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第134章

  堂內一陣死寂。


  在梁佩秋說出那句話后,徐忠以為耳朵出了錯,手指顫顫巍巍撫了下耳廓,想朝梁佩秋走近一些,聽得清楚一點,誰知腿剛邁出,一陣猛烈的哆嗦,人直直往後仰去。


  「你、你說什麼?」


  還需梁佩秋再次重複嗎?她帶著一股決絕,望進徐忠心底,徐忠腫脹的眼便一點點蓄滿淚水。一旁的阿鷂死死捂著嘴巴,面上欣喜與灰滅共現。


  不如不叫他們知道好了,不如就讓他死在那一場大火中好了,勝過千萬次的起念,又再凋謝。


  為何如此?


  為何天意如此弄人?


  倘或周齊光是徐稚柳,誰還能說得出那句「死得極好」?便一直將其看作眼中釘的王雲仙,都忍不住痛罵出聲,他媽的老天爺到底在耍誰!


  太憋屈了!


  豈有此理!


  好在沒有多久,一道比周齊光更適合的東風送到了他們面前。那是徐稚柳在隨孫旻外出巡視后才真正發出去的人手,對方幸不辱命,為他們帶回了幾個人。


  一對年輕夫妻,一個尚在襁褓中的嬰孩,還有一名老婦。


  說是老婦,其實對方也就四十多歲,因多年勞作辛苦,臉上布滿風霜,看著才比實際年齡大了不少。


  他們一路被套住腦袋堵住口舌,隨馬車顛簸了數日,最終經過七繞八拐來到一處宅院,遠遠地聽到人聲遠去了,才被摘下蒙頭黑巾。


  好在此時夜已深沉,沒什麼強光照射,眼睛很快就適應了環境,隨之看清面前的人。


  這些人都是陌生面孔,老婦一一掃過,一個都不認識,唯在看到主座上的徐忠時,膝蓋一軟,下意識伏倒在地。


  徐忠在對上老婦的正臉時也震住了,隨後望向老婦旁邊的年輕男子,極力回想了一番,半信半疑道:「張氏?」


  老婦見他認出自己,更是抖如篩糠,囁嚅著想應又不敢應。


  這副反應,這番出現在此,指向性過於明確,徐忠突然看向梁佩秋。梁佩秋微微點頭,表示他猜得沒錯,就是他想的那個意思。


  徐忠一個暴怒,猛的起身,身形劇烈搖晃了幾下,不等阿鷂過來攙扶,就又跌坐回去。怔愣了不知多久,他從唇邊緩緩吐出兩個字:「張磊?」


  他凄然一笑,似恍然大悟,「我那家賊,竟是張磊!」


  不錯,眼前的婦人就是張磊髮妻,年輕夫妻是他們的兒子兒媳,嬰兒則是張磊的金孫。


  那嬰孩原還好奇地轉著眼珠子,四處張望,忽然聽到一道震天響的拍案聲,小臉一皺,當即嚎哭起來。那聲音一點不比徐忠的叫罵弱,連哭帶喘,直要掀翻屋頂。


  年輕女子不知家裡惹了什麼人,端看徐忠通身氣派,左右人等皆是華服,料想這回定是大麻煩,抱著孩子不停求饒。她的丈夫被她拉扯著跪在一旁,始終一聲不吭。


  待到眾人情緒都稍稍平復,梁佩秋才走向婦人,問道:「可知你丈夫在徐家都做了什麼?」


  老婦頭搖成撥浪鼓,連說不知。


  「他在窯口這些年,我一直帶著孩子住在鄉下,兩地分居,聚少離多,一年也見不上兩三回。開始幾年還好些,到後面他越來越忙,兩三年也見不上一回,要不是逢年過節老鄉會替他捎帶些銀錢和布匹回來,我都以為他死在了外頭。


  我兒從小到大都是我一人照料,娶妻生子這麼大的事他也沒露個臉,不怕說句實話,兒子心中有怨,早不肯認他那個爹,這些年幾乎和他斷了來往,哪裡知道他做了什麼?」


  若非早年隨張磊去過一次湖田窯,她哪裡認得出徐忠?

