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第89章 偷東西?瘋啦!
京城是天子腳下,富貴王都。
這不,剛入年關,各府便時常有仙樂飄飄,沿街更是彩燈如晝。
而自來講究豪華富麗與排場的賈府,今年又得了貴妃省親的殊榮,自然是這風流中的風流。
霎時間,京中公侯之家的往來請帖如雪片一樣在賈府內漫天飛舞。
年前各府的走動是最頻繁的,連寶玉都要見天兒的去訪友會親露個臉。直接導致絳芸軒的下人們,只需要留幾個看門護院的,剩下的全被安排去了別處做『苦力』了。
「今兒趁著姑娘太太們去北靜王府詩會,咱們正好去將省親別墅中的綵綢掛了,大伙兒打起精神來,這是年前最後一遭兒,做完便能安生歇著過年了。」管家娘子扯著嗓子,鋪天蓋地的綵綢如雲朵一般落進眾人手中,等待著將其送去最終的歸宿。
雲珠皺巴巴的捧著綢子,幸虧還有一雙兔子皮手套,不然這個冬天很難不長凍瘡。
她細細看過,院中洒掃的丫頭們已經有生凍瘡的了,那通紅似胡蘿蔔的手指頭晚間叫熱水一浸,又疼又癢不說,還有潰爛的風險,一盒蛤蜊油就成了內宅里的金貴物。
夏日裡一文錢都不要的東西,眼下直接飆升到十幾文,還不一定買得到。
兩個小孩兒看了皆是倒吸一口涼氣,小紅更是當晚熬夜趕製了一雙鼠皮手套出來。
不過叫雲珠看,小紅的手套是白做功,她壓根兒沒有用武之地啊!
就好比這大冷的天,小紅托她爹娘的福,管事娘子抓壯丁時直接就略過了她,只需要鎮守絳芸軒,她就已經是盡職盡責,哪裡還需要來做這等粗活?
「唉!」雲珠嘆了一口氣,心下感慨不管任何朝代,拼爹都是人生的不二法門。
「我叫翠柳,是西院管洒掃的,雲珠姐姐歇著罷,這些活計我做慣了的,順手的事兒。」眼見一個比自己還高半頭的女孩兒笑吟吟地,不光叫自己姐姐,還欲接過自己手中的綵綢準備獨自幹了。
這熱情叫雲珠嚇一跳,忙道:「翠柳姐姐客氣了,咱們一起干豈不更快些。」
那女孩兒笑嘻嘻的,當即挽著雲珠的胳膊,好似關係十分親近似的,笑嘻嘻道:「先頭兒寶玉給別墅題了匾額,這樣氣派又精緻的院子咱們府上也不常見呢,咱們慢慢兒干,也好多有幾眼看院子的福氣。」
這話叫雲珠沒法接茬,丫鬟小廝說是行走在榮國府中,其實府上的富貴風流與這些人並沒有什麼關係,每日里光是伺候主子就已經是起早貪黑,又哪裡還有多少時間來觀賞院子的精緻?
這感覺就好似一個現代社畜,卷生卷死恨不得焊死在工位上,哪裡知道城市裡的人文精緻與自然天成?
游賞它們的必不是月薪三五千的打工人。
見雲珠不搭茬,翠柳又在雲珠身前絮叨道:「姐姐恐怕不知道我,我卻是知道姐姐的。」
「哦?」雲珠十分上道兒的捧哏,示意她繼續說下去,大冷的天,閑著也是閑著,不如聽聽旁人如何八卦,暖暖耳朵也是好的。
「前院的針線上人晴雯也算是咱們府上的風雲人物了。」
「那是。」
「您還拜了她做師父。」
「嗐,學藝不精,給她丟人了,您可甭說這個了,我都害臊。」
「她那哥哥吳貴,上月娶了咱們院子里的趙燈兒趙姑娘做填房,怎的沒見姐姐您與晴雯姐姐去?」翠柳去了,趙燈兒歡天喜地的邀了滿院子相熟的下人。
大家都是沖著晴雯的面子去的,誰知道撲了個空,晴雯沒去,連素日里與晴雯相好的姐姐妹妹們都不見一個人去。
算盤落空,翠柳心中憋著一口氣,誓要叫那趙燈兒臉面掃地才對得起她包的二十文喜錢。
「啊?」雲珠滿頭霧水,多官不是已經娶妻生子,這怎麼冒出來個填房?雲珠的疑惑做不得假,翠柳見了,心也跟著沉了下去。
完了,二十文打了水漂了。
那多官如今在莊子上做事,每月里不見得回來三兩次的,有道是夫唱婦隨,趙燈兒指定也是要求了主子恩典,跟著去莊子上的。
沒得叫人家夫妻分離不是?
