這樣大的事,這麼嚴重的行為,為什麼還要延後發落?
不過她可等不及,種的珍珠成不成還沒個著落,蚌就讓人偷走吃瑤柱了,這誰受得了。
林之孝說抓住了,可先頭互偷的事卻沒了結。這日傍晚下了值,她輕手輕腳的拿著一捆削得鋒利的竹片子往河道邊去。
陷阱。
這樣尖銳的竹片製作的陷阱不能殺人,卻保准一碰就能留下口子,無論如何,人證物證齊全了,總要把事情拿到檯面上來說吧?
放任底層這麼互害下去,那可是破家之象,雲珠不信當家做主的不慌。
「小紅?!」荷浪之間窸窸窣窣,雲珠用竹竿撥開荷葉,就見小紅蹲在那處,滿臉通紅。 「你轉過頭去!」小紅咬牙切齒,低聲喊道。
「!!」
她在幹嘛?雲珠難以置信的撐著眼皮,王熙鳳難道還不給小丫頭配恭桶嗎?不至於吧?
空氣中瀰漫的是尷尬的寧靜,雲珠聚精會神用腳尖在地上摳洞,努力不去想那半個潔白的……
「你以為我想啊!我這也是被逼得沒法子了!」
雲珠尋聲望去,眯著眼睛遞了兩塊粗壯的竹片過去,「埋一埋吧,不然明日寶玉他們出來玩看見了,總歸不雅。」
王熙鳳的院子離此處可遠著,她必不是專程來此處解溺,「你們是在老太太處?」
「不是,有大事要發生了,我借著出恭的借口出來的,誰知道我心裡緊張,就真要……哎呀不說這個!」小紅用竹片在地上掏了半天,確定都掩藏好了,才轉身搖著雲珠的肩膀。
雲珠原想說水這麼多,你洗洗手再摸我,可下一秒就驚得說不出話來。
「當真?!」
元春早產,今上大怒,無它,產房的喜訊與金陵的大水同時抵達天子案頭。
好消息,元春生的是一兒一女,不必一出生就人為讓一個天人永隔。
壞消息,雙胎難產,皇子憋死了。唯一的公主生辰還與金陵大水同一日,百姓水深火熱的掙扎,這位公主哪裡會好過?
聽說陛下看都沒看一眼,就以公主出身帶煞為名,要賢德妃母女倆即刻遷居延春殿,為百姓祈福。
怪不得,怪不得府中人心惶惶,幺蛾子頻發,素日重規矩如王熙鳳之流,都沒功夫過問這些雞鳴狗盜之輩。
元春失寵了!
賈府要完犢子了!
雲珠驚訝了一刻,就將竹片隨手一扔,拉著小紅道:「快,將這些蚌轉移到你家去!這家要完了!」
「為何?」小紅不明所以,貴妃娘娘失寵,可賈家到底一門雙國公的顯赫,難道還會因為後宮沉浮就煙消雲散了?
哦對,雲珠一拍腦袋,安撫著自己驚弓之鳥的狀態。對,元春雖然倒台了,可賈家如今還有人做著官,總不至於明日就抄家,還有時間。
還有時間。
兩人正咬著耳朵,就聽見水中有波動聲,來不及出聲,雙方的手就已經貼上了對方的嘴。
她!沒!洗!手!雲珠欲哭無淚,搖搖頭表示自己絕對不會發出聲音,你快鬆手!
幸而河邊的水草豐茂,年紀不大的女孩兒家鑽進去,只要不大動作,誰也看不見這裡有人。
悄悄將草叢撥開一條縫兒,趁著漫天晚霞,略模糊的視線也不妨礙看清楚一道高大的影子,正在剝珠蚌。
這人有病吧!賈府的瑤柱扇貝多得下人都能隨時吃到,至於專門來剝她們的珍珠蚌嗎?七百文一個活蚌殼呢!
雲珠面上恨得呲牙咧嘴,心上痛得彷彿在滴血,雙手緊緊摳在草莖上,腳下踩的似乎是竹片子?
顧不上許多,環顧四周見沒有同夥,雲珠冷笑,隨手撿起鋒利的竹片子直衝對方面門上扎去。
小紅也不甘示弱,細白的手掌從岸邊摳起一坨黑乎乎臭烘烘的泥巴,對著那水裡的人影猛地砸過去。
讓你偷!讓你偷!
一大一小兩個丫頭髮狠似的招呼,天色漸暗,那人面上又蒙著黑布,雲珠想要伸手去掏他的臉,又怕他有后招將自己拖下水去,就趁著小紅扔泥巴的空擋一頓猛扎,竹片斷了就撿起一把新的竹片。
眼前說是一條河,但古人建築講究風水,怡紅院又不是觀河景的房子,這河水淺且窄,荷葉又多,那人跑不快,悶哼幾聲想還手,卻也施展不開,擋了幾下便轉換打法,想要落荒而逃。
雲珠見狀恨得牙痒痒,手上又扎紅了眼,便拿出自己從浴桶里練出來的鳧水之法,跳下水去追著扎。
「別!」小紅見她下水,忙扔了泥巴,上前要伸手去拉,這一拖拽之間,那人得了空擋,扒開荷葉,轉瞬就沒了身影。
見雲珠在水裡站著不動,小紅神情凝重,低聲說了句:「跑了,你快上來,水裡臟。」
荷葉翠綠菡萏粉紅,但蓮藕卻是扎在淤泥里的,這一頓攪弄不止將珠蚌的籠子翻卷得到處都是,這水裡更是黢黑噁心又腥臭難聞。
雲珠乾噦一聲,將手裡的竹片子一甩,忙不迭手腳並用地往岸上爬。
水臭泥臟,卻始終不及她對這雙手的憎惡,無它,剛剛那把竹片里,正好有小紅埋五穀輪迴之物的罪證。
借著初升的月色,雲珠連滾帶爬地到湖岸去借清水浣洗,深邃的杏眼裡滿噹噹寫著不想活了,嘴上卻還是道:「我那屋你熟悉的,還好你只是衣袖髒了,你且去,箱籠里正好有一身為你做的衣裳。」
見小紅不動,雲珠不免催促:「咱倆不能這麼滴著水回去呀,綺大姐姐要生氣的。」
最主要的是,剛才還想將事情捅大的雲珠眼下想法變了,她聞著自己一雙手,恍惚間還覺得殘留著有機肥的味道,那人身上肯定會有竹片划傷的,而竹片上有屎……
這個時代,沒有抗生素,沒有清創意識。他傷口臟污,大概率會感染,會發炎,也許還會死。
她殺人了。
雲珠猛地搖搖頭,不,她這叫正當防衛!
但無論如何,這事不能捅開了說,否則她傷人的事實還跑的了嗎?
這時代,奴婢就是個物件兒,她若是趙三那樣的自由人,天下之大,又沒有北斗系統監控著,她可以跑,可以躲,可以隨便找個山溝旮旯一藏,包管沒人找得到。
可做人奴婢,就是鋼絲牽著的風箏,看似自在富足,實則處處掣肘。
雲珠仰天長嘆,將濕裙子在湖水裡一遍一遍的浣,想要將罪證收拾乾淨了,這樣大的動靜,想必很快就會有人來查看。
她擰乾裙子小跑幾步,往湖邊的假山洞裡鑽去。
因著天黑,一路跌跌撞撞,心頭不禁仰天長嘆道,她想既有錢又自由,可這恰恰是她困頓又為奴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