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第六章-3
曹燁發話之後,採訪繼續往下推進,接下來梁思喆沒再繼續搞事情,又恢復了一貫的應答風格。
梁思喆對於接受採訪這件事很有自己的一套,涉及到電影本身時答得穩妥專業,若是聊到別的話題又喜歡開一兩句玩笑,所以一段採訪下來,節奏被他掌控得張弛有度,除了開頭那段提及打架的話題需要後期剪輯之外,剩下的採訪幾乎可以直接拿來做宣傳短片。
倏地曹燁想到幾年前《望川之川》得獎之後,梁思喆被媒體曝光的緋聞對象數量直線飆升,那會兒社交媒體也正發展得如火如荼,就算他刻意不去關注有關梁思喆的報道,也沒辦法完全避免相關消息。
某天瀏覽社交網站時,他關注的一位女影評人發了一則關於梁思喆的評論,說他「輕浮而嚴肅,放縱而克己,充滿矛盾的同時亦充滿吸引力」,這則短評的轉發量相當驚人,當時他很快把這則消息劃過去,沒想到現在居然還能夠一字不差地回憶起來。
曹燁站在鏡頭側後方幾步遠的距離,可以很清楚的看到攝像機小屏幕上的影像,燈光打得到位,濕發凌亂的梁思喆低頭看傷口時,身上的脆弱感一閃而過,等他抬頭接受採訪時,又恢復了那種遊刃有餘的模樣。
曹燁忍不住想到他剛剛微偏著頭,似是觀察自己神色一般輕聲問的那句「真生氣了?」
那語氣,像是拿自己當小孩看。
這些年見過幾面,這種感覺一直都有,茵四的時候還不明顯,他們相處起來就是同齡人該有的樣子,但後來再見到梁思喆,他看自己的眼神,跟自己說話的語氣,就像是在拿他當小孩看。
明明他不過大自己兩歲零三個月而已。
見梁思喆按部就班地接受採訪,沒自己什麼事兒了,曹燁打算走了,他沒打擾梁思喆,走到宋清言身後,低頭靠近她耳邊低聲說了句:「那我先回去了。」
「哦好,」宋清言立刻抬頭看他,「那我去送您。」
「不用,你盯採訪吧。」曹燁看了一眼正在接受採訪的梁思喆。
轉身要走出去時,外面的雨還沒停,雨點噼里啪啦地落在頭頂的遮雨棚上,曹燁這才想起來自己沒帶傘。
來的時候是徐安喬打著傘把他接過來的,但現在徐安喬不知打著傘去忙活什麼了,曹燁朝周圍看了看,沒看見徐安喬的身影。
這會兒的雨小了一些,說起來直接走出去也可以,但他向來討厭雨水淋在身上的感覺,所以不到萬不得已,他是很不情願走出去淋雨的。
曹燁想起自己上一次淋雨還是在十年前,也是凌晨四五點,天剛蒙蒙亮,他站在藍宴門口,整條小巷顯得灰濛濛的,藍宴整棟樓都在沉睡,他出了門,背著攝像機,低著頭冒雨走過茵四街,覺得那巷子可真長。走了不知道多久才打到一輛計程車,坐進去時身上都濕透了,司機當時還不樂意載他,怕他濕淋淋的會把車弄髒,他加了錢才得以上車。
一夜沒睡加上又淋了雨,以至於那天之後他得了很重的感冒,又是發燒又是咳嗽,折騰了好一段時間才痊癒。
衣服貼在身上那種濕膩的感覺到現在他都記得很清楚,現在想起來還是覺得渾身都難受。
正打算隨便跟哪個工作人員借把傘出去,身後響起梁思喆的聲音:「沒帶傘?」
曹燁回頭一看,梁思喆不知什麼時候接受完採訪,走到了他身後。
「嗯,有多餘的傘么?」他問。
「我送你吧,」梁思喆朝宋清言伸出手,接過她遞來的傘,又跟宋清言說,「你在這兒等著,一會兒來接你。」
「不用不用,」宋清言慌忙擺手,她哪敢勞駕梁思喆回來接自己,「我包里還有一把小的,一會兒打著過去就好,思喆哥你送完曹總就直接去車裡吧。」