翠柳煞有介事的搖搖頭,嘆氣道:「要我說,有晴雯姐姐這樣體面的妹子,便是填房,多官也不至於要那個聲名狼藉的女子,定是使了手段才上位的。」
說著,將趙燈兒與賴尚榮廝混,與府中哪個小廝在花叢,又與璉二爺拉拉扯扯的事,精確到了時間地點,又小聲又激動地給雲珠倒了個乾淨,那繪聲繪色地模樣,彷彿親歷似的。
「你親眼見到了?」雲珠疑惑地問她。
「那倒沒有,只是大家都這樣傳,我親耳聽到的。」翠柳有些尷尬,沒想到雲珠是這個反應,反倒不好繼續說旁的了,乾脆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起旁的來。
沒有人會和不熟的人吐槽自己的老闆,古代也一樣。
即便主子間的八卦多如牛毛,單是那璉二爺在府中的小情兒就能說上一天一夜,兩人依然默契地閉口不提。只天南海北的扯著下人間的家長里短,雲珠自覺人都對不上號,沒說幾句就失去了興趣。
房樑上的綵綢早就有匠人掛好了,只是為著色彩鮮妍不弄髒,這些迴廊花木間的綵綢需要丫鬟們后掛,只為了元省親那天處處都盡善盡美。
兩人掛完了手上的綵綢,便去別處幫著弄。說是幫忙,歧視是四處溜達,行走轉向間,這還是雲珠第一次打量這樣規模巨大的院子。
雖是冬日裡不免蕭條,可那些花木旁迴廊下,已經置好了檯子和位置,只等元宵那日將暖房中供好的嬌花綠樹搬過來,屆時置身其中,移步換景,也不知是何等的美輪美奐之像。
腳下走著走著,不由就看呆了。
真大,也真美。
她有些詞窮,往日關在絳芸軒里,接觸的不過就是煮茶,送水,打絡子……
看了閣樓上空空如也的匾額,想來是要等著元春首肯后才會出現終版提名,叫雲珠一時也不知道哪處是怡紅院。
但無論哪處,皆是亭台樓閣環繞,假山流水充盈,說是一步一景也絲毫不為過,即便寒風刮臉,她也不自覺開始憧憬起搬進這等仙境后的日子來。
不知不覺,就走到了一處活水上的閣樓之前,正想繞過去,就聽得一串銀鈴似的笑意。
雲珠一愣,下意識地往假山邊挪動了幾下,卻見門口走進去一個穿青褙子下著洋紅石榴裙的女子,這冷眼看著倒不像是普通下人,嬌滴滴的身段,推門的雙手白皙柔嫩,看著更不像是做粗活兒的下人。
反倒像太太奶奶們身邊的丫頭,也有可能是姑娘。見她走了進去,雲珠想離開,可見著地上冰層細封,唯恐弄髒了新做得棉鞋。於是準備跨步回到廊下,正提裙抬腿時,就聽人聲隱隱綽綽的。
「你怎麼現在來了,不是叫你在家嗎?」是個男聲,眼下有小廝在內院收拾院子,倒也不奇怪。
「我若是不來,你是個沒眼力見兒的,不知又收了什麼破爛回去。」這清麗的女聲聽起來有些年紀了,有些嘲諷又急切的樣子,不覺叫雲珠頓住了腳步。
收破爛。
下人們將主子賞賜的閑散物品帶出府去,有賣掉的,有自用的,許多有地位的大丫頭私下管這等行徑叫收破爛,畢竟好端端的東西,主人家寧可收進倉庫放著,也不會輕易賞人去。
「這是什麼話?大姑娘還沒回來省親,我也不能拿那些顯眼的東西啊?回吧,過了正月再說。」
「哎呀,來都來了。」那女聲急忙說道。
「你閉嘴,我素日里不在家裡,已經挪了許多東西回來,你也多管管你那妹妹,沒事就來咱們家打秋風吃白食,像個什麼話?」
那女聲遲遲不語,室內的話音頓了頓,沒硬氣兩分鐘,就又服軟道:「我也是心直口快,你別動氣,如今有身子呢,大冬日的別出來亂跑,若是有個三長兩短,叫我和靜靜怎麼活?」
靜靜許是他們的家人,雲珠猜測著。
「這個行不行?」
「不成。」
「這個呢?」
「這個可不行,這樣顯眼,明兒管家一查起不就知道了?」
一連問了好幾個行不行,雲珠心裡七上八下的,直覺不能再聽,悄悄摸摸的將裙子提高,準備一溜煙兒就跑到迴廊那頭去。
奈何天不遂人願。
大門又咯吱一聲,從假山石縫看過去,剛才那洋紅色百褶裙的女人懷裡摟著個什麼,從屋裡步履艱難的踏出來,臉上一臉滿足地道:「我就先回去了,晚上等你回來!」
她進去的時候肚子還沒這般大,出來就微微顯懷了,是打量著拿人當傻子嗎?