  她轉頭向徐忠磕頭,「大老爺,若他犯了什麼錯,您儘管處置,只孩子們都是無辜的。我們什麼都不知道,求求您放過我們。」


  她說得情真意切,哭得又極為傷心,和兒媳挨在一起皆是驚惶模樣,顯然一路過來吃了不少苦頭。


  徐忠不免氣消了幾分,又覺他們被張磊牽連,實在無辜,才要開口,就聽梁佩秋道:「你們上次聯繫是什麼時候?」


  老婦哭聲略頓,想了想含糊著回答:「有些時日了,我記不清了,約莫、約莫一年前?」


  「所謂何事?」


  「也沒什麼,還是老樣子,給了些銀錢,叫我給兒子修葺新房。」


  「你騙人!」


  這回不待梁佩秋再問,阿鷂先沖了出來:「明明就在今年初,我還瞧見時年替張磊跑腿,往家裡送東西,米面糧油應有盡有,還有虎頭鞋撥浪鼓之類的小孩玩意。東西隨商隊貨運一起出發,佔了足足小半車空間。」


  那會兒她還和時年感慨,張磊擔著湖田窯大小事務,委實操勞,連回鄉看看妻兒都抽不出空來。事後想想仍感虧欠,便向張磊提議,將其一家老小接到景德鎮生活。


  張磊說他們習慣了鄉下日子,到城裡難免不適應,一再推拒,她這才沒有勉強。


  「明明才半年過去,怎會記不清楚?」


  聽阿鷂這麼說,張氏兒媳一臉驚訝,詢問婆母:「什麼米面,我為何沒有見過?」又看向旁邊的丈夫,「你不是說,虎頭鞋和撥浪鼓是你託人帶回來的嗎?」


  見兩人都支吾著說不出話來,兒媳似乎明白了什麼,臉色突的漲紅:「你們在防著我!」


  「不是不是。」張氏趕緊安撫,「我們不是防你,實在是……」


  實在是什麼,張氏一時想不出來,舌頭打結,求助似的看了眼兒子。張氏兒子沉著臉,面上飛快閃過一抹狠厲,起身打斷道:「你們究竟想問什麼?」


  梁佩秋從他進門那一刻就一直盯著他,顯見這個年輕男子,才是家裡真正做主的那個人。


  「張磊託人帶東西回鄉的地址,和你們如今生活的地方隔了好幾座山頭,差了幾十里地,想必是他授意你們躲起來的吧?」


  「山上人煙少,我們喜歡清凈才住到那裡去,沒什麼躲避一說。」


  「那你們什麼時候搬到山上去住的?」梁佩秋補充道,「不要撒謊,既然能找到你們,打聽到你們何時搬家,自然也不困難。」


  張氏兒子氣堵了下,偏過頭去:「萬慶十一年吧。」


  「幾月?」


  「我記不清了,大概是秋天。」


  梁佩秋揚眉,轉問張氏兒媳:「你說呢?」


  張氏趕緊阻攔:「她那時還沒嫁進來,不知道。」


  「誰說我不知道?」張氏兒媳算看明白了,這對母子當真藏了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被人家找上門來還死鴨子嘴硬,「你們家明明就是十二年開春搬去山上的。」


  她並不知道湖田窯有位少東家死在了萬慶十一年年尾的那個冬天,那時候待嫁的自己,正欣喜等著次年春成為新婦。誰知剛進門就被婆母丈夫哄著上了山,一年到頭吃不上幾回精細面,那日子過得怎一個清貧可言?


  直到今天她才知道,原來她遠在景德鎮的公公每年都有往家裡寄東西,可他們卻告訴他,那是個負心漢,早就死在了外頭。不僅如此,鄉鄰們也都這麼認為。


  他們一邊和公公聯繫,一邊說公公死了,要說這裡頭沒有古怪,鬼都不信!


  「說什麼搬去山上沒有鄰里打擾,日子更清凈,我呸,可是幹了什麼虧心事吧?」


  如此,梁佩秋基本可以確定,就是張磊無疑。


  原先她還怕猜錯怕誤會了他,可張氏母子的反應明顯不對勁,偏巧新婦剛進門就急著搬家,時間點恰是徐稚柳死後,不是做賊心虛是什麼?

