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第九章-4
接到鄭寅發來的入圍消息,梁思喆也頗感意外。
《紅男紅女》殺青后,曹修遠的確提過金像獎報名的事情,但後來片子遲遲無法上映,梁思喆一度以為這件事最後不了了之,沒想到曹修遠居然還是執意報了名。
那半年他正在國外閉關拍戲,很少關注國內消息。同劇組演員大概顧及到他跟曹修遠的關係,討論這事時都刻意避著他。
所以直到四月中旬這片子殺青,梁思喆飛抵香港出席金像獎頒獎典禮,才發現國內的娛樂圈已經變了天。
這時距離章明涵指控曹修遠猥褻已經過了足足一個月,在整個社會的關注下,警方對這件事進行了立案調查,但也許因為時隔四年,很多關鍵證據都提供不足,調查結果遲遲沒有公布。
得知這個消息后,梁思喆立刻翻看了近一個月的新聞,但除了章明涵一方几次聲明會堅持將這件事追究到底之外,有效的信息其實並不多,曹修遠更是始終沒有出面解釋。
曹修遠和鄭寅直到頒獎禮當天才到達香港,他們先回了酒店稍事休息,沒打算參加今年的紅毯環節。
梁思喆當時正坐在酒店的沙發上,拿著pad翻看相關報道,許雲初敲門提醒他:「曹導和鄭製片過來了,正在1305房休息,你要不要去拜訪一下?」
「好,我這就過去。」梁思喆應著,把手裡的pad放到一邊,起身走出房間。
走去房間的路上,梁思喆還在想章明涵那件事。
他是絕不相信曹修遠會做出猥褻這種舉動的,他和曹修遠合作過兩部戲,拍攝周期都很長,戲內戲外加起來的相處時間幾乎長達四年,四年間曹修遠從未對自己做出任何逾矩的行為,所有肢體接觸都是出於導演對演員的正常指教。
梁思喆看得出來,章明涵在接受採訪時說的那些話,有意在引導媒體關注自己和曹修遠之間也存在不正當的關係。
真是可笑,梁思喆心道,單憑這一點,他就能斷定章明涵說的那些話純屬污衊。
——只是……曹燁會不會也看到了那些新聞?他會相信章明涵的指控么?一向崇拜卻疏遠的父親忽然被很多人認定為猥褻未成年的罪人,任誰心裡都不好受吧?但願他別信章明涵的一派胡言。
梁思喆走到房間門口,抬手敲了敲門。
鄭寅走過來開門,他跟曹修遠合住一間套間,這時似乎正在客廳談事情。大概談得不愉快,鄭寅看上去面色不佳,他一向情緒控制得體,陡一嚴肅下來,幾乎像變了個人。
「思喆過來了,」鄭寅緩了緩語氣,「去客廳坐吧。」
曹修遠臉上倒不見異色,讓梁思喆坐在對面,簡單問了問他在拍什麼戲,又說《起風》這片子挑得不錯,這時候走到大眾的面前時機剛剛好,以後可以多接些質量不錯的類型片,只演文藝片容易把自己的路走死,還是要視野開闊些,多接幾部不同類型的片子。
梁思喆一一應著,戲外他與曹修遠見面不多,但每次見面,曹修遠都會提點他幾句。
一來一回聊了幾句,曹修遠說完該說的,像是也沒什麼繼續往下聊的興緻。
以往都是鄭寅在一旁起話頭,但今天鄭寅卻沒太說話,一直低頭在手機上敲字,像是在發消息。
師徒兩人都不是沒話找話的人,梁思喆便打算起身離開。
正要開口,一直在旁邊不發一言的鄭寅抬起頭出聲道:「談妥了,一千萬。」
曹修遠先是沒說話,幾秒后拿了一支煙咬在嘴裡,點著火吸了一口后,冷笑一聲道:「我一分錢都不會給他。」
「話別說得太滿,」鄭寅冷靜道,「您總得為這件事付出點兒代價。」
曹修遠偏過臉抽煙,揮手散了散白霧,「思喆你先出去。」