「行了行了,路上小心點兒,別……」男人四下張望,連推帶搡的將女人送出門去。
那模樣,不知是哪位太太身邊新晉的丫頭,雲珠搜遍了腦海,也沒想出來她姓甚名誰。
但云珠看得清楚,那小廝是賈政身邊跟在興兒手下做事的,平日里也是默默無聞的『老實人』,怎得這般瘋癲?竟敢在大觀園裡偷東西?
按例律,奴婢偷盜,依程度罰鞭刑、判凈身攆出門或斬手,嚴重的打死不論也有,這幫人瘋了不成?
雲珠不敢多留,還有個把時辰就到晚膳時分了,她可不想在大觀園裡餓著肚子吹冷風,於是那兩人前腳走,雲珠後腳就直奔針線房而去。
吹著手裡的熱水盞子,雲珠的表情隱在水汽之間,看不真切,但話語卻直愣愣的傳到晴雯耳中了。
她似乎有些茫然,只因為雲珠素日不愛探聽消息,一副勤謹的鵪鶉樣,如今這般,倒叫人不習慣。
見晴雯不語,雲珠不由得關切道:「嫂嫂如今休養得如何了?」她還茫然不覺,雖心中有些猜測,卻遲遲不肯相信。
晴雯沉默半晌方才對雲珠說道:「哥哥說是去河邊洗衣時摔了一跤,在雪地里躺了半日才被尋到,回家便……便……高燒不下,沒幾日就……」
她愣愣地看著杯子。
雲珠感覺房中溫暖的氣息瞬間散盡,安靜得彷彿冰窟窿似的。
兩人對坐了許久,沉默著,畢竟這聽起來實在是太離奇了。
「你是否也覺得我太過冷血?可憐我那侄女兒如今在襁褓之中,若是能得位和善的後娘,興許還能有活頭。原本我都尋摸了年後要放出去的丫頭們,也想著給他尋個安份柔善的,可他……」晴雯緩緩地說起這些事,喉間幾度哽咽,顯然是極難受的。
一是難受那個溫柔和善的嫂嫂去了;二是共情那襁褓中的小兒;三是難受多官續娶,竟是全然罔顧她這個妹妹相勸,找了個那樣的『危險分子』回家。
晴雯一想到多官那鑽進死胡同油鹽不進的樣子,又是氣得手腳冰涼,萬萬沒想到自己掏心掏肺當做家人的吳貴表哥,會是那樣的想法!
她是從來沒想過要尋個燈姑娘那樣的人回家做嫂子的,所以她故意對吳貴的新婚事充耳不聞,也不曾與身邊人說過,她既怕旁人笑話她,又怕旁人瞧不起她。
府中不少知道內情的來像她道喜時,皆是沒好臉冷言刺出去的。
因雲珠沉默著,顯然兩人都知道那趙燈兒的『英勇』事迹,便齊齊嘆了口氣。
聽著晴雯低低的啜泣聲,雲珠也不知道心裡是個什麼滋味兒。只得上前遞了帕子,又溫言安撫了,說起去歲去賴家賀喜時,在牆頭瞧見的風月事。
想了想,又將多官媳婦生孩子那日,遇到趙燈兒的場景與晴雯說了。
還沒等晴雯好生詢問這又是什麼情況,雲珠苦笑道:「而今斯人已去,活著的才是最要緊的,我冷眼瞧著那趙燈兒倒像是個能安穩過日子的,不管從前怎樣,到底是已成定局,如今小侄女兒需要你呢。」
她也沒問晴雯為什麼沒去也沒通知眾人,晴雯這人好面子,那些舊事也不必翻出來細說了。只旁敲側擊的提點著晴雯,還是早些將那燈姑娘送去莊子上與多官一處才是,免得在內宅里又是許多風雨。
「也要找個靠譜的奶母。」雲珠想了想,又加了一條。吳貴一個莽漢子,養那還沒斷奶的幼兒恐是勞心費力,燈姑娘再風流,到底是個姑娘家,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晴雯怔忡片刻,又嘆息了一聲。
「你顧慮得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