  梁佩秋只覺疲憊,無力再作周旋,開門見山道:「說吧,張磊有沒有什麼東西交由你們保管?」


  雲水間堂屋不大,只一盞燈,偶有涼風穿堂,火舌搖曳,彷彿能照見屋壁上的鬼影。她負手立在門廳下,面容白凈,五官秀雅,看似平和,眉宇間卻蘊藏鋒芒。


  比起徐忠的一目了然,此人更加深不可測,叫張氏母子不敢小瞧。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也罷,沒有也沒關係。」


  張氏眼神微閃間,就聽她又說了一句,「拿你們威脅他足夠了。」


  張氏兒子立刻警惕發問:「你要做什麼?」


  「張磊賣主求榮,致東家遭人迫害,死於火海……你們可知被大火活活燒死是怎樣的滋味?」梁佩秋一步步走近他們,步伐輕緩,語調溫吞,「你們,或是張磊,總要有人嘗嘗那樣的滋味,我才能解氣。」


  「你你你你,你敢?」


  「都綁了你們過來,還有什麼好怕的?況且你們住在深山,死了也沒人知道。」梁佩秋彎唇淺笑,目光在張家四口人身上挨個逡巡,最後問老婦,「你來決定好了,先燒兒子,還是孫子?」


  老婦痛哭起來,手心手背都是肉,哪裡捨得?那兒媳就不一樣了,她跳起來罵道:「他們什麼都瞞著我,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要殺就殺他們!」


  說著,她忙將孩子襁褓掀開,從裡面抽出一個信封,裡面鼓鼓囊囊塞了許多東西。


  她像扔燙手山芋一樣扔給梁佩秋,「我、我不識字,不知道裡面是什麼,孩子出生時就一直隨身攜帶,我想丟掉他們都不讓,還威脅我不好好保管,全家都要倒霉,我想,這應該是重要的東西吧?」


  「你個瘋婦,誰准你拿出來,想死是不是?」


  張氏兒子見狀去搶,剛一上前,就被王雲仙踹中膝蓋。他疼得往前一栽,把氣都撒到妻子身上,「他也就是嚇唬嚇唬我們,哪來的膽子殺人!你沒腦子嗎,人家說什麼都信,被你害死了,你個賤婦!」


  那妻子也是潑辣性子,反唇相譏道:「你有什麼臉罵我?你們一家子幹了那樣的黑心事,不說向青天大老爺認罪,還拿著髒錢娶兒媳過日子,我倒了八輩子霉才嫁到你家!這事要換成我,早就天天做噩夢把自己嚇死了,你們倒好,口口聲聲大孫子有多寶貝,結果就把臟貨放孩子襁褓,打量人家不會向孩子下手嗎?你們怎麼敢?怎麼敢!都這麼惡毒地對我孩子了,我還管你們死活幹什麼!」


  夫妻倆就這麼撕扯起來,王雲仙在旁邊看著,時不時拉個偏架,狠揍了張氏兒子一頓。張氏看兒子被人欺負,也撲過去糾纏,場面一度混亂起來。


  梁佩秋對此充耳不聞,小心翼翼地拆開信封。裡面是一沓約有指甲蓋厚的信件,其中大部分都是徐稚柳和夏瑛的密信。


  看著上面遒勁有力的字跡,久違而熟悉的感覺逐漸盈滿心田,梁佩秋的眼圈再次紅了。


  也是到這時候,他們才窺探到事情原原本本的真相。


  多年以前,一個少年背負著血海深仇從瑤里來到景德鎮。當他被人嘲笑是鄉下過來打秋風的窮親戚時,一個原本還只是管家身邊長隨的中年男子對他施以了援手。


  少年無依無靠,飽受欺凌,中年男子見他伶仃,多有照拂,不僅為他留飯、上藥,還悉心教授他隨管家出入窯口接觸的事務。


  之後的那些年,隨著少年一日日長大,叔父不曾看到的每個角落,都有男子的目光。或溫言,或沉默,或嘆惱,或失意,男子的每副面孔都流淌在少年心中。


  待到少年羽翼豐滿,第一件事就是從叔父那裡,把男子要到身邊,委以重任。


  少年以為,父親之後,世上再也不會有人比過那個男子。


  他自問早慧,寄人籬下,多年汲營,少有對一個人全然信任的時候,便是徐忠,也止於叔父耳,可對那個男子,他交付了所有的真心與赤誠,卻沒想到至親舉刀,刀刀絕情。


  無他,只因男子對他所有的好,都是做戲。


  從頭到尾張磊都是孫旻的人。


  不知是為了自保還是陳罪,張磊將全部過程都寫了下來。原來孫旻早知徐稚柳於大龍缸的籌謀,沒有阻攔,是想借徐稚柳實現對安十九的制衡。


  直到徐稚柳開始調查文定窯雪花銀一案,並將徐有容案聯繫到一起,自以為掌控全局的孫旻,終於有了波動。


  當年徐有容在公堂上被屈打成招時,孫旻就在外面圍觀人群中,他目睹了徐有容從萬人追捧到萬人唾棄,親手將他踩陷在塵泥中,多年屈人下的不甘與憤懣才稍有平反,也在那時,他看到了少年,以及少年身上與自己相似的不甘與憤懣。


