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2
所幸,我救下她了。
我的名字叫琅徒,野葫蘆村的異姓平民,這個名字似乎並不足以讓我為人尊重。
村裡人多以採買山藥為生,即便南方河廊地區爆發了飢荒,但對於我門這種跑山人卻沒有多少影響,至少這裡的山還在,我們餓不死。
「琅徒,村長剛宣布了長樂谷的白色敕令,暫時不許村民向南跑山,具體解禁時間還待商議。村裡人平時向南跑的不多,就你這小子不服管教,往後可得清楚著些道理,長樂谷的規矩如果破了那就是死罪……」
話音還未落下,背著葯婁曳著竹杖的老者急匆匆地轉身離去,行了幾步,又好似想起了什麼,停下腳步,語氣有些低沉地說道:「霍橫少爺往後再欺負你,只管忍著,活著才配說話。」
我站在竹柵前,一時竟有些慌亂,這種話,我似乎從來就沒有聽到過,因而這是聽見心中稍有波動。
生在這殺手世界,沒有武力與權勢,便只能淪為案板上的魚肉,臣服與苟活都是不錯的道路,只是善良的人太少,不免會讓人感到絕望。
我的草屋很破,地處偏僻,平時都沒有人會來這裡,我在門前挪種著從山裡采來的草藥,我小心地穿過,卻發現小屋門口站著一道清瘦的身影,我微微有些訝異,而她扶著門,目光冰冷。
「那個人是誰?」
這是我聽到她說的第一句話,言辭與她的神情一樣淡漠,她與我想象中相似,與我相似。
「就是村裡的人,至於我,只是一個人。」
這話的言語別人會認為我不說話,可如果明白「一個人」的含義,那便應該會懂得。
果然她瘦弱的身體搖晃了一下,雙眼也緊接著顫抖了,她盯著我,霧水漸漸氤氳在那眉尖,但卻始終沒有聚集滑落,我似乎想起了什麼,乾裂的嘴唇無力地張了張,佯裝著成人的模樣,緩緩說道:「不管怎樣,用儘力氣活下去。」
誰知,她聽了這話,眼眶頓時變得通紅,她似乎是意識到了自己的情緒變化,轉身向著屋內跑去,我痴痴地望著這一幕,像一個真正的小孩。
我也許一輩子都不會明白,我為什麼會救下那樣一個女孩,我明明見過那麼多白骨與腐屍,無數哀嚎與呼救的無力聲音在我耳邊回蕩,柔弱的婦人,斷掉手臂的男人,尚在襁褓中的嬰兒,還剩一口氣在血泊中呢喃的老漢,我都沒有伸出手解救,但是獨獨救了她。
她與我年齡相近,似乎都沒有能力負擔起自己的生命,可上天有幸讓我們活了下來,我們便不會輕易去死。
野葫蘆村隸屬於封南州第二十三亭,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村落,之所以微不足道,是因為它沒有任何地理優勢,也沒有出現過不得了的人物,我對它的認知也只是停留在這個名字。
因為我也一樣,是這亂世的罪孽,孤獨,以及無名之輩。
也許是我也經歷過,所以心懷有極為自然的懷疑與警覺,我告訴她,雖然走出了飢荒,但是總得想辦法養活自己。
我的小屋後面種著一些市易藥材,屋前則種著時蔬,雖然不多但維持生活還是足夠的。她也知道這些,開始詢問我她應該做些什麼,我猶豫片刻後分給了一些簡單的活兒,相信她是可以應付的。
令我沒想到的是,她的接受能力很是強大,寥寥幾次便知道該如何打理菜園,雖是在極力地躲避與我說話,惜字如金之下也是透露著許多的期望,我不免生出許多憐惜之意。
一天打理,夜晚悄然而至,我熬煮的青菜清粥似乎是少放了鹽,不過饒是如此她也吃了很多,另外吃了兩個饅頭,看得我心中咯噔一響,不知在想什麼,腦袋裡突然蹦出一句話:這樣下去應該是養活不了兩個人吧……
我的木屋並不是很大,本來是原先一個故去的老漢廢棄的屋子,我來到這裡之後得到了村長的認可,便向其詢問了這木屋,當然這並不是無償的。