梁思喆應了一聲,然後起身走出房間。
開門時他聽到鄭寅在後面說:「我一會兒去趟銀行。」
「我讓你別管。」曹修遠略帶怒意地說,「這錢你要敢給他,以後你別再跟著我。」
「咔」的一聲,梁思喆關上了門,房間隔音效果很好,門一關上,屋裡的聲音就全都聽不見了。
一千萬?是給章明涵么?鄭寅說的「付出代價」又是什麼意思?難道曹老師的確對章明涵有過猥褻舉動?梁思喆搖了搖頭,不會,曹老師不會是這樣的人,而且聽他的語氣,他似乎並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什麼。
當晚的頒獎典禮競爭異常激烈,《紅男紅女》勢頭大好卻遭遇滑鐵盧,只拿了最佳攝影獎。
回酒店時梁思喆跟曹修遠、鄭寅同坐一輛保姆車,關車門前還有記者試圖將話筒塞進來問:「梁思喆,請問作為此前呼聲最高的影帝人選,你現在是什麼心情?」
梁思喆沒說話,坐在一旁的曹修遠冷冷開口道:「他能有什麼心情?往後少演戲,活得久一點,不怕沒有影帝拿。」說完「嘭」一聲合上了車門,把所有記者關在外面。
鄭寅幾次回過頭欲言又止,曹修遠沒什麼好語氣地催道:「想說什麼就趕緊說。」
「不是我說您,」鄭寅克制著自己的語氣,「您跟記者說話得有點分寸,祝青雲老爺子90多歲高齡,您是晚輩,說這話不合適,回頭媒體又不知道會怎麼添油加醋。」
「90多歲的演員出演90多歲的老人,有沒有一點挑戰性?最後還拿了最佳男主角,這才是笑話。」
「您都40多歲的人了,做事別老這麼任性。」鄭寅起了話頭,「當時報金像獎的時候我就給您分析過,今年祝老爺子也參賽,思喆資歷這麼淺,演得再好評委會也不可能把獎頒給他,最佳影片也是,您沒拿到龍標就參賽,評委會是吃了熊心豹子膽才敢把這獎頒給您,讓您入圍已經是給足了您面子,但您不聽,非得報名,這下好了,往後五年都不能再內地發展了……」
曹修遠有些不耐地打斷他:「頒獎禮都結束了你扯這些有什麼用?」
「獎是頒完了,可章明涵那事兒可沒完,他好不容易在您片子里演了個男二,熬了一年多時間,正憋著勁打算靠這片子翻身呢,您這一報名參賽,片子五年內在內地沒法上……為了給思喆正名再讓他拿一個影帝,反而讓章明涵這一年多的功夫都白費了,他這心裡能平衡嗎?」
「那片子上了他也未必能翻身。」
「能不能翻身是他的事兒,能不能上映責任可在您。要我說您就花一千萬把事兒了了,章明涵現在敢這麼做,就是吃准了往後五年您不能在內地發展,拿他沒辦法,從他改年齡那會兒我就看出他心術不正,我早勸過您,讓您防著點……」
「行了,」曹修遠閉上眼,「我讓你別管這事兒,要說你就下車說去。」
「行,那我下車。」車子停至紅綠燈路口,鄭寅乾脆地推門下車,那一瞬間正好變了綠燈,一片嘀嘀聲此起彼伏地響了起來,梁思喆側過臉,看向窗外的鄭寅,鄭寅大步穿過車輛的間隙,匆匆走到路對面。
回房間之後又過了一陣,梁思喆正準備睡下,外面忽然有人敲門,鄭寅的聲音在門后響起來:「思喆,是我。」
梁思喆走過去開門:「寅叔。」
鄭寅看上去又恢復了平時溫和的模樣:「思喆,今天你聽到的那些話別放在心上,別瞎猜,也別亂傳。」
「我不會往外傳,」梁思喆說,但他微微蹙眉,片刻后還是說出了自己的顧慮,「但曹老師……」
「他怎麼可能猥褻?」鄭寅聽出他的顧慮,有些不屑地笑了一聲。