「好。」梁思喆應了一聲,撐開手裡那把黑傘,轉頭看了一眼曹燁:「走吧,你把車停哪兒了?」
「劇組房車旁邊。」曹燁隨他走出去。
剛剛梁思喆跟宋清言撐著傘走過來時,隔老遠看上去覺得這傘面挺大的,但現在兩個身量挺闊的男人共撐一把傘,這傘再大也沒辦法把兩個人全罩進去。
傘柄肉眼可見地往自己這邊傾斜,曹燁覺得心裡有些不是滋味。這些年還真沒人對他這麼好過,林彥和遲明堯那一眾好友對他也挺好,但那是朋友之間粗心大意的、順手為之的好。
但梁思喆對他的好卻不一樣,是細枝末節的不聲張的那種好,似乎稍一錯眼就會錯過,而對於梁思喆來說,他似乎也不在意自己給出的好會否被察覺到。十年前他打著曹修遠的名義瞞天過海給自己安了一台空調,十年後又在雨夜看似若不經意地斜撐著頭頂這把傘,曹燁說不出這種好到底有哪不一樣,但梁思喆的舉動戳得他的胸口有些泛酸。心裡又冒出那句話——唉,何至於此呢。
算了,和好就和好吧,曹燁看著那隻握著傘柄的骨骼分明的手,心道當年的梁思喆也有自己的難處,也是自己太過幼稚,非要綁架他跟自己站到一邊。說到底他恨不起梁思喆,那會兒狠話放了不少,譬如什麼「再跟梁思喆做朋友自己就是孫子」之類的,如今梁思喆主動求和,那些狠話便全都拋擲腦後,一併落了空。
共撐著一把傘,身體離得很近,肩膀碰到肩膀,兩人起先都沒說話,落在傘面的雨聲聽上去格外清晰。
曹燁想到剛剛跟徐安喬討論的話題,不由好奇地看向他問道:「當年為什麼打記者啊?」
「打架還有什麼理由?不高興就打了,」梁思喆淡淡道,看他一眼,「就像當年你打那個製片人一樣。」
曹燁開口:「我那還不是——」為了你才打的。話說一半,後半句硬生生咽了回去,不想提那事兒,年少輕狂,屁事兒不懂,事情搞砸得一塌糊塗。
「是什麼?」梁思喆側過臉看他,眉梢不經意間挑了一下。
「沒什麼,說著你呢,別往我身上扯。」
梁思喆笑了笑,沒接剛剛那問題,轉移話題跟他閑聊道:「困不困?」
「還成吧。」
「一夜沒睡,開這麼遠的車回去算疲勞駕駛吧?」
「你要舉報我?」
「不舉報你,邀你一起吃頓飯不算過分吧?」
「這大半夜的哪兒還開著門啊……」
「車裡隨便吃點,吃完天就亮了,你要走我不攔著。」
曹燁對他的提議有些動心,原本還沒覺出什麼,但梁思喆一提,他覺得自己真有些餓了。這大老遠的,想到還要開幾十公里的車才能回家,就覺得有些頭疼,一會兒乾脆找代駕過來吧。
「不是想知道當年我為什麼打記者么?」梁思喆加碼道,「這事兒我不是不想跟你講,只是太長了一時不知從哪說起,上了車邊吃邊說吧。」
「行吧。」曹燁應下來。
一上車曹燁便看出來,梁思喆這輛房車不是劇組租來的,應該是他自己的,否則內部擺設不會這樣齊全,打眼看上去跟一間裝修簡潔的家沒什麼區別。
想想也是,梁思喆常年拍戲,房車對他來說是必需品。
「我先去洗澡,你坐著等會兒。」梁思喆把傘放到門口晾著水,從鞋架上拿了雙拖鞋扔到他面前,「換上吧。」
曹燁換了拖鞋走進車內,這種家的感覺更明顯了。
梁思喆也換了鞋,從衣架上拿了換洗的衣服要去浴室,曹燁的目光落到他胳膊上剛剛包紮的紗布上面——紗布已經被雨水打濕了。
曹燁眼前閃過那根傾斜的傘柄,還有梁思喆接受包紮時手臂凸起的青筋,心裡愈發不是滋味,這一眼真是看得他五味雜陳。
曹燁對著他的背影說:「紗布濕了,要不要叫醫生再過來包一下?」
聞言梁思喆抬起手臂看了看,用另一隻手把紗布解開扯下來,隨手扔到垃圾桶里:「一會兒洗完澡再說吧。」語氣聽上去並不太在乎。
