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第七章-6
梁思喆趴在洗臉池邊,捧著涼水往臉上潑,他覺得自己好像有些喝高了,頭很暈,想儘力清醒一些。
製片人喋喋不休地在他耳邊念叨:「祖宗我求你,你去跟余總道個歉,陪他喝兩杯,杯酒抿恩仇啊是不是?再怎麼說,你一個小輩,跟他一個四十歲的大老闆甩臉色,他臉上也掛不住啊。」
梁思喆不做聲,繼續接了一捧水,往臉上潑了一把。
製片人急道:「你給個準話啊思喆,別不作聲,咱們這片子拍到現在不容易,這麼多難關都挺過來了,就差最後這一關了,咱就低個頭認個錯,不行嗎?」
「劇組幾百號人的心血,不能就因為你剛剛摔這一個杯子就功虧一簣了啊。」
「你說這麼僵持下去對咱們有什麼好處?余總在影視圈位高權重,萬一他今晚敗興回去,在他那交際圈子裡一放話,咱們這片子就完了,沒人敢投,到時候可就來不及了,幾百萬塊錢已經花出去了,你說一旦完了可怎麼辦?」
「就一瓶酒的事兒,一閉眼就喝下去了,你都不用說話,我替你說,好吧祖宗?」
梁思喆關了水龍頭,撐著洗手台緩緩直起身,抬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水。
製片人還想說什麼,見他面色不善,很快噤了聲。
「就一瓶酒的事兒?」梁思喆抬眼,瞥了一眼鏡子里身後那人,「華哥你知不知道我剛剛為什麼摔杯子?」
「我,」製片人語塞了一秒,很快接上話,「我知道,那確實是他不對,但你想想,他也不一定是故意的,他可能就是想握著你的手讓你把那杯酒喝了,沒什麼別的想法。」
梁思喆笑了一聲,鼻腔里漏出短促的一聲低哼,聽上去有些嘲諷的意味。
製片人可能也覺得這話圓得有些拙劣,面子上掛不住,給自己找補了一句:「思喆你啊,還是見得太少,你再多歷練幾年就知道了,這是多正常一事兒。有人喜歡你是好事情,你別不知好歹,也別覺得觀眾捧著你你就能高枕無憂,觀眾有幾個錢啊?」他越說越來勁,幾乎拿出了掏心窩子的架勢,「他們能給你掏幾張電影票的票錢?這圈子裡誰有錢誰就是爹,你聽我的,你知道來之前余總怎麼跟我說?他說只要你把他伺候高興了,這片子要多少錢他就給投多少錢,這還沒完,以後只要是你演的片子,他眼睛都不眨一下全都投……」
梁思喆一身戾氣全被他激了起來,眉頭緊蹙,一轉身剛想抬手去扯那製片人的衣領,卻見曹燁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門口。他微微一恍神的功夫,曹燁已經走了進來,一抬腿往製片人腰上狠踹了一腳。
製片人話正說得盡興,忽然「哎喲」一聲,往後踉蹌了兩步,捂著后腰回頭怒道:「你誰啊?」
「你又是誰?」曹燁盯著他,朝前走了兩步逼近他,抬手揪著製片人的領口,「導演?」
眼前的少年眉頭緊鎖,氣勢迫人,比自己高了半頭,製片人見來者不善,虛張聲勢道:「你,你別亂來啊,這酒店有保安有監控,打人犯法的你知不知道?」
「讓演員去敬酒拉投資,你也配做導演?」曹燁捏著他的衣領把他往牆面上推,用力將他的後背往牆上撞了一下。
製片人自詡見過些世面,竭力保持鎮定:「你有話好好說,先別動手,你是梁思喆的朋友還是粉絲?」
曹燁又揪著他的領口將他朝牆上搡了一下:「你管我是他什麼。」
「好,我不問這個,你既然幫他那說明也是為他好,我問你,你知不知道我們現在這片子拍到一半沒錢拍下去了?拍不下去最後就只能改劇本,改布景,前面辛辛苦苦好幾個月的拍攝工作,只差最後這一步了,你說不拉投資能怎麼辦?」
曹燁冷冷看著他:「那就你自己去陪酒。」
「我?」製片人指了指自己,苦笑道,「我倒是想豁上我這張老臉去陪酒,可人家大老闆看見我犯噁心。」
「哪個大老闆?」曹燁揪著他的領口,拖著他朝衛生間外面走,「你帶我去見見。」
「你可別添亂了,思喆,」製片人往後退,怕今晚這樁飯局真被他攪黃了,他的喉嚨被領口勒得難受,咳嗽了兩聲,轉頭向梁思喆求救,「思喆你快攔著他。」