「我想曹老師也不會。」梁思喆說。雖然一開始就相信曹修遠不會做出猥褻的舉動,但鄭寅這樣說,他還是鬆了一口氣。
次日他們坐飛機返程,鄭寅提前安排了保安到機場接機。出了VIP廳,記者蜂擁而至,試圖越過保安將話筒抵到曹修遠面前:
「違約參賽是為了履行之前讓梁思喆拿影帝的承諾嗎?」
「祝青雲老爺子的家人要求您當眾道歉,您會不會答應?」
「猥褻事件一直沒發聲是因為不敢面對嗎?」
「被禁拍五年,以後打算怎麼辦?」
曹修遠一直沒回應記者,一言不發地朝電梯方向走,進了電梯后,又有記者高聲問了一句:「章明涵今早曝光一條四年前的簡訊,請問簡訊內容是不是真的?」
曹修遠看向那記者:「什麼簡訊?」
記者試圖擠進電梯,但被保鏢攔在外面。電梯門關上,曹修遠跟鄭寅說:「你查查他們說的什麼簡訊。」
鄭寅低頭在手機上打字,將搜索結果遞給曹修遠。
曹修遠接過來看了一會兒,臉上的神色沒什麼反應,又把手機還給了鄭寅。
梁思喆上了公司派來接機的保姆車,助理立刻八卦地搜索出記者剛剛提到的那則報道,遞給梁思喆看:「這到底真的假的?」顧忌著梁思喆敬重曹修遠,助理又小心補上一句,「簡訊偽造起來倒也容易……」
梁思喆接過手機,看著章明涵提供的那張簡訊截圖——「晚上11點來嘉尼斯酒店2208。」發信人信息顯示「曹導」,發件時間是五年前的10月份,正是章明涵第一次拍攝曹修遠電影的時間。
下面的評論有人指出,「嘉尼斯酒店」是曹修遠的同胞兄弟曹修嚴的產業,曹修遠選在自家酒店辦事,難怪章明涵無法提供明確證據。
再往下看,是這條新聞關聯的另外兩條新聞標題:
「《紅男紅女》鎩羽而歸,梁思喆惜敗影帝之爭」
「91歲高齡演員祝青雲獲金像獎影帝,曹修遠放言只因『活得久』」
梁思喆把手機還給助理,閉上眼睛想休息一會兒,但腦中卻不停地在想這件事。
簡訊到底是不是真的?那直截了當的語氣的確是曹修遠的風格,但曹修遠似乎沒有把演員叫到房間講戲的習慣,如果這條簡訊是真的,那曹修遠為什麼要讓章明涵那麼晚的時間到私人酒店去見他?
梁思喆又想到頒獎禮那天,鄭寅在房間里跟曹修遠的那番對話,似乎是跟章明涵那方談妥了,用一千萬息事寧人,但這提議被曹修遠否決了。
一個想法忽然冒了出來——鄭寅說曹修遠不會做出猥褻行為,這應該是真的,但會不會……曹修遠和章明涵之間的確發生過什麼?
*
五月底,曹燁陪黎悠回了國。
黎悠患淋巴癌晚期,近一年來一直躺在醫院接受治療。一個月前,她忽然提出要回國一趟,從美國飛往國內的航班要十多個小時,醫生建議她在醫院靜養,但黎悠主意堅決,很快就托朋友幫忙辦理了出院手續。
醫院和機場的免責書都由曹燁簽字,曹燁接過文件,只看了幾行就不忍再看下去,所有免責書都在聲明一點,若黎悠在途中出現意外,一切責任與醫院和航空公司無關。
簽字的時候曹燁一筆一劃地寫上自己的名字,他意識到黎悠隨時可能會走,這事實讓他無力又絕望,可他只能竭力剋制著情緒,不能讓自己在黎悠面前流露出任何崩潰的跡象。
黎悠回國后,曹燁的祖父黎顯達立刻派人給她辦理了住院手續,又給她請了護工,這幾天暫時在國內的醫院過渡。
黎顯達還有個兒子,在部隊做軍官,黎顯達跟原配離婚後又娶了一個小他近二十歲的老婆,老來得子,等黎悠出生時他已經年近四十,現如今已經八十歲高齡。老人年歲已高,每天在醫院裡待不了多久,大多數時間都是曹燁跟黎悠的男朋友輪班陪床。