梁思喆走進浴室,浴室門剛關上,宋清言打著傘過來了,上車收了傘跟曹燁打招呼:「曹總您也過來啦?」
「嗯,醫生還在么?」曹燁站在門口問她,想拿著傘出去把醫生再叫過來。
「已經走了,怎麼了?」
「走了?」曹燁眉頭微皺,「梁思喆的傷口被雨淋濕了,紗布被他拆了。」
「啊?」宋清言愣了愣,「剛包好的傷口啊……」說著有些著急地朝浴室的方向抬高聲音喊,「思喆哥,醫生特地叮囑您注意點!」
「宋清言。」梁思喆在浴室聽到她的聲音,叫她。
「在呢!」
「把飯熱了,多熱一份。」梁思喆隔著門說。
「知道了!」宋清言一邊應著,一邊忙活著從電視櫃下面的抽屜里拿出碘伏和紗布,對曹燁說,「一會兒我替思喆哥簡單包一下吧,還好之前傷口裡面的砂子什麼的都處理過了……曹總您坐啊,」她把碘伏和紗布放到桌子上,不忘招呼曹燁,「飯一會兒就熱好了。」
曹燁應了一聲,走到長條沙發前坐下來,車內空間不算大,光是這沙發就佔了客廳一半的距離。沙發很軟,人坐上去挺舒服。曹燁想這要是自己來設計這間房車的內部格局,應該也會給沙發騰出大半空間。陷入沙發的瞬間讓人覺得放鬆,所以他喜歡沙發更甚於床。
譬如現在,他陷在沙發里,頭仰靠著背墊,舒服得泛上了些許困意。
盒飯大概是被放進了微波爐里開始加熱,一旁飄來一陣飯香,浴室嘩啦啦的水聲和雨點敲打在車窗的噼啪聲混雜在一起,氣味和聲音都讓人輕易放鬆下來,曹燁仰頭靠在沙發上,聽著耳邊的雨聲,困意越來越強烈。
迷迷糊糊地,仰靠在椅背上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往一側滑過去,倒向旁邊的沙發扶手上,扶手觸感綿軟,頭枕在上面挺舒服的。
就眯一小會兒,睡著之前曹燁對自己說,一會兒就醒了。
梁思喆洗完澡,推門從浴室出來,宋清言正站在飯桌邊扭頭往沙發處看,聽見浴室的動靜后,她朝梁思喆轉過頭,用氣聲說:「思喆哥,曹總好像睡著了……」
梁思喆側過臉看了一眼趴在沙發上的曹燁,這一會兒的功夫,曹燁看上去已經睡實了,呼吸均勻,對於周圍的一切動靜仿若未聞。
「這才幾分鐘啊……」宋清言幾乎不敢相信,詢問梁思喆的意見,「要叫他起來吃飯嗎?」
「讓他睡吧。」梁思喆想了想說,「睡醒了再說。」說完放輕腳步朝一旁走了幾步,抬手把車頂的大燈全都關了,只留下廚房區域一盞昏黃的壁燈。
「盒飯你拿回屋裡吃,」梁思喆跟宋清言說,「吃完你也休息一會兒。」
「哦,好,」宋清言點頭應道,「傷口我替您包一下吧?」
「我用碘伏消個毒就成。」梁思喆說著,朝茶几的方向走過去,躬身把碘伏拿起來。
他一向說一不二,拿定主意的事情沒人能勸得動,宋清言已經摸透了他的這種性子,只好輕手輕腳地拿了盒飯回到其中一間卧室。
關上卧室門之前她忍不住朝客廳看了一眼,梁思喆拿著碘伏站在茶几前,低頭看著曹燁,昏暗的光線里像一幀靜止的電影畫面。
壁燈的光很柔和,包裹著那個年少成名、被媒體和輿論淬鍊得百毒不侵的年輕影帝,許是一瞬的錯覺,宋清言覺得那一刻的梁思喆竟有些溫柔。
合上門的時候她忍不住猜測,梁思喆到底在想什麼呢?他跟曹總是舊識嗎?應該是吧,畢竟梁思喆是曹修遠一手捧出來的少年影帝,而曹燁又是曹修遠的獨子,有這層關係在,兩人沒道理不認識。何況他們對彼此都直呼其名,顯然關係不淺,可舊識卻又有些生疏,讓人摸不透兩人之間的真實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