曹燁不聽,不由分說地拉著他往外走,見他一直往後退拖不動他,回過身屈起膝蓋朝他肚子上狠**了一下:「快點,別磨蹭。」
想進衛生間的人都愣在門外不敢進來,路過門口的兩三個人也停下來圍觀。
梁思喆一直沒動,倚著洗手台看曹燁替自己出頭,目光始終落在曹燁臉上。
人喝醉了酒就想放縱一下,他現在就想放縱自己盯著曹燁看一會兒。小少爺動怒的模樣他還沒見過,挺有趣的,氣勢洶洶的,跟喝醉酒之後的那種凶不太一樣。而且還挺有勁兒,拎著製片人的領口跟拎小雞似的。
但事情不能鬧大,包間里十幾個人,都是年富力強的中年男人,他喝醉了不太能使得上勁兒,真動起手來曹燁怕是會吃虧。
梁思喆直起身,握著曹燁的胳膊攔他:「算了,別去了。」
曹燁回頭看他一眼,梁思喆一看就是喝醉了,微微歪著頭看他,眼神里像是都汪著酒,看上去含情脈脈的。他別開目光,推了一下那製片人的胸口:「那你給他道歉。」
製片人見梁思喆上來攔,以為他也怕惹事,加之圍觀的人變多了,他一下子上來了底氣:「我道什麼歉啊,我是製片人他是演員,誰比誰高貴啊?讓他陪個酒怎麼了?你儘管打,」他側過臉對著曹燁,「沖我臉打,這事兒要傳出去,他往後出不了頭,讓他陪睡他都得心甘情願地去——」
「嘭」的一拳,曹燁結結實實打在他臉上。
「你接著打,」製片人把另一邊臉湊過來,「這片子你要不想梁思喆演,不怕這事兒傳出去,你就接著打。」
梁思喆看見有人掏出手機開始錄像,他上前一步擋著曹燁,順勢握著曹燁的肩膀把他往後拉了一下,壓低聲音道:「算了曹燁,別打了。」
「這什麼破片子啊,你求他演他都不演。」曹燁被他拉著,沒辦法上前繼續給那人一拳,只能盯著他放狠話道,「你聽好了,我不管你是製片人還是什麼,這破片子他不演了,你們愛請誰請誰去。」
他說著握起梁思喆的胳膊,一轉身拉著他往門外走。
製片人有些急了:「梁思喆你別跟著胡鬧!」
梁思喆沒聽,任由曹燁拉著他往前走。
出門時他腳步頓住,抬手把錄像那人的手機從他手裡抽出來,那人自知理虧,沒敢聲張,梁思喆低下頭單手刪了視頻,曹燁在一旁冷著臉等他,過了幾秒后鬆開了他的手腕。
梁思喆把手機還給那人,說了聲「謝了」。這次換他握著曹燁的手腕朝外走。
梁思喆的手握得靠下了些,幾乎是握著曹燁的手朝酒店大堂走。
酒店大堂的人聽到剛剛走廊里傳來的動靜,都偷偷斜著眼朝他們看過來,但總歸訓練有素,不敢看得太明目張胆。
走到門口,曹燁伸手去推門,梁思喆忽然鬆了握著他手腕的那隻手,繞過他頸后,幫他把衛衣的兜帽拉了上去。
曹燁側過臉看他,梁思喆幫他把兜帽往下拉了拉,看著他,用很低的只有他們倆才能聽清的聲音說:「一會兒別被拍到。」
然後他推開門拉著曹燁走出去,他自己臉上沒有任何遮擋,來時戴了一頂棒球帽,但扔在了剛剛吃飯的包間里。
兩個高挑挺拔的少年並肩走在一起,很快吸引了路人的目光。
不少路過的人回頭看他們,梁思喆迅速被認了出來,有人激動地喊出了聲:「梁思喆!」
一瞬間周圍的人聽到這三個字,都朝他們看過來。他們掏出手機,對準兩個少年。
曹燁這才意識到剛剛不應該出來——出來做什麼?要去哪兒?明明應該先回包間,讓林彥開車送他們才對。
只是跟梁思喆走出大廳那會兒,那幾十米的距離他還以為是回到了藍宴,他們穿過很長的門廳走到門口,然後推門出去遛彎兒。那感覺太過熟悉,以至於梁思喆握著他的手腕他都忘了抽開,到這時才感覺出梁思喆溫熱的手心緊貼著自己的手腕。
梁思喆鬆開了手,手臂繞過他的肩膀,曹燁眼前的世界忽地被骨節分明的手指分割開來,梁思喆張開手掌擋住了他的臉,防止他被拍到。
那隻手很輕地覆在臉上,曹燁聞到那手指上殘留著的很淡的紅酒味道,還有摻雜在其中的不甚明顯的煙草味道,梁思喆大概在不久前剛剛抽了煙。
明明沒有煙癮,曹燁卻忽然有種強烈的想抽煙的慾望。
周圍的人越聚越多,刺目的閃光燈亮起來,不少人舉著手機在拍他們,有人湊上前索要簽名,梁思喆不做聲也沒理,罩著曹燁的臉大步穿過人群。