金像獎頒獎典禮之後,章明涵開始陸續放出當年的證據,外界各種說法紛紛揚揚,但曹燁刻意不去關注這件事。
他只希望黎悠能安靜度過生命的最後一程,不再跟曹修遠產生任何瓜葛。而至於曹修遠,無論他和鄭寅上床,還是猥褻章明涵,都跟他們母子倆沒關係。
回國第二天,曹燁開車去外公家裡取了飯,送到黎悠病房,但推門走進病房,卻發現黎悠不在,護工進來收拾床,說黎悠出去了,不知道去做什麼。
曹燁把保溫盒放到床頭,倚在桌子上,翻了翻從外公家裡帶回來的老照片,裡面全都是黎悠年輕時的照片,那會兒的黎悠明艷動人,是花期最美的時候。
曹燁從頭至尾把相冊翻了一遍,黎悠還是沒回來,他給黎悠打了個電話,黎悠很快接通,電話里的聲音有些嘈雜,黎悠說她出來見個朋友,一會兒就回去。
掛了電話,曹燁拉開抽屜,剛想把相冊放進去,卻一眼看見了抽屜里的報紙,還有頭版標題上的「曹修遠」三個字。
「這報紙是我媽在看的?」曹燁拿起那沓報紙,問正在收拾東西的護工。
「是,」護工朝他笑笑,「黎老師眼睛難受看不了電子屏,我就去樓下報亭買了報紙給她解悶。」
曹燁沒說什麼,低頭掃了一遍報紙上的內容,章明涵又拋出了新的證據,配圖像是一張四年前在劇組的照片,他赤裸著單薄的身體,身上只批了一條浴巾,下半身被媒體打了碼,曹修遠一隻手落到他的腰側,正低頭跟他說話。
一位當年在道具組的工作人員也站出來替章明涵說話,說章明涵當時拍戲時,被迫拍了很多裸露戲份,但最後成片卻都被刪掉,只留下了幾幀鏡頭,不知道曹導是不是有意為之。
真噁心。胸口翻湧出來的嘔吐感讓曹燁覺得有點難受,他又想到了那天在門外,鄭寅叫的那聲「遠哥」,還有他們的身體交疊在一起的畫面,繼而身下那人變成了章明涵,曹燁長長閉了一下眼,強迫自己不去想那些畫面。
他睜開眼,盯著那則報道想,黎悠看到這則報道會是什麼想法?只會更噁心吧?
他得勸黎悠儘快回美國,遠離這些令人作嘔的事情,但黎悠回去又要十幾個小時的飛機,身體能不能受得住?
「以後別給她買報紙看了,」曹燁抬頭對護工說,「她要看的話你跟我說,我去買。」
「哎,好。」護工見他臉色不對,小心應著。
曹燁把報紙放回抽屜里,走出病房,拿出手機,正要給黎悠的男朋友打電話,問問他黎悠現在的情況,手機忽然震了起來。
見是陌生的號碼,曹燁沒接,直接掛斷了。
但那號碼很快又打了過來。
曹燁這次接起來,電話那頭說:「曹燁,我是章明涵,你回國了是不是?」
「怎麼了?」曹燁冷淡地問。即便章明涵是這件事的受害者,他也沒辦法對他產生同情,他只覺得跟曹修遠沾染關係的一切都令人噁心。
「我想跟你見一面,」章明涵說,「曹燁,我覺得你不應該被蒙在鼓裡,我會告訴你很多你不知道的真相。」
「什麼真相?」
「比如,你有沒有想過你爸和鄭寅之間是什麼關係?」
「我不想知道。」曹燁說完,掛斷了電話。
章明涵打來的這通電話讓曹燁覺得十分糟心,曹燁正要關了手機,機身一震,屏幕顯示收到一條消息,是章明涵發來的錄音。
曹燁盯著那條錄音,好一會兒,他抬起拇指,想把那條錄音刪掉,可手指有點抖,鬼使神差地,他點了播放。
曹修遠的聲音響了起來:「過來。」繼而像是笑了一聲,「怕什麼啊,沒做過?」
然後章明涵的聲音也響起來,那聲音聽上去低低的,像是有些怕:「疼……曹老師您等一會兒,您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