  想過動手的,多少留了點情,可又怕留成後患,左右思量,最後也只是在少年身邊安插個眼線。


  沒想到眼線會帶來那樣的消息。


  「早知他有其父之風,當初就不該手軟。也罷,既他找死,就送他一程。」


  在當時,遠有比孫旻更想徐稚柳死的人,於是,幾封密信和一枚玉扣同時送到安十九手上。


  從始至終孫旻沒有出手,僅作壁上觀,借刀殺人,就一步到位。


  徐稚柳難道沒有想過嗎?每每在被火舌吞噬的夢境中,他總是大喊一個人的名字。他試圖叫那人聽見,好來救救自己,可他喊破了嗓子那人也沒出現。


  去哪了呢?怎可能有人在湖田窯無聲無息將他殺害?一定有內鬼不是嗎?

  怎會是他呢?

  怎麼可能是他!


  那是他視若父親的人啊!


  十多年的孺慕以望,像走馬燈一幕幕在腦海中回閃,愛的,恨的,濃烈的,辛酸的,等待和無望,交織著、拉扯著,將他撕碎又重組,一次次,又一遍遍,直到煙花消失不見,他與人世終而煢孑。


  /

  不管別的,有了和夏瑛的通信,至少可以洗刷徐稚柳媚諂太監的冤屈了吧?阿鷂率先想到這個,止不住高興地拉著梁佩秋袖子晃了晃。


  可隨之想到什麼,她臉色又是一變,「這幾天家裡動靜不小,別的人或許沒什麼知覺,可如果是張磊,恐怕……恐怕瞞不過他。」


  自打知道家裡有鬼,她和徐忠就一直格外小心。為防拖累無辜,此事就連時年都蒙在鼓裡,可張磊不一樣,徐稚柳對他的倚重所有人都看在眼裡,徐忠為此還拈酸過幾回。


  任憑他們把家裡的鬼篩了一輪又一輪,愣是沒懷疑過張磊一點!

  「這事不怪你。」


  沒有告訴徐忠和阿鷂,就是怕他們露出馬腳,反倒惹張磊懷疑,「是我大意了,前次去找徐叔時,應該提醒你們的。」


  阿鷂也嘆:「日防夜防,家賊難防,何況是他,哪裡防得住?」


  好在徐稚柳發出去的人,回來得及時,既已有了確鑿證據,足以捏住張磊命門,還等什麼?

  梁佩秋和徐鷂四目交接,心領神會。


  也不作偽裝了,兩人立刻殺回湖田窯,不想被門房告知,張磊不在府內,不久前才剛出門。


  問去哪裡,門房獃獃搖頭。


  他哪裡敢問大總管的去向?可看自家姑奶奶一臉焦急,他還是努力回想了下,遲疑著道:「好似、好似是去李家茭草行吧?」


  阿鷂怒瞪他:「你方才不是說不知?」


  門房抓耳撓腮:「我也是聽說的,李家頭不小心摔了一跤,茭好的幾摞大瓷碗都碎了,叫人過來問怎麼辦,說下午就要上船,那我想著,張總管出門應該就是辦這事吧。」


  梁佩秋問:「他一個人?」


  門房點頭:「對。」又搖頭,「不對不對,後來時年好像也跟去了。」


  「時年?」


  「嗯嗯,大總管剛出門,他也出門了,瞧著往一個方向去,但兩人沒一起走。」


  梁佩秋突然有股不詳的預感,喉嚨發緊:「張磊身上可有行囊?」


  這回門房沒猶豫,用力點頭,還用手比劃了下:「這麼大一個包袱!」


  梁佩秋臉色頓沉。


  估摸張磊察覺到什麼,趁著今兒徐忠徐鷂都不在家,打算潛逃,而時年很可能發現了什麼。


  她對阿鷂說:「帶上所有人,立刻去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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