村裡一個憨實中年人看不過去,便乘著傍晚幫我稍作修葺,連續兩天悄悄地來也悄悄地離開,似乎是不想讓其他人看到他幫助了。我沒說話,他只是在專心修繕屋子,也沒有打算結下善緣。
不對,他是說過一句話的。
他口裡叼著兩根榫頭,手裡拿著個木槌敲打,伴隨著很有規律的聲響,發出極為渾濁的嗓音:村裡的人都有問題,別跟他們接觸。
我始終都不理解,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現在的屋子至少是不漏雨的,窗牖破爛了些我便用碎布糊了,桌子斷了兩條腿,我便用石頭墊了好幾層,鼎鍋火坑還算挺好,用了兩年都沒什麼問題,只不過床架已經在破損廢棄的邊緣了,躺在上面平白無故便會吱吱作響。
我用幾塊木板搭在一起,製作成了一張簡易的床,只不過因為沒有地方放置,只能像是拼接一樣放在另一張床的邊上,她看了一眼眉頭便皺得更深,我猜測她是厭惡或者嫌棄。
我準備說些什麼,可她卻望著我,說道:「謝謝!」
這一句謝謝,不知是因為我救了她,還是因為我給了他暫時的安身之地,或者是說了那一句「活著」的話,只是對於一個七歲多的只有逃難經驗的孩子來說,這應該是難以理解的。
她與我相似,相似的孤獨與悲苦,而我卻猜不出她的想法。
我重重地舒了一口氣,將目光轉向一旁的雜物,開始有事沒事地整理物品,隨口說著:「明早得起來早一些,距這裡六七里地的古道亭口有集,我們只有將青菜儘早地送到那裡,才能避免賣不出去。亭口的幾大家的人都愛吃青菜,尤其是那趙大當家的管事收得最多,去得早我們便有選擇,附近幾個村裡的人都在那裡結集,人挺多的弄不好容易走丟。還有後面的藥材也要帶一些,掘頭根和鴨掌節是黃大掌柜說好要收的,我要是失信了可找不到更好的賣家了。谷糧也快吃完了,得花一部分錢買些回來,我沒有學會種糧,偷著看了村裡人墾了好多次,自己種下的種子就是沒苞,還白費了我許多工夫。村裡的人賣糧貴,一般只有亭子里的人會收,我自然不能上這當,還是那集口的鋪里的陳糧便宜……」
「那是什麼?」
我愣了愣,順著她的手指看去,微微有些訝異,緩緩解釋道:「是這間屋子以前的主人留的書,聽村民說也是個讀過書的才人,不過這裡可不需要讀書人,他故去后這些書也就一直放著,我每天都很忙,只有閑暇的時候才會翻一翻。」
她道:「你認字嗎?」
我隨便挑了一本比較乾淨的遞了過去,道:「認識幾個,在那書塾邊上偷聽過一段時間,總覺得即便人人都覺得讀書吃不了飯,但還是得學一些,起碼知道些道理。」
她在翻書,我聽到那很平常卻有稀有的聲音,不禁偷偷轉過頭,在那昏暗油燈的光芒映照下,她的瘦削的小臉似乎有了一絲紅潤。
她突然湊了過來,似是改換了另外的模樣,只是我不敢看。
「你能教我讀書嗎?」
燭火熄滅,整個屋子黑漆漆的,而屋外的風聲嗚咽,將樹葉撥弄得殺殺作響,聽起來極為瘮人。
那張床吱吖作響,儘管上面躺著的人動靜很小,但似乎並不能阻止這種聲音。
「你住在這裡多久了?」
我愣了愣,道:「快兩年了。」
一陣沉默。
這種沉默伴隨著一種難以描述的不適,因為原本兩個孤獨的人,竟然同時出現在同一片黑暗之中,並且在以這種方式交流。
「你的名字是……」
我想這樣問,她也出聲了。
「琅徒。」
「玉夜。」
我在夜色的掩飾下笑了笑,第一次有很舒服的感覺,僅僅是因為這個名字。
「你為什麼想讀書?」
「應該也就如你所說的,想知道一些道理,一些自己的道理。」
「這樣啊……其實我也知道得不多。」
「活著,辛苦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