曹燁看不清前面的路,但能聽到那些人口中頻繁提及的「梁思喆」三個字。
有人跟在他們身後喊話:
「你怎麼能跟我女神胡雨斯談戀愛?」
緊跟著其他人也跟著開始喊:
「梁思喆加油,別理那些罵你的人。」
「網上說你車禍拉不了小提琴是真的還是假的?」
「你什麼時候把金像獎影帝還給魏仲?」
曹燁想回頭看一眼最後那個喊話的人,但梁思喆似乎察覺到了他的動作,低聲說「別動」,又說「往前走。」
曹燁就真的沒再轉頭。他想要不是梁思喆攔著他,他簡直想把最後那人揪出來也揍一頓。今晚他好像格外衝動,以前從來沒有這麼強烈的打架慾望。
走了一段距離后,梁思喆在路邊招手攔了一輛計程車,然後跟曹燁一起坐進去。
車裡光線很暗,司機大概平時不太關注娛樂圈的人和事,見後面有人拍他們,掃了一眼後視鏡問:「明星啊?」
兩個人都沒應聲,司機也就識趣地沒再多問:「去哪兒?」
「去茵四吧,行么?」梁思喆倚著座椅靠背,側過臉問曹燁,語速稍慢地說,「我喝了酒,想找個人不多的地方,透透風,醒醒酒。」
他一隻手緩緩摩挲著另一隻手的指腹,剛剛罩著曹燁的臉時,能感覺到曹燁眨眼時掃過他指腹的睫毛,還有小指停留在他嘴唇上那種溫熱的觸感。
曹燁的臉隱在晦暗的光線里,微微偏過去看向車窗外:「隨你。」
「先到安苑橋吧,」梁思喆笑了笑,轉過頭跟司機說,「到了我再給您指路。」
「好嘞。」司機應了一聲。
一路上兩人都沒說話。
這沉默氣氛似乎是頭一遭,兩年前他們一起乘計程車時,好像總是有說不完的話。
計程車停至茵四附近,夜市攤正熱鬧,誰也沒跟誰商量,都不約而同地往臨街走。
臨街大多數店面都關門打烊了,整條街都很冷清,他們走了一會兒,在巷子邊的木長椅上坐下。
曹燁這會兒已經冷靜下來,他意識到自己好像搞砸了一件事情,把梁思喆已經演了一半的片子給攪黃了。
現在該怎麼辦?他一時衝動,上去揍那製片人的時候根本就沒考慮後果,就連最後那句「你求他演他都不演」也是逞一時的口舌之快,根本就沒想到接下來該怎麼辦。真不演了那違約金怎麼辦?他沒有那麼多錢,難道讓梁思喆自己全賠了?梁思喆賠得起嗎?就算賠得起,他惹的禍也不能讓梁思喆替他收拾爛攤子,這事兒辦得……簡直沒法收場。
他有些心煩地從兜里摸了煙盒出來,抽出一支咬在嘴裡,低頭用打火機點著了火,然後把煙盒往梁思喆眼前遞了一下:「要抽么?」
梁思喆沒說話,只是把煙盒從他手裡抽走了,然後低頭轉動著煙盒看了看。
曹燁吸了一口煙想著接下來該怎麼辦,剛想吸第二口時,梁思喆伸過手,把他夾在指縫間的那支煙抽走了。
那煙被他拿在手裡,他看著煙頭金黃的火星,看著它慢慢燃著,飄出一縷青白色的煙霧。
煙和煙盒都在他手上,曹燁側過臉看他一眼。
「什麼時候學會抽煙的?」梁思喆看著他問。
「忘了,」曹燁垂下頭,手指插到頭髮里撓了兩下,「一年前吧,大概。」
梁思喆捏著那隻煙湊到唇邊,吸了一口,吐出煙霧時他眯了一下眼睛:「你才多大啊就抽煙。」
曹燁輕嗤一聲:「說得好像你有多大似的。」
「比你大兩歲么。」梁思喆又吸了一口煙,「這煙我沒收了。」
曹燁起先沒作聲,過了一會兒沒忍住,回過頭有些不服氣地看著他:「我十八了。」
「哦,是,」梁思喆笑了一下,「你十八了,你今天生日是不是?」
曹燁「嗯」了一聲。
梁思喆停頓片刻,像是在想什麼,過了一會兒開口,語速有些慢地說:「以前說過,你十八歲生日這天我送你一瓶酒,那酒我其實準備好了,早知道今天會碰到你,我應該隨身帶著才是。」 他說話時身體前傾,手肘撐著大腿,回過頭一直看著曹燁。
梁思喆的眼睛很亮,目光無端給人一種很深的感覺,曹燁被他看得不自在:「你老看著我幹什麼啊……」
「沒事兒,我高興。」梁思喆又笑了笑,醉酒之後他有些話多,但他好像沒辦法克制自己,他看著曹燁說,「曹燁,我怎麼見著你